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法度,若是遇到打家劫舍的贼人,便是当众杀死也不算什么罪过,因此梅柳生的这件事,要看相府那边怎么说了。
当日秦桓派人跟踪于他,这对相府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因此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显然更加得不偿失。
他很了解秦相爷,四五个护卫的性命,在他眼里,与自家儿子的名声相比,低贱如地上的蝼蚁一般。
而且以秦桓的行事风格,秦翦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事关丞相府的颜面,即便闹到府衙那里,只怕他们自己都不会承认。
再看梅柳生一脸真诚的样子,最终道:“罢了,梅兄本是无心之失,况且我那位朋友也没有追究,此事便算了。”
反手握着折扇,拱手道:“方才对梅兄有些误解,言语失敬之处,还请梅兄见谅。”
梅柳生笑了笑,低头答:“是我失礼在先,苏兄有此误解也是理所当然,要道歉,也是我该向苏兄道歉。”
两人转过身,一起走下门口的台阶,梅柳生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应是来接苏清朗的。
怕他和上次一样,抛下自己再往别处去了,于是转过头向他问道:“如今已过正午,是该用膳的时候了,不知苏兄待会儿可还有事,我还欠苏兄一顿好酒……”
苏清朗摇摇头,笑道:“我待会儿还要入宫,便不陪你用膳了,这顿酒你且记着,总有一天,我是要讨来的。”
梅柳生也笑了笑,道:“朝中事务繁忙,真是可惜,不然还能与苏兄多些时候聚聚。”
苏清朗暗道,有时间的时候,你跑去赴了裴延的场,现在没时间了,反倒怪朝廷事务繁忙。
虽然心里腹诽,面上仍做出个不知道有多遗憾的样子,跟梅柳生说下次再聚,两人没做停留,拱手告别,想起蔡钧的事儿,苏清朗又出言把他叫住。
望着梅柳生问道:“前几日我去找你的时候,正巧遇到了我们礼部的蔡钧,当时你不在客栈,不知这几日可曾见到他没有?”
梅柳生怔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昨日蔡大人又来了一趟,已经见到了。”
顿了顿,又歉然道:“早知那日我该待在客栈,否则不会误了苏兄的约定,亦不会让蔡大人白跑一趟。”
今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个新科后生前来拜见,对于礼部而言,也算是个挺重要的事儿。
是以连苏清朗这个经常失踪,不见人影的尚书大人,都特意赶来礼部一趟。
而且为表示对自家尚书大人的尊敬之意,以及对后生晚辈的照拂之情,礼部的其他官员亦是悉数到场,却唯独的缺了一个蔡钧。
所以梅柳生有些疑惑,询问道:“只是今日,在礼部大院中,为何一直不见蔡大人?”
听此,苏清朗的神情有些复杂,扯了扯唇,很不是滋味。
回答道:“当日我去客栈没见到你,正好遇到蔡钧,便与他喝了些酒,不成想这厮酒力奇差,回到府中便病了,这几日一直请假,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六部之中,礼部的存在,算是朝廷的人际枢纽,最经常做的事儿,便是举办宴会,以及迎接外宾,应酬喝酒自是不少。
然而他们的礼部侍郎,堂堂部门里的二把手,却是个软脚虾,沾酒必醉,醉酒必睡,趴在桌上跟死猪似的,叫都叫不醒。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四五次,每次都要同僚举着架着他回去,简直丢尽了他这个老大的脸。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了然一笑,道:“怪不得昨日见到他,脸色有些不太好,还是被下人抬去客栈的……”
苏清朗闻言,不禁深受感动,这个蔡钧,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皇上的吩咐,带病坚持,也要将消息亲自告知。
虽在酒桌上有些丢人,但是此等精神,此等气魄,真是他们礼部一派的典范,他能有如此手下,真是何德何能……
又道:“如今蔡钧病了,杜青云的案子,不知皇上要怎样处理,兴许过几天还会换人。”
梅柳生听此一愣,显然没想到,苏清朗会知道这事儿,毕竟皇帝先前绕过他,直接宣召礼部侍郎蔡钧,便是不想让他知道。
况且此事只是秘密吩咐,都还没有下旨公布,就连刑部的那些官员都还不知道此事。
又想起他方才说,那日遇到了蔡钧,又同蔡钧喝了些酒,心中便也了然。
于是有些尴尬道:“这个案子,我也有负责,至于换不换人,还要看皇上最终的裁夺。”
苏清朗先前挑起话头,就是为了打探这事儿,如今见梅柳生没有回避,自当抓住这个机会询问。
“矿产之事,错综复杂,牵扯的人物颇多,皇上他算是给你出了道难题……”
梅柳生嗯了一声,点头道:“这个案子,我已简单看过,确实有些棘手。”
说着,又看向苏清朗道:“我刚入官场不久,很多事情还不清楚,只怕到时,还要有劳烦苏兄的时候。”
验了深度,又试了态度,苏清朗这才心满意足,这梅柳生做起事来倒也干脆利落,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说明已经注意到这个案子中应该注意的事儿,又听他说,有什么事情还会让自己插上一脚,苏清朗更是巴不得。
毕竟加上蔡钧这边,即使他不参与这个案子的审理过程,对于全局也有了绝对的掌控。
虽然他到现在,都还猜不透老皇帝的意思,但是既然选择绕过他,便是不想让他直接参与此事,明着不行,便只能来暗的。
于是痛快道:“好,若是遇到麻烦,只管招呼一声,有我在,想来也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
想起裴延的事,苏清朗仍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故意试探道:“不过,有裴大人做主,梅兄其实也不用担心。”
梅柳生看着苏清朗,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片刻后,才缓缓说道:“裴大人那日,想将侄女许配与我。”
苏清朗闻言,不由摇头啧啧了一声,裴大人家的那个侄女,虎背熊腰,面如菜盆,比李赛赛还要厉害。
小时候,曾将他一掌拍入水中,差点淹个半死,裴延拿她当做招揽梅柳生的筹码,真不知道是恩,还是罚。
向梅柳生道:“千万别答应,裴延家的那个姑娘,长得还没陆逊好看。”
梅柳生笑了笑,道:“我没见过裴姑娘,但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些好,是以当日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
苏清朗打量着梅柳生,颇为赞许,顿了顿,又故意问道:“梅兄如今身价百倍,听闻就连右相大人,都向你抛出了高枝儿?”
梅柳生不知当日的厚礼,都是苏清朗命人送的,于是摇了摇头,回答道:“什么高枝,不过是丞相大人爱护后生晚辈罢了,只可惜太过贵重,我不敢接受,便退了回去。”
苏清朗哦了一声,挑眉道:“梅兄可知,这朝廷中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左相裴延,一派右相秦翦,如今你拒绝了他们,便是同时得罪了两人,既然两边都不选,那么,你到底选谁?”
梅柳生陷入了沉默,柳树下,一阵清风拂过,撩起了他的发丝。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苏清朗,认真的回答道:“苏兄,我想选你。”
第18章 探望
听到这话,苏清朗就像是被人当头抡了一棍子,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道:“选……选我?梅兄说笑了。”
然而梅柳生注视着他的神情,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又道:“我刚来皇城不久,对官场亦是不太了解,只知苏兄待我一片赤诚,至于秦相爷与裴相爷……金银美人,高官厚禄,对我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我想要的,并不在于此。”
苏清朗闻言,饶有兴致的问道:“哦,那梅兄来到皇城的目的,是什么?”
梅柳生并未回答,而是望着苏清朗,反问道:“那么,苏兄你呢?”
不待苏清朗开口,他又道:“柳生愚昧,虽只是短暂相处,但也看得出,苏兄本是霁月清风,心向自由之人,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恐不是苏兄的格局。既是如此,又为何会陷落到官场这一潭泥淖之中?”
苏清朗怔住片刻,紧接着回答道:“梅兄此言,实在是抬举我了,我苏清朗就是个俗人,只想在这俗世中,做些庸俗之事,升官发财,美人在怀,是每个男儿的梦想。
我亦不能例外,如今朝局动荡,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说,我入官场是为了什么?”
梅柳生闻言,却也没有表露出失望之色,只是微微低眸,浅笑着回答道:“如果这是苏兄的答案,那么于柳生而言,亦是如此。”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苏清朗晃了晃扇子,结束话题道:“梅兄今日的话,我记住了,时候不早了,我还赶着进宫,便在此处与梅兄告辞。”
梅柳生也没作纠缠,颔首低身,拱手施礼,望着苏清朗抬步上了马车。
马车行在闹市中,可以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刚出笼的包子,笼屉上升起一团团白雾,其中氤氲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还有两个挑担的货郎,头上扎着彩带,手中摇着拨浪鼓,走路滑稽的样子,引得街上的孩童争相效仿,嘻嘻哈哈不肯散开。
苏清朗坐在马车中,一手抵着下颌,想着梅柳生刚才的话,心情有些复杂。
相爷给他派下的任务是,将梅柳生拉到他们的阵营中,这梅柳生倒是会给他出难题,这个情况,要他怎么向相爷回答?
说梅柳生已经答应入伙,却不愿听从相爷的差遣,只是来投奔他苏清朗的?
这样的说法显然愚蠢,弄不好相爷还会以为他有异心,暗地里给人开小灶,不服他的领导。
若是说梅柳生冥顽不灵,不愿接受相爷的好意,以相爷的性情,恐怕这厮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苏清朗微微皱眉,正冥思苦恼着,马车忽然动荡了一下,害得他往后一仰,差点磕到车窗的木板上。
紧接着,又听到外面陶瓷瓦罐稀里哗啦,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又有一个孩童清脆稚嫩的哭喊声。
刚想询问出了何事,便听车夫关切的声音飘了进来:“大人,您没事儿吧?”
苏清朗掀开车帘,却见自己的马车撞在一个摊铺上,原本案上摆着的货物扫落一地,碎片粉尘遍布狼藉。
不远处还有一个孩童,约有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总了一个羊角辫儿,跌坐在街道中央,旁边掉了一串粘上灰尘的糖葫芦。
车夫站在他的跟前,忐忑解释道:“大人,这孩子突然从旁边窜出来,我没留注意,让马受了惊,这才撞上铺子。”
苏清朗没有言语,瞥了车夫一眼,然后迈步向那个小姑娘走去,撩起衣摆,在她的面前倾身蹲了下来。
缓缓向她伸出手,声音温柔的像要化了水:“吓到你了么?”
小姑娘抬起头,往下缩了缩,怯生生的望了他一眼,眼里噙着泪花,脸上的表情满是恐惧。
见到她的反应,苏清朗淡然一笑,牵起她的手道:“你的手受伤了,会很疼,回家的时候记得要清洗一下。”
说着,拿出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对角折好,小心翼翼给她包扎了伤口。
这时,小姑娘的爹娘闻讯赶来,挤开看热闹的人群,见自家孩子被围在中间,面前还蹲着一位清艳贵公子。
又见苏清朗白玉香囊,配饰华丽,且穿着一身官服,虽不认得是哪家的大人,总归便是让他们万死,都开罪不起。
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边,请罪似的战战兢兢,妇人一把揽过自家孩子,搂着小姑娘的头,跪在后面同样的战战兢兢。
苏清朗站直身体,手里掂着一把折扇,不屑的瞥了他们一眼,居高临下的道:“行了,现在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自家的孩子不看好,若是出了事又当如何?”
两人身体缩成一团,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倒是那个小姑娘,由于先前跟苏清朗有些接触,此时却已经不再害怕。
苏清朗走到她面前,低身摸了摸她的头,摘下腰间的荷包,宠溺道:“喏,哥哥把你的东西弄掉了,现在赔给你,还有其他人的,你替哥哥还给他们,好不好?”
小姑娘看了苏清朗一眼,迟疑片刻,伸手接下荷包,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苏清朗扬唇一笑,直起腰转身离开,却听身边的车夫道:“大人,车轴撞坏了,恐怕不能再用了。”
苏清朗的脚步停住片刻,又道:“罢了,今日便不进宫了,你让人将这些东西收拾干净,我四处走走。”
他留下车夫,只身离开,摇着折扇走在长街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看了看自己身处的位置,忽然想起此处距离蔡钧家似乎很近,又想到蔡大人被他一顿酒灌得生了病,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上一看,于是在心里敲定主意,迈步朝着蔡钧的府门走去。
守门的下人先前见过苏清朗,因此没有拦他,连忙将他请进府门,并让人通知了蔡钧的夫人。
蔡夫人时至中年,与苏清朗的二娘差不多大,朴素清丽,看着温柔可亲,有此贤良内助,倒是蔡钧的好福气。
只是周身的气场,明显比他家二娘差了许多,见到苏清朗时依旧惶恐,又是低头,又是施礼,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一下。
搞得苏清朗很是无语,感觉自己是不是不该来,好好的弄得人家鸡飞狗跳,说是前来探病,如此一闹,倒成了变相的打扰。
他站在庭院中,温雅拱手道:“先前与蔡大人喝酒,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害得蔡大人落病,清朗还要向夫人赔礼。”
蔡夫人束手束脚,敛住神色,亦是回了一礼,轻声答道:“夫君他本就不善饮酒,与大人没有关系,且只是小疾,歇息几天就没事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说,苏清朗也没有再言语,一来无话可说,二来还要避嫌,于是闷声不吭,在蔡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蔡钧的房中。
刚迈入门槛,便见蔡大人趴在榻上,宛如一头生病的母猪,无精打采,愁眉苦脸,正对着自家的床柱唉声叹气。
苏清朗走过去,道:“蔡大人身体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蔡大人的病,来得快,去得却很慢,简而言之,喝酒喝伤了,是身体的病,愁闷苦恼,积压郁结,却是心里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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