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喝酒误事,说徐进老掉牙,说皇帝老糊涂,还说如今权势滔天的秦相爷,当年是个小毛孩……每每念此,他都懊悔饮恨,几欲咬掉自己的舌头。
如今见到苏清朗,更加觉得没有面目,身子抖了抖,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大……大人,你怎么来了?”
苏清朗望了望他的脸色,道:“听闻你生病请假,我来看看你。”
满朝皆知,苏清朗乃是丞相秦翦的走狗,蔡钧心里发苦,耳边回响着那日醉酒时,不知死活放出的狂言,简直想一头撞死。
顶住压力,回答道:“不过脾胃受了些凉,不碍事,让大人费心了。”
苏清朗站在他的面前,缓缓道:“我只知你不胜酒力,却不想竟是如此严重,以后可万万不敢再让你喝酒。”
苏清朗说这话,本是怀着一颗体恤下属的心,毕竟自己这一年多来,在礼部都没怎么管事情,蔡钧助他良多,自己作为上司,一时失误害得他酒醉得了病,怎么也得拿出道歉和嘉奖的态度来。
然而这话听到蔡钧耳朵里,却是变了味儿,因为苏清朗在礼部,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今日却特意前来探他病,肯定另有意图。
想到自己先前说的混账话,再想到苏清朗与秦相爷的关系。于是,他心中明了,将这种关心体恤当成暴风雨前的宁静。
于是连忙求情道:“苏大人,前几日是下官酒醉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还请大人网开一面,不要告到皇上那里。”
苏清朗奇了一下,问道:“你前几日说了什么话,我又何曾怪过你?再说了,你我同僚喝酒,即便说了些什么,也是我们礼部内里的私房话,自己人听听便算了,哪能再跟旁人提起,更何至于告到皇上跟前?”
蔡钧听此愣住了,只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坦荡荡的,一片开阔,就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苏清朗打量了他几眼,道:“我说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原是打花脸照镜子,自己吓自己。”
蔡钧亦是哭笑不得,汗颜道:“这……下官胆子太小,让大人见笑了。”
苏清朗勾了勾唇,轻哼了一声,望着蔡钧别有深意的道:“胆子小没关系,谁也不是天生就当英雄的命,这风高浪急的,只要别走错路就行,你说是么,蔡大人?”
蔡钧一怔,随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第19章 坦白
得到尚书大人的宽慰,蔡钧的身体恢复神速,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转到刑部做事。
搞得苏清朗很是郁闷,原本以为蔡钧病倒,自己可以钻个空子,跟皇帝建议将主审的人员改换成他,现在倒好,得不偿失,自作自受。
又望着蔡钧正气满满,劲头十足的样子,苏清朗忍不住想,要不要到皇帝那里告他一状,让他再次病得下不了床。
但是想到自己的这一状,可能会告得蔡钧抄没家产,没了脑袋,想了想,只能作罢。
尚书府中,苏清朗正坐在亭间喂鱼,却见管家拎了一包东西过来,说是左相裴延大人的外甥送来的,留给他清热解毒泡茶喝。
苏清朗望着包袱中明晃晃的,新鲜摘下来的黄花,气得直想让人把陆逊抓过来,把他打成一朵儿菊花。
两件事情,皆是不顺,苏清朗觉着自己今日可能时运不佳,不宜出门,于是继续坐在亭子里喂鱼。
时至正午,才听管家言门外有位梅大人求见,想到满朝文武,除了那个梅柳生,就没一个姓梅的,于是苏清朗让他放行。
梅柳生自刑部回去,到家换了身衣裳便来了此处,由于忙着杜青云的案子,看了不少卷宗,因此神色稍微有些倦怠。
他走到亭中,向苏清朗施礼道:“苏兄……”
苏清朗依靠在凭栏上,一手撒着鱼食,道:“梅大人今日去刑部,案子办得如何了?”
梅柳生笑了笑,回答道:“刚刚开始而已,看过几册卷宗,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此,是有事情想要苏兄帮忙。”
苏清朗闻言看向了他,还以为是杜青云的事,不料又听梅柳生道:“我的砚台坏了,想请苏兄帮忙看着再买一块。”
苏清朗哈了一声,很是诧异,紧接着道:“我府中倒是有几块不错的砚台,梅兄不嫌弃的话,我让管家拿来。”
梅柳生听此,微微低下了头,片刻后才无奈道:“说是购买砚台,实际是想与你出去走走,苏兄若是有事,便等下次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去也不行了,苏清朗只能让他先等着,自己回到内院,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这才跟他出门。
两人并肩走在长街,四月春风拂面,烟柳抽出新芽,远远望去,像是一团氤氲着的淡绿色的云雾。
街道两旁,皆是倒卖文物的小贩,花鸟虫鱼,笔墨纸砚,画卷古玩,应有尽有,种类之多,令人目不暇接。
苏清朗一路都没有说话,梅柳生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忐忑没底,因此也没有话说,两人沉默无言,一时气氛有些僵硬。
自从上次,礼部大院门口,两人一席交谈以后,苏清朗对他的态度,就如同冰川上烤火炉,热也不是,冷也不是。
梅柳生回到家中,暗自思忖许久,才觉着是自己说错话得罪了苏清朗,苏清朗是在有意疏远他,亦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梅大人虽对哄人之事不甚在行,却也知道,再这么下去的话,苏清朗可能就要与自己形同陌路,于是今日才找到他的府门。
借着挑选砚台的由头,把苏清朗约见出来,好好说一说那天的事。
良久,他低下了头,鼓足勇气,才道:“苏兄……”
梅柳生的脚步停下来,沉默片刻后,又道:“当日柳生唐突之言,无意令苏兄为难,还请苏兄见谅。”
苏清朗看向了他,道:“梅兄与我说得话可多了,但不知道是哪一句?”
梅柳生一时语塞,原本是要道歉,如今被他噎了一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又听苏清朗道:“梅兄自个儿说得话,尚且记不清楚,清朗就更是糊涂了,既是已经忘了的话,便当做没有发生过,如何?”
梅柳生望着他,一阵无言,不知道苏清朗说此话,究竟是何意思。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继续道:“梅兄虽入官场时间不长,但也应该知道我与相爷的关系,你既不愿给相爷做事,我也不会勉强,先前清朗有些顾忌,后来想想委实不该。”
他说的潇洒疏朗,好似从不曾将两人的背景放在心上:“你我立场虽然不同,以后却还可以做个朋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没什么好避讳的。
若是有何需要,只要不会危及到相爷,清朗自会鼎力相助,至于其他……请恕清朗不能答应。”
梅柳生站在街中,听着他的话,默然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
话已说开,倒也没什么尴尬,苏清朗回眸望他,微微挑眉,笑得风情万种。
向他道:“既是如此,便请梅兄露出一个笑脸来,从刚才就苦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你多少银子。”
梅柳生果然展颜一笑,又见苏清朗背着手,大小姐出行似的,走向一个卖玉器的商铺。
不大不小的摊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玉器,大大小小,约有几十个,成色亦是有好有坏。
他摸起一块蝴蝶形状的翠绿色的玉佩,放在自己的折扇上比了比。
只可惜美玉虽好,坠在扇子下就显得太大,喧宾夺主不说,用着还不顺手,便摇了摇头,将扇坠放回去,继续前行,走向另一家。
梅柳生跟在后面,由于先前的目的,只是想约苏清朗出来闲逛,说是换个砚台,心根本不在此处,因而兴致缺缺。
苏大人从清晨开始,便接二连三的倒霉,因此心情不佳,表情郁闷,此时更没有几分精神。
两人逛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一家比较像样的,贩卖砚台的商铺,苏清朗率先迈步走进去,便受到店家的热情招呼。
店家见来人衣着华丽,气质矜贵,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书生,因此很是高兴,望着苏清朗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两个金元宝。
只可惜尚书大人位高权重,好东西见得多了,挑东西的眼光也是毒辣的很,纵然店家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无奈之下,只好转战其他,店家端着一方砚台,满面笑容的拿给梅柳生看。
介绍的话儿还没说完,便听苏清朗道:“洮砚一方,千金难易,砚虽是好砚,可惜这颜色,只怕与梅兄不太适合……”
梅柳生垂眸打量,只见砚身细密清丽,上有石纹如丝,层层叠叠,似有云雾翻滚其中,却是个青灰的颜色,他确实不大喜欢。
店家见此,又连忙端起另一方砚台,笑嘻嘻的道:“客官,这方砚台,是我们铺子里最好的澄泥砚,咱们内行的人都知道,这澄泥砚素有贮水不涸,历寒不冰的好处,发墨而不损毫,正适合客官这样的才子书生使用。”
梅柳生闻言,将砚台拿在手中,只见砚身通体墨黑,质地细腻,泛着温软的光泽,以手摩之,宛如凝脂,与自己倒也合衬。
但梅大人读书多年,对于此种事情从不曾在意过,因此并不是内行,对于选砚看砚不太擅长,最终还是看向了苏清朗。
苏清朗伸手摸了几下,才道:“澄泥砚你用着确实不错,不过这方砚台,虽然表面好看,质量上么,却只能落得个中等。”
梅柳生听得发懵,虽被他说得云里雾里,还是敬佩道:“先前有人建议我找你相商。没想到,苏兄对此竟如此内行。”
他苏清朗交友满天下,但与梅柳生能说上话儿的,贾德欣家的公子贾思齐,裴延的外甥陆逊,以及他们礼部的蔡钧。
贾思齐与他不共戴天,陆逊在他跟前,还算个陌生的脸面,算来算去,这个「有人」,只有蔡钧这一个长舌头了。
苏清朗笑了笑,道:“年少时曾跟人学过一阵儿,算不上内行,不过略通皮毛而已。”
店家见他絮絮叨叨,接连搅黄了自己的两单生意,心中自然不悦。
不服气的道:“哎,这位客官,老夫在这长安街上做了十几年,却从未见过如你一般难伺候的,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儿,只说这砚不好,你倒是拿个好的出来看看?”
他顿了顿,又道:“要说这长安城中的好砚,可都出自宋老先生之手,听说当年老先生在国子监任教,若是遇到心仪的学生,便会亲自做一方砚台相送,尤其那一块「滴水观音」,在澄泥砚中,据说可以算得上极品,你的砚台再好,还能好得过它?”
宋老先生,便是前任大学士宋鸿儒,当年在国子监开办讲学,不论名门寒士,一概公平视之,颇为受人尊敬。
老先生本身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教出来的学生各个俊才,某年科举考试,门下甚至还出现过三子登科的盛景。
据说宋鸿儒平生所用砚台,皆为自己所制,从用料选材,一直到砚台完成,亲力亲为,技艺堪称天下第一。
是以文人墨客,官宦乡绅,甚至一些个附庸风雅的皇亲贵族,都以能收藏到宋老先生的作品为傲。
可惜宋鸿儒为人清散淡泊,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便是动手的话,也给自己的好友和门生制砚,而得到老先生相赠的人,承此恩情,自当倍加珍惜,轻易不肯拿出来变卖,所以市面上关于老先生的作品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苏清朗闻言,淡淡道:“宋老先生的石砚,承载其一生理想,治国抱负,任何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与其相比。”
店家听到他这样说,很是得意,刚要炫耀,却见苏清朗转过身,道:“梅兄,在这方也淘不到什么好东西,我忽然想起,府中尚有一方砚台,已有许久不曾用过了,想来应该适合你……”
走在街上,梅柳生望了望苏清朗的脸色,似乎有些失神,于是试探的轻唤道:“苏兄?”
苏清朗倏忽回过神,看向他微微一笑,道:“这里不远处,还有一个好地方,我想去看看,不知梅兄可愿相陪?”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温雅答道:“既是苏兄想去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该去见识一番。”
第20章 伤痕
两人沿着长街,转过小巷,走了一会儿,才来到苏清朗所说的地方。
与刚才的不同,这家店的规模明显大了许多,光是店面就占据了三四间房,门前车马如龙,人员来来往往。
如同流水一般,内里摆着的东西亦是琳琅满目,华贵精致,看着不是普通之物,像是从一些官宦府邸中流落出来的。
苏清朗道:“这家铺子在长安城中也算有名,且离国子监很近,当年我还读书的时候,便经常来此淘置东西。”
说着,又无奈笑了笑,道:“当时每个月的花销,全都砸到这家店里了,笔墨纸砚,杂类器物,林林总总买了一堆,放在家里却很少用过,被二娘好生说叨,仅是图个文雅的名声而已。”
梅柳生闻言,亦是低头一笑,道:“有些时候,能被人念叨也是一件好事,苏兄年少时想必过得很幸福。”
想起梅柳生双亲早逝,就连接济他读书的那位叔父,都因瘟疫全家蒙难,苏清朗顿觉失言。
他侧着首,像是宽慰一般,轻轻的道:“时人经历不同,所谓命者,悲欢离合,往往如此,凡事总要看开些好。”
梅柳生一怔,愕然片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淡笑着点了点头。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问:“梅兄年少时,就没什么有趣之事,可供自己回想么?”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我年少时,父亲极为严苛,而且总是很忙,基本见不到人影,至于母亲,性情寡淡,很少管我,再加上很早便已逝世,因此关于他们的记忆很少。”
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七岁那年,与父亲一起上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头野熊,父亲为护我身受重伤,差点没命,我们父子齐心协力才将野熊杀死,这应该便是我心中最快乐的记忆……”
苏清朗回过身来,只见梅柳生神色凝重,不似从前那样云淡风轻。
他思忖片刻,才说道:“我还记得,在年少时,大冬天都下雪了,还要拿折扇撑个脸面,总觉着那样做才算是风流才子一般,其实被冷风吹得脑门疼,直到现在,若是手里不拿个东西,就像少了些什么似的,也难怪陆家的小哥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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