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陆续有人递酒给吴邪,他依旧很爽快地仰头将碗喝空。无数人影被火光拉长,在眼前晃动,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喝醉了。但那柴火爆裂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大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每一声都击打在快要被麻痹的神经之上。
这牵扯出来无数久远的记忆,和一些不该出现的情绪。
我喝多了。吴邪在心中重复道。
伴随着这个念头,他有些茫然地抬头,隔着晃动的人群,穿透火光,看向更深处的地方。
下一秒,他看到了人群之中的一个人。那人静静地站在远处,面容隐没于人影之中,但他却觉得自己能够看到对方的那双眼睛。那种非常遥远,许久未曾遇见,却又熟悉的感觉。
那人似乎也是在寻找什么,当吴邪将视线移过来时他已经注意到了,拨开人群大步走向吴邪。吴邪沉默地看着那个身影朝他靠近,闭了闭眼,仰头将最后一碗酒喝尽。
吴邪最终真的喝醉了。虽然从他脸上看不出明显的醉意,在被人从人群中拉出来后,很安静地自顾自找了个地方,盘腿坐在那里打拍子,但张起灵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已经开始飘忽。
村民开始在草原上放起自制的简易烟花,周围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张起灵不动声色地摸了一把他的耳根,对方脖子上的皮肤也开始泛红,温度的确高了一些,于是拍拍他,轻声说:“回去了?”
吴邪的反应也慢了几拍,停顿几秒,才缓慢将视线聚集到张起灵的方向。他眯起眼,仿佛是在努力辨认什么,最后重重点了一下头。
张起灵起身,想把吴邪架起来,但对方摆着手,并不太配合。最后张起灵无奈,让他站好,背过身去蹲了下来。
吴邪看着眼前的背影,突然笑出声:“你要背我?”
因为刀伤和近些年一直抽烟,他的声音依旧是沙哑的,但大概是因为酒过喉咙,这声音又清顺了一些,仿佛将时间往回倒退了几年。
“嗯。”张起灵应答道,同时他直接往后一捞,稳稳将吴邪背了起来。
吴邪这次没有拒绝。他很配合地趴在对方背上,半晌才缓慢地说道:“早就不指望有人背我回屋。”
张起灵的动作顿住,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说:“我会背你。”
不过他没有听到背上人的回应,吴邪似乎已经睡着了。张起灵将他往上抬了抬,径直穿过人群回到住所。
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吴邪醉酒的场合,在雨村的时候这人经常和胖子拼酒,两个人最后都是直接头磕桌子醉成一滩。胖子喝醉后非常不安静,嘴里流畅的词一串接一串,仿佛切换到相声频道,直到睡着。
吴邪大多数情况下倒是很安静,只会抱着酒瓶坐在那里嘿嘿笑,张起灵来抱他也很配合,甚至还会自己寻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偶尔扯着对方嘟嘟嚷嚷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张起灵向来耐心,等他全部说完,再帮他擦好脸盖好被子。
但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久之后,在此之前,酒精会带来何种反应。
张起灵进到屋里,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月色,准确寻到床的位置。他知道吴邪的匕首一直藏在枕头下面,于是将枕头调整好位置才拉开被子,把像是已经睡着的吴邪轻轻放到床上。
随后他俯身想去帮对方脱外衣,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原本闭着眼的人突然有了动作。
吴邪仿佛恢复了神智,他一把揪住张起灵近在咫尺的衣领,膝盖一勾翻身坐起,同时借着自己的体重将张起灵面朝上猛地按倒在床上。
两人的位置瞬间调转了方向。吴邪在暗色中嘁了一声,揪着对方的领子,腿一跨就坐到了他身上。
因为顾忌着吴邪的伤,张起灵并没有多的动作,直接顺着力道被压到下面。吴邪在此时直起身体,借着窗外那点光,张起灵发现他并没有清醒。他的眼神依旧是飘忽的,居高临下地坐在张起灵身上停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嘟囔了一句脏话,随后揪着张起灵的领子俯身,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屋内没有点灯,此时张起灵的脸完全浸在窗框下的黑暗中。他感到吴邪的呼吸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子酒气。
吴邪没有再靠近,他在黑暗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你说,人能有多少副面孔。”
同时,他松开了一只揪着衣领的手,手指开始顺着张起灵的脖子往上摸。他的指尖很凉,长着粗糙的茧,如同冰冷的沙,很轻地划过那里的皮肤。
张起灵仰面朝上,他注视着吴邪浸在黑暗中的脸,半晌过后闭了闭眼。他依旧没有其他的动作。
吴邪精准地摸到了人皮面具的接缝。但随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指尖就这么停在那里。
两人无声地在黑暗中僵持了好一阵,期间没有任何对话,周围异常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在屋里回荡。
最后,吴邪直起一点背,缓慢往后撤了撤。他主动收回了手。
察觉到吴邪的动作,张起灵看向他的脸。
在此之前,酒精会带来何种反应。这些东西会麻痹人的神经,同样会牵扯出埋在深处的感知。
张起灵说:“你在害怕。”
吴邪喃语般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含糊,抓着衣领的那只手也开始泄力,好像意识又开始恍惚起来。
他在黑暗中与张起灵对视,酒精带来的反应混入呼吸间的酒气中,和夜间清冷的味道融在一起。吴邪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微不可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但张起灵还是听见了,他说:
“我怕梦醒。”
第十四章 巴姆面具
话毕,吴邪撑起身体,耷拉着头想离开,脚却踏了一个空朝侧边歪倒。张起灵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对方倒在他身上,头搭到他的颈窝里,呼吸平缓,已是直接睡死过去。
张起灵仰面抱着他,静静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酒气伴随着吴邪的呼吸,更加近的散发而出。
吴邪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在很早之前,张起灵就知道他看清楚了一切。不管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还是“人能有多少副面孔”,甚至于“总有一天要散伙”。
他看透这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往虚幻中踏出原计划没有的一步,会发生什么,又会得到什么结果。如今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两人之间的轨迹,这力量未知,且无法掌控,带来半真半假的交集,却随时可能会消失。
这使得吴邪需要面对的一切异常艰难。一些念头源于已知,一些寄托来自未知。
良久之后,张起灵在沉默中将手臂缓慢收紧,抱住对方骨骼分明的肩膀。
他就这么在黑暗中安静地贴着对方的鬓角,直到吴邪咳嗽几声,不太舒服般在张起灵怀里动了几下。
张起灵轻叹一口气,半抱着吴邪起身,让他躺好,又给对方擦了脸,帮他脱掉外袍盖上被子。
做完这些后他坐回吴邪的床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那只满是伤疤的手腕,在对方因为熟睡难得变沉的呼吸声中,陷入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非常细微的响动打破了这片沉默。
张起灵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将余光准确移到声音发出的方向。声音源头并不在两人的房间里,这里的碉房都是土墙,做工并不细致,墙体粗糙偏薄。
这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隔壁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两人面相老实,平日也打过不少照面。近日他发现那女人的腿似乎出了毛病,但对方依旧进进出出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张起灵依旧坐在原地,他轻轻将吴邪的手放进被子里,同时将自己的呼吸放到最轻。这个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传来,平日隔音不太好,倒也时常会听到隔壁夫妻走动的声响,但此时的响动异常古怪。
这个声音没有节奏可言,非常轻,是直接贴墙而响的,但又不像什么东西或人敲击墙面的声音。
声音无规律地响了一分多钟,安静一阵后,又重新回荡开来。在此期间隔壁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其他响动,好像屋主并未听到这个声音,又或者隔壁房间没有人在。
张起灵皱起眉,初日他和吴邪来到这里时也出现过“无人”的情况。这些日子里吴邪也尝试过进入其他人的房间,但那日之后所有人都正常生活着,没有任何异状,仿佛他们当时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他快速在大脑里做出决定,正起身准备出门,突觉眼前光线一变。
张起灵的夜视力极好,在当下这个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吴邪床边那扇灰蒙蒙的窗户。他察觉到这一丝非常细微的变化,迅速将视线转到窗前。
透过那块材质粗糙并不通透的玻璃,他看见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这人的站姿非常奇怪,对方没有露出身体,像是站在墙后,把头歪成了一个直角,此时将脸紧紧贴在窗户上,正在朝里窥探。
张起灵神色一凛,他转头离开房间,快速且无声地来到栈道上,却发现就这几秒钟的功夫,那里竟是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他飞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周围一片安静。走到窗边,他确定刚才这里的确有什么。栈道的木地板上印着两个泥脚印。
脚印有成年人大小,看花纹是村人常穿的鞋,但张起灵多看了一眼,突然发觉了异常。
方才那人是脸向着屋内窥视,这脚印却是贴着墙根,脚尖朝外。对方是背对着墙站的。
与此同时,隔壁的动静又轻响起来。张起灵站在窗外朝里看去,看到吴邪依旧躺在床上,于是轻轻拔出刀,猫下腰朝隔壁走去。
他无声地贴到窗边,隔壁同样没有点灯,但与他们那个房间构造不同的是,这个房间是这排开头的一栋,侧边多了一个窗户。
这户的玻璃似是新换的,再加上多了窗户,房间里不是很黑。张起灵迅速扫视一圈,很快发现了异动的来源。
靠墙的地方此时放了一张椅子,有个人正背对着椅子,垂着手立着。那似乎是一个女人,头发乱糟糟地遮住脸,正低着头站在那里。
她正以一种很轻微地频率来回摇晃,那个声音正是她的身体撞到椅子上发出来的。
但张起灵多看了一眼,很快就皱眉直起身体。门没有锁,他直接推门而入,一声刺耳的咯吱声在安静的夜晚中尤其突兀。
开门的一瞬间,冰冷的夜风猛地扑进房间,越过张起灵从他背后的门口刮走。那扇多出来的窗户此时大开着,山风不断地从外灌入。
面对外人破门而入的行为,那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身体依旧撞击着那张陈旧的木椅,发出一阵细微的啪嗒声。
女人并不是站在椅子前的,张起灵方才就察觉到了对方是一种悬空的姿态。这人此时被一根绳子吊起离地面十厘左右的高度,正被风吹得在椅子前来回晃动。
距离拉近,张起灵看清了对方乱糟糟头发下的脸,这人竟戴着一张巴姆面具,此时那面具双目大睁,青面獠牙,更显得鬼气森森。
张起灵很快收回视线,他抬起手臂,抡刀一个飞掷割断了对方脖子上的绳子。但在女人瘫软下来的瞬间,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这人并不是背对着椅子被挂上去的。
她的身体是正对着椅子的。那张带着面具的脸此时已经被扭了个一百八十度,使得她的后脑勺被换到了身体正面。
没救了。
张起灵心想,同时他四下打量了一圈。除了他和这个女人,房间里没有别人。他朝着瘫软在地上的女人走去,她的头耷拉着,身体瘫软成一个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先走到旁边捡刀,但就在他弯腰的瞬间,忽听一声异响。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原本耷拉着的头猛地一抬,暗色中,那张戴着鬼面具的脸就这么机械地转向了张起灵。
紧接着她的关节啪嗒脆响几声,四肢着地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爬起。她的正脸依旧朝向后背,如同一只奇怪的爬行动物,瞬间暴起,朝着张起灵扑去。
张起灵早有防备,他一把将刀握到手里,顺势翻滚躲过,再起身时已是贴地一个横扫,将对方直接踹飞出去。
女人砸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见一击不成,十指扣墙借力撑起,翻身摔到地板上,随后直接朝着门外飞速爬去。
她以面部朝上弓着背的姿势爬动,动作却出奇地快,转眼间便蹿到栈道上,顺着窗框往上层爬去。张起灵紧跟其后冲出房门,他扒着窗框同样飞身而上,很快追到对方身后,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踝将其从上面扯了下来。
女人被大力摔回栈道上,调转方向又朝着栈道下层跳去,张起灵却已是离开攀附着的落脚点高高跃起,卷着一阵风朝着下面飞身跃去。落过栈道时他扒住地板猛地一甩,调整好方向和速度,同时准确寻到下层那女人的位置,膝盖弯曲直直朝着对方的背上抵去。
这一下砸得极狠,对方还没爬出多远就被直接按倒在地。张起灵半跪着一个擒拿将那人的手反剪,伸手就去摘那个面具。
谁成想对方却在此时突然发狠,拼命扭身挣扎起来,力气极大,被张起灵擒住的手腕忽然咔哒一声,竟是没有痛觉一般直接折断了自己的手,然后趁着这一瞬间的松动,蛇一般挣脱出去。
张起灵站起身,看到那女人已经飞快地爬到了最底层。他正欲追赶,却突觉不对,抬头确认自己的所处位置后,果断放弃追赶,踩着山壁斜跳起一人多高,攀着地板边缘快速回到了上层。
他径直跑向自己的屋子,路过窗户时一瞥,心里瞬间一沉。
被子依旧隆起,仿佛床上之人还在酣睡,但那形状更似布料胡乱堆积出来的。
睡在窗边的吴邪从床上消失了。
张起灵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但待他来到床前,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另一幕匪夷所思的画面。
只见床上那被子动了几下,从缝隙处露出一只手,手腕上布满数道伤疤。手的主人翻了一个身,调转一个方向继续熟睡。
张起灵的动作停在那里,他脸上那股子杀气凛然的冷意甚至都还未来得及收回去。
刚才消失的吴邪又出现在了房间里。
张起灵皱起眉,神色有些复杂。随后他半蹲下来捉住吴邪的手,触及到上面的体温,又看到对方平静的脸,心底才松了松,神色也缓和几分。
他动作轻缓地把吴邪的手放进被子里,再转头看向屋内四周的暗色时,表情又冷了下来。
他确定自己刚才没有看错。吴邪消失了,随后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凭空出现。
第十五章 不可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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