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柳生闻言,垂眸一笑,回答道:“陆大人年少无知,无意得罪苏兄,还请苏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苏清朗摇了摇头,眉目间却带着几分赞赏,道:“他不是年少无知,而是心直口快,这样的人,总比口蜜腹剑的人好。”
梅柳生又是一怔,他先前以为陆逊如此得罪苏清朗,定会遭他厌烦,没想到苏清朗对这陆逊小哥的印象还挺好。
回想到那位举家恭维,整天往尚书府塞银子的贾思齐,被苏清朗挤兑到体无完肤,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还真是多变诡异。
抬眼见苏清朗已经走了进去,他也跟上脚步,铺子里的店家,正与客人说话,介绍东西时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转头见到苏清朗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墨衣年轻人,只觉情景熟悉,似曾相识,一时恍惚,犹如隔世,不由得怔了一下。
待看清那名年轻人的面容,他才回过神来,赶忙将东西交给旁边的伙计。
自己理理衣衫,迎上去拱手道:“我说今早儿的喜鹊叫些什么呢,原是尚书大人来此,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十分荣幸。”
苏清朗听了很是受用,掂了掂手中的折扇,眉花眼笑道:“若真是感到荣幸,待会儿可要拿些好东西出来,可别学前两次,挂羊头卖狗肉,净会介绍些赝品给我。”
店家很是惶恐,急忙道:“哪里的话,尚书大人来此,小人自当将店中最好的东西奉上,哪里敢以次充好,哄骗大人?”
顿了顿,列手道:“今日新进了一批东西,大人看看,可还入得了眼?”
正要带路,却被苏清朗拦了一下,道:“我来此处随便看看,你先忙着就好,不必招呼。”
店家哎了一声,又说了许多好话,见苏清朗兴致不高,无意与他周旋,便拱手告退,放他们自行活动。
见店家走远,苏清朗才凑近梅柳生,刻意压低声音道:“这里的东西还算精致,梅兄以后若是有何需要,自可来此处寻,只是须得谨慎些,许多被朝廷抄没充公的东西,没有登录在册的,底下的小吏就会拿来此处变卖,万一不慎买到了这种,到时候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梅柳生点了点头,回应说是,又见他抬步走向了一个架子,信心满满的道:“不过这地方我熟,你若是想买东西的话,大可找我看着,有我在,保准儿不会买到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伸出手,将架子上的一柄匕首拿下来,这柄匕首刀长约有八寸,鞘上雕刻着云浪的流纹,其中还镶嵌着几枚宝石。
只是年代久远,宝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刀鞘的纹路上也沉积着漆黑的污渍,拿起来沉甸甸的,应是个不错的宝贝。
他手握刀柄,刚想拔出来看看,奈何文弱的书生一个,再加上匕首常年不用,内里生涩,试了几下都没有拔出来。
梅柳生见此,迈步走过去代劳,轻而易举便将匕首拔出来,再交到他的手上。
苏清朗望着匕首内侧锋利的刀刃,只觉其中杀气内敛,令人遍体生寒,道:“梅兄,皇城不比其他,整天在腰上挂着把剑怪吓人的,你今已状元夺魁,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不如就将这柄匕首送与你当做贺礼吧。”
试着挥了两下,很是满意道:“虽然不如你的长剑好使,防身倒还可行。”
梅柳生望向了那柄匕首,目光一顿,脑海中回响着方才,某人信誓旦旦的那句「有我在,保准儿不会买到来历不明的东西」。
扯了扯唇,道:“算了,苏兄,你有此心意就行,若是再破费的话,倒是让我过意不去。”
苏清朗扬眉一笑,道:“那有什么,宝刀赠英雄,你我既是好友,又何必如此客气?”
说着,将匕首塞到梅柳生的手上,自个儿转身去寻别的东西了。
梅柳生拿着匕首,眼神复杂,心情有些无奈,有些无语。
正漫不经心寻着,却见不远处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精巧的笔筒,竹木材质,看着有些年头。
上面刻着的浮雕,内有小桥流水人家,花鸟虫鱼走兽,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很是奇特。
苏清朗一时愕然,愣了半晌,才不可置信似的伸手拿了过来,怔怔的望着,良久都没有回神。
店家不经意扫了眼他手上的东西,顿时吓得三魂飞了七魄,赶忙走过来道:“哎呀苏大人,这个东西可买不得……”
苏清朗将目光转向他,店家顿觉心虚,支支吾吾的道:“这……这个并非卖品,是店里的伙计不懂事,误放此处的。”
苏清朗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恍惚,如受打击,手指紧紧抓着那个笔筒,死活不肯放手。
闻言,凄然惨淡的一笑,道:“我很喜欢这个东西,既不是卖品,就请将它送与我可好?”
梅柳生听到动静走过来,却见他将荷包放在案上,又将腰间的玉佩香囊解下,尽数推到店家的面前。
言辞诚恳,甚至带着几分乞求:“我拿这些东西与你交换,连同那柄匕首一起……”
梅柳生闻言,看向那个笔筒,雕刻虽然奇特,却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而且还略有损毁,若是仔细看着的话,便能发现其中一株梅树断了半个枝桠,像是被人用力摔坏的,以苏清朗的身份,何以对这样的东西情有独钟,不由更加疑惑。
店家很是为难,沉默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大人既然拿着这个东西,想必也知道它是何来历,小人不愿将它给你,也是为了大人着想,大人又何必执着?”
苏清朗低下了头,望着那个笔筒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这个东西,于我而言是有多么重要。”
店家听此,默然半晌,最终才道:“好吧,既然大人实在坚持,小人亦不再阻拦,便将此物送与大人了。”
挑挑拣拣,又将玉佩香囊退还给他,只留下一些银子,道:“那柄匕首值不了这个价儿,这些东西,大人还是收回吧。”
苏清朗道了声谢,连同那个笔筒一起,小心翼翼的收回在手里。
走出店铺,梅柳生望着他手中的东西,疑惑问道:“苏兄,这是……”
苏清朗淡然一笑,回答道:“一位故人的遗物罢了,不想让它落在此处,让梅兄见笑了。”
他错开梅柳生,迈步走在前头,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中,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无言泪湿了衣裳。
梅柳生站在原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只觉周围繁华依旧,行人川流不息,然而那道背影,凄凉沉寂,却像是孤身一人。
杨柳随风,柔嫩的枝条轻轻拂过半空,晕染出淡绿色的底色里,那人如幻如梦,杏花如雪,纷纷坠下,落了满地的伤痕……
第21章 利用
送苏清朗回到尚书府,站在门口,梅柳生本欲告辞,却听苏清朗道:“梅兄协审杜青云的案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不瞒苏兄,确实如此。”
顿了顿,又试探的道:“我们已经查到,这个案子似乎与赵鄂赵大人有关。”
赵鄂,户部尚书,苏清朗的同级,亦是右相秦翦的左右手,前任户部尚书许敬宗许大人。
因为儿子许瀚文,也就是苏清朗昔日的同窗,涉嫌谋反落得个满门抄斩,赵鄂便在秦翦的扶持下,升任户部尚书一职,如今已有五个年头。
杜青云的案子,表面看只是一桩贪渎案,实际内里牵扯甚广,许多大臣都与这件事有关。
他与蔡钧,一个新进后生,一个礼部侍郎,蝼蚁一般的人物,要想在云诡波谲的权力漩涡里,找出事情的真相,谈何容易?
即便他们不怕得罪上司,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挖根刨底的调查下去,其他的人也不会配合,别的且不说,就单是他们今天跑到吏部,希望调出与此案有关大臣的册籍,都被吏部的同僚好生刁难,连吏部的大门都没进去。
这件事,苏清朗早有预料,杜青云的案子,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犯,便是那个矿产的主人。
他不信杜青云会为了袒护一个市井商贾,不惜欺上瞒下,买凶杀人,所以这里面肯定是为了掩护更为重大的事情。
既是和矿产有关,那么赵鄂这个户部尚书,肯定有所牵连,为了不让他们追查下去,自然要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于是,无奈摇头道:“吏部的那些老头,向来没什么主见的,全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儿,你且跟我来,我写封书信与你,到时候拿给他们看,他们便不敢再为难你们了。”
闻说此言,梅柳生心中欣喜,却仍是不解道:“苏兄与此事并无关联,何以出手相助?”
如果他所记不错的话,那个赵鄂既然是秦翦身边的一条狗,那么与苏清朗也是关系匪浅,算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苏清朗唇边扬起微笑,回答道:“蔡钧是我们礼部的人,出去代表的不仅是礼部,更是我苏清朗的脸面,吏部的那些狗奴才不长眼,竟将你们阻在门外,今日我便要他们看一看,在这个朝廷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再说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梅兄既是我的好友,这件事我也不打算瞒你,那赵鄂虽与我同营,但以梅兄的学识渊博,想来应该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梅柳生闻言,顿时了然,苏清朗此法,表面上是帮助他和蔡钧查案,实际却是针对这个案件背后的赵鄂。
两人同为尚书,又都是秦翦的得力助手,而赵鄂入朝多年,无论从资质还是经验上,都比苏清朗老道些,算是他的强劲对手。
若是借此机会除掉赵鄂,那么在秦翦的跟前,从此以后,便又会依仗他苏清朗几分,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抗衡。
只是没想到,为了争权夺位,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想到此,他拱手施礼道:“如此,那就多谢苏兄了。”
两人走进府中,又来到苏清朗的书房,苏清朗在一旁写信,而梅柳生则站在房中,打量着周围的场景。
两面靠墙的位置上,摆了一排的梨木书架,格间置着各种书籍古卷,珍宝古玩。
轻纱帷幕,凤尾银钩,缚在红漆的木柱上,依稀可见后面放着的绢缸。
绢缸之上,雕花彩绘,栩栩如生,画卷丹青,整齐摆放,另有两盆兰花,搁在木柱旁边的架子上。
一阵清风拂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梅柳生心旷神怡,移目望去,只见几面窗户临湖而开,站在屋中,可见外面碧波绿水,奇石假山,一株杏树嶙峋长在湖边,掩在假山中间,倾斜的枝桠延伸到窗下,露出半个洁白如雪的花枝。
整个书房,虽摆了不少珍奇华贵之物,给人的感觉却不奢侈,反而有种优雅清爽的意境。
“好了。”苏清朗收起笔墨,顺带打眼查看了一番,抬头却见梅柳生正打量着自己的书房。
他搁下笔,才谦虚道:“我刚搬来此处没几年,一直忙于政事,只是简单布置而已,疏于打理,让梅兄见笑了。”
梅柳生收回目光,道:“哪里,苏兄涉猎广泛,对园林设计很有研究,柳生自愧不如。”
苏清朗笑了笑,道:“研究说不上,只是前些年与恩师学过一阵儿,浅尝辄止,略通皮毛而已,若还能入得了梅兄的眼,等你宅子落成,我倒是可以帮上一二。”
说着,见纸上的笔墨已干,便将信笺折叠起来,放入一个信封之中,道:“下次再去吏部,将此信拿出来,他们便不敢造次。”
梅柳生接过信笺,信虽是给他的,上面的首款却是蔡钧,稍有疑惑,又很快了然。
他很了解苏清朗,既是如此安排,肯定另有打算,便没有询问,仅是道了声谢。
又听外面的如意来到书房,站在门口道:“公子,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未见其人,却听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苏清朗,你给我滚出来!”
梅柳生惊了一下,看向苏清朗,却见他抖了一抖,手指抓着衣袖,竟有些畏惧的意思。
片刻后,才看向梅柳生笑道:“是我家二娘来了,梅兄,我先送你出去。”
两人一同走出书房,恰与梁氏撞了个正着,梁氏怒气冲冲,原本是为相亲的事,找苏清朗秋后算账的,不想竟有客人在。
愣了愣,连忙敛住神色,压下心中的怒气,做出一副威严持重的样子来。
瞪了一眼如意,颇有些责怪的意味:“有客人在,也不告诉我。”
苏清朗很是了解二娘,若是有外人在,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会当众教训他。
于是故作淡定,向她说道:“二娘,这位是梅大人,我先送他出去,有事我们回来再说。”
梁氏打量了几眼梅柳生,点头嗯了一声,率先迈步走进书房之中。
苏清朗送梅柳生离开,站在尚书府的门口,梅柳生显得有些担忧,看了一眼府中。
又看向苏清朗道:“苏兄,你没事吧?”
苏清朗扬了扬唇,回答道:“二娘嘴硬心软,顶多被她教训一顿,能有什么事儿?”
梅柳生这才放心,与他告辞,送走梅柳生,苏清朗回到府中,迈步走进房中,却见自家二娘在哭。
垂眸见她手中拿着那个笔筒,眼神定了定,才道:“二娘……”
梁氏闻言,赶紧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又不动声色将那个笔筒放回原处。
她背对着苏清朗,问道:“方才那个,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她道:“青年才俊,看着倒也像个好人,你以后就该与这样的人多些来往,别再跟着那些个什么人,乌七八糟,让人家暗地里戳咱们脊梁骨。”
苏清朗低下头,道:“清朗无能,让二娘受委屈了。”
“你这孩子,二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梁氏嗔怪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通红的双眼正对上苏清朗,又连忙别过了头,伸手抹了抹泪痕,道:“杜大人的事,我已听说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苏清朗道:“二娘,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朝廷中事,清朗自有安排,希望可以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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