翌日清晨,中年夫妻重新出现在隔壁。两人神色如常,女人走路都利索不少,像是腿病好了。村民服饰大多繁复,他们衣领袖口均将皮肤包裹得很严实,就如同昨晚带面具的人,让人看不出端倪。
吴邪同隔壁两人交谈完,若有所思地慢步走回门边。他醒来后听张起灵讲完昨晚隔壁发生的事,表示并不知道自己凭空消失了一阵。
他似乎是直接喝断片,对于晚上回屋后的其他事也只字不提,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
吴邪坐到椅子上,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烟:“他们说昨晚到对面房亲戚家串门去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如同听到张起灵描述的那个匪夷所思的场景后一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件。
大概是今天的太阳一如往日照得人舒服,再加上宿醉,吴邪的反应略有点迟钝,说完后恍神几秒,才将烟叼到嘴里,含糊道:
“有时候很难分清楚哪边才是敌人。”
说完他将烟点燃,狠吸几口,在烟气中将自己陷到椅子里,开始调动脑子进行思维分析。半晌他察觉到张起灵的视线,停下吞云吐雾的动作,突然将烟从嘴里夹下来,漫不经心地笑道:
“最后一根了,让给你?”
因为脖子上的伤,他抽烟时经常会察觉到身边这人的视线,但他熟视无睹,只当看不见。
这些年他烟瘾很大,思考的时候如果不抽烟,很难冷静下来。
他本就是说个玩笑话,却没想到对方听了,居然真的上前几步,俯身将烟从他指尖上拿走。
吴邪保持着递烟的动作愣住,紧接着就见对方靠回椅子边的墙上,将他抽到一半的烟叼到嘴里,直接吸了一口。
烟没得很快,张起灵面色不改地抽完剩下的,将烟头在旁边的窗沿上按灭。吴邪看着他的动作,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回过头去抖了抖空烟盒。
只不过还没等他多说几句,另一个人就紧接着找上门来。那达看样子也是才酒醒,爬上栈道时气喘如牛,面色铁青,站稳之后又是一阵咳嗽。
他看到吴邪就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冲到两人面前,声音都在抖:“闹、闹鬼了。”
像是经历了什么非常诡异的事情,那达神色异常慌张,描述得磕磕巴巴。好在他有一定叙事逻辑,整件事讲下来还算顺畅。
昨晚吴邪两人先行离去后,那达不久也觉得头晕脑胀,和同行的年轻人相互搀扶着往住处走去。
一群人喝了不少,好在都年轻,一路上还有闲情嬉闹。倒是那达撑到栈道第二层的时候,终于受不住了,趴到栏杆边就吐得昏天黑地。
栈道本就不宽,这群人都住在靠上层的地方,此时几人顺次按队列前行。那达走在前列,跟在后面的就笑他“酒量得多练练”。那达吐完倒是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抹了一把嘴,不好意思地冲同伴打了个手势。
只是他这一抬头看向人群,动作就僵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多看了几眼,随后瞬间吓得后背惊起一层白毛汗。
“人多了还是人少了?”吴邪问道。他丝毫不显意外,就跟在听街边小报上的花边新闻一样。
那达深吸一口气,抑制着恐惧继续说:“都不是。”
从他那个角度,整个队伍一览无遗。当时云刚好被夜风吹散,月色正好,队伍有多少人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那达吐这一出,所有人都停下来等他,此时齐刷刷地抬头望着,月光打得每个人的脸都泛起一层惨白的冷光。
“人没少也没多,但我看到后面有个人。”那达局促不安地抓着头,表情惶恐,“那个人明明正对着我,但我却……”
“我却能看到那人的后脑勺。”
吴邪听到这里,很快理解了那达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地和张起灵交换一个眼神,随后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有人喝多了,中途把衣服背面正面反着穿。”
那达听出吴邪语气里的轻松,他简直要崩溃了,梗着脖子道:“那个人头发到肩膀,我们一群人都是男的,全剃的板寸!”
只见在转角处站了一个人,那人一声不吭地混在队伍中间,垂着手身体正对前方,此时正仰着头,和其他人一样,将脸转向那达的方向。
但那上面布满了头发,看不到五官,脑后骨突出,分明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那达看着那蓬乱的头发,酒瞬间醒了大半,冷汗直冒。周围人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旁边一个人笑着拿胳膊肘捅他:“怎么,吐得脚软了?”
他很重地吞咽一下口水,尽量使得声音平静:“你不觉得,队伍里面有什么不对?”
同行人抬起头,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半晌说:“没有啊,不都是刚刚一起的。”
那达愣住,他再次将视线投向那里,却惊讶地发现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已经不见了。队伍加上他就六个人,刚刚一时慌乱他只看清了人数,没注意后面都有谁。
此时他再一数,还是只有六个,每个人都是他认识的。
他陷入迷茫,难道真的是自己喝多了,出现了幻觉。旁边人又捅了他好几下,问能不能走,他才恍惚地应答几声,迈开步子继续往上爬。只是当他又走到一个栈道转角,与后面的人呈两条平行线的时候,他又看到了什么。
“队尾有个人,脸朝着后背,正在倒退着走。那人脸上,带着一张青得像死人的巴姆面具。”
那达此时终于崩溃了,直接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被吓了一跳,随后就喊着他的名字追赶。
那达本就喝得头晕脚软,没跑多远就被同行人扶住。再看围着自己的一圈人脸,加上他一共还是六个人,每个人他都认识。
“我吓得半死,酒都醒了,这时候什么都不敢多问,敷衍几句就连滚带爬地回家了。”那达最后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重重呼出一口气,将视线投向吴邪。
吴邪托着自己的下巴,并没有急着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你为什么找我。”
闻言,那达愣住了。他陷入沉默,半晌过后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几轮,豁出去似的说道:“我形容不出来,你们和村里人不一样。”
“村里人很好,对我也很好。他们很能干,比我原来村子里的人都勤快,也很大方,好像永远不会为了钱的事情吵架。”
“但就是不对劲,你知道吗,他们太好了。”那达的眼里全是焦虑,其中还夹着一丝恐惧,“当时同行的把我追回来,我看着那群人把我围住,每个人脸上都是关心的表情,都带着笑容,但我就是突然很害怕。”
“我第二天问我叔叔,有没有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他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我是酒没醒。我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他来到这里后,脾气好了很多。以前他动不动就会骂人。”
“现在村子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们两个不一样了。”那达说到这里,像是有了底气似的。他咳嗽几声,挺起背,朝前迈了一步:“我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吴邪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地,闻言他很轻地抿了下嘴,眼里飞快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随后他指节微弯,敲了一下椅子扶手,淡淡地说:“我说过,会害怕是件好事。”
说完,他站起来,朝着屋内走去:“但我再教你一件事,在没有把握,或者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一直沉默着在旁边倾听的张起灵此时也站直身,绕过愣在原地的年轻人,跟着吴邪进了屋子。他猜到了吴邪要做什么,径直走到挂着对方外袍的地方,将衣服摘下来递给他,说:“他没有撒谎。”
“我当然知道,那小子哪怕自作聪明想藏什么,都藏不了几秒,看起来故作镇定,实际心里慌得一批。”吴邪嗤笑一声,随后放低音量,“自己没个几斤几两,什么都想知道。看得我火大。”
话虽如此,他却面色沉静地套上衣服,同时将枕头下的匕首拿出来,绑到腿上。
接触到张起灵的眼神,他说:“凑巧罢了。本就到该做这些事情的地步了。”
“他的二流鬼故事也间接说明,一些事情已经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第十六章 烟花
说起来这还是吴邪第一次到村里巫师家中,虽然他之前一直在周边闲逛,大半人的家里都去过,但村巫一直是个异常神秘的人物,吴邪在篝火晚会上才确定了此人的存在。
他们一路打听到村巫的住处,这人上了年纪,却住得异常偏僻,两人顺着栈道一路爬到最顶端的山壁角落,才在一栋陈旧的碉房前停住脚。
门上挂着藏毯,上面画着无数繁复的花纹,其中一些是眼睛,另外的粗看像是各种人体的器官,画法极其原始。吴邪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这时忽听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客人,请进。”
吴邪正欲敲门的手顿住。他耸耸肩,道一句“打扰”,便直接推开了门。
屋内坐着一位老妇,盘着复杂的藏式发髻,衣着极为繁复,脖子上戴有数串彩珠。年纪约莫七八十,却很精神,此时端正地坐于火坑前。
吴邪行了一礼,张起灵跟在他后面,老妇却突然补充道:“只能进一位。”
“两位需要加座位费?”吴邪摆出惊讶的表情,他知道对方的视线是集中在张起灵身上的。那眼神扫过去时一改平和,透出一点审视和警觉。
老妇说:“你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是你待的地方。”
“来者都是客,老人家以何区分。”
吴邪嘴上如此说,手却轻轻按住张起灵的肩膀,随后绕过对方往屋内走去:“外面等我。”
张起灵皱起眉头,他冷冷地扫视一眼屋内的老妇,停顿片刻,转身朝门外走去:“我在门口。”
吴邪“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在老妇面前盘腿坐下。伴随着关门的声音,屋内的光线顿时一暗。老妇抬手拿起火棍拨弄炭火,火光晃动几下,越发映照得她脸上的皱纹痕迹深刻。
屋内只剩下吴邪一人后,她收起了刚才打量张起灵的那抹若有若无的戾气,缓声说:“客人何事。”
吴邪没有急着回答,缓慢扫视屋内的陈饰。这里的藏毯和铜器比其他碉房都多得多,放置着法器和色彩丰富的藏画,足以彰显此人在村里的地位。最终他将视线聚集在老妇身后,那里放着一排巴姆面具。
此时火光在这些面具上流动着,仿佛人面是活的一般。
吴邪收回视线,将目光聚集在老妇脸上,突然开口:“老人家有眼疾?”
老妇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端,目光祥和眼神清明,拿起水壶的动作也很流畅。只不过吴邪发觉她在看左边时会很细微地侧过一个角度。
村巫说:“若心无疾,一切皆为极乐。”
“若思所往,所在即为留处。”老妇抬头,缓慢勾起一个笑容,“客人可曾住得习惯?”
“极好。”吴邪直视着她,也慢慢扬起一个笑容,“活了几十年,除了一个地方和一个人身上,未曾见过如此淡泊之处。”
“人人脱离世俗冗杂罢了。”老妇眯起眼,似是很满意他的答案,她一边说着一边倾身,试图往前拉近两人的距离,但触及到吴邪的笑容,不知为何又坐了回去。
她依旧语气和蔼:“客人可多住些时日,村里不惧人言,不起争斗,不驱利益,不疑彼此。”
“客人若是倦了,此处便是你的留处。”
“我还没说完。”吴邪依旧挂着笑,只不过他的语气逐渐有些吊儿郎当,“上一个地方是庙里,大家都出家了。那一个人在山里,其他人都说他被雪埋了,没救了,但我不信。”
“和尚诵经,脱离不了衣食起居。而他……”
吴邪歪头,像是回忆着什么久远的事情,余光无意般扫了一眼身后的房门,很快淡淡地作答:
“他也仅仅是个人。”
说完,他略显夸张地比了个合掌的手势:“本人是个俗人,暂且脱离不了这些。”
老妇听完,和蔼的表情未曾变化,只是目光略微一沉:“客人何苦,能来此处皆为缘。世俗冗杂,想必早已不堪重负。”
吴邪说:“起自一瞬荒唐,又何需继续。”
说完他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低头行礼后便起身准备离开。只是站起来时,他的视线在屋内又扫了一遍,定格在其中一个装饰品上,那是个竹制帽。
“老人家,这个可有正反之分。”吴邪漫不经心地问道,村巫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条件反射地回答:“顺花纹为正。”
吴邪点头,此时已经完全站直了身体。他越过老妇,看向她身后的一排巴姆面具,又说:“您这里面具数量可不少,本人世俗,可也见不得这种女鬼开会场景,恐怖如斯。”
“巴姆为鬼,人世间的行尸走肉罢了。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祈福。”
村巫说道,她的笑容越来越大,柴火此时突然噼啪爆裂一声,火光猛然摇晃,使得她的脸浸入一小块阴影中。
吴邪居高临下地看着,沉默半晌,说:
“告辞。”
临出门时,他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回头冲对方补充道:
“另外不劳费心,命硬,受得住。”
吴邪在走出房门的瞬间表情就冷了下来。张起灵一直等在门口,此时循声看向他。
吴邪啧了一声,冷冷地说:“村子有问题,但老太婆不说人话。”
他往前走了一截,并不急着回去。吴邪如今伤已经好了大半,往周围扫视一圈后寻了个方向,就踩着碉房的窗框,身手利索地往高处爬去。
这里已经是栈道的尽头了,再往上只能徒手攀岩。张起灵紧跟在他后面,见他爬到屋顶上面一个凸出断层后,就不再继续,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
从这个高度整个村庄一览无遗,就如同他们站在树海后面的山顶,初入此地时看到的景象。眼下时间已经不早了,月亮正缓慢地从山后往上爬,被夜色笼罩的天空逐渐出现星点,村子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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