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清朗如此看得开,倒显得他有些心胸狭窄,梅柳生暗暗失笑。
向他解释道:“我只是担心,苏兄会将伤痛放在心底,如此反而会伤了自己。”
听此,苏清朗走回去几步,站在梅柳生的跟前,一双狐狸眼眸笑得风情万种。
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若当真难过,以你我的交情,到时候一定找你吐吐苦水。”
第40章 殿下
夜晚,梅柳生站在一株月桂树前。
承影跟在他的身边,手中抱着一柄长剑,墨色的衣袍像是要融入到黑暗中。
他的神情默然孤冷,额间的碎发随风微微飘扬,浑身上下泛着一股慑人的寒气。
裴延依旧穿着一身墨黑的斗篷,顺着长廊,走到他们的后面,向梅柳生施礼道:“殿下……”
梅柳生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回身,只是淡淡吩咐道:“承影,你出去看着,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许接近这里。”
承影听此,转身离开,路过裴相爷的时候,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过,径直朝着庭院外走去。
心知这位少年,除了梅柳生,任何人都不放在眼中,裴延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殿下,刑部的事情,是老臣的疏忽,没想到秦翦和苏清朗,竟在临时出了这招儿,更没想到,皇帝会答应他们的要求。”
梅柳生轻轻一笑,不甚在意道:“刑部的事,本王先前已有预料,蔡钧,此人不错,那个位子,算本王送给他的。”
裴延不解道:“可那蔡钧并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殿下如此做,原因为何?”
梅柳生闻言,回身看向了他,原本清俊的容颜,早已不见了昔日的温暖,取而代之的,是波涛暗涌的凌厉与威严。
他的语气淡淡,似是漫不经心的问:“裴相爷认为,什么样的人,才算我们这边的人?”
裴延心里一惊,又听他道:“刘在元那样的么,牵线木偶,酒囊饭袋,除了效忠我们,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了的?”
顿了顿,又道:“还是说,裴相爷就想要这样的下属,连本王这个主子都要听话顺从,好让你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裴延听他这样说,顿时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赶忙道:“殿下,老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梅柳生默然无语,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良久都没有回应。
寂静,在两人的中间悄然蔓延,也在这样的沉寂中,忐忑的不安,像是一层阴影,慢慢压近裴延的内心。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却见梅柳生仍在望着自己,神情淡漠如初,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内含着刻骨的幽凉。
须臾,梅柳生才倾下身,将裴延扶了起来,道:“裴相爷乃国之栋梁,中流砥柱,亦是本王的重要依仗,你的忠心,本王自然知晓,方才一时失言,还请裴相爷勿要放在心上。”
话,虽然说得随意,但裴相爷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到轻松。
梅柳生刚才的话,说是失言,实际却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亦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有人想翻身做主子,身边留着的,自然不能是那些只知道听话的废物,他需要的,是真正能为他做事的人。
在如今的谋划中,在未来的宏图大业里,他所想到的,都是站在一个君王的角度,而非一个企图谋反的叛逆者。
想通了这一层,裴延额间渗出来些许的冷汗,但是碍于梅柳生在场,又不敢去擦,只能干巴巴的站着,听从他的吩咐。
又听梅柳生道:“刘在元的事,便算了,以后用人须得小心些,想让一个人为我们做事的方法千百种,不是非要他成为我们的人才可以。
如今折了一个刘在元,却也折了秦翦身边的赵鄂,换上一个能做事的蔡钧,算是我们赚了。”
裴延哎了一声,却见梅柳生似有所思,片刻后,忽然问:“你觉着,苏清朗这个人怎么样?”
裴延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为什么会对苏清朗感兴趣。
想了想,只能老实回答道:“这个……老臣在长安居住数年,这小子也算是在老臣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自小聪明过人,受尽万千宠爱,倒也有几分才华,只是他这个人……是个祸国妖孽,殿下与他相处,还是慎重些好。”
“是么……”
梅柳生更加若有所思:“本王年少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确实被宠的无法无天,不仅苏大人,就连本王的那位皇叔也很喜欢。
如今十年过去了,人事全非,难怪他会不记得本王,只是本王没有想到,昔日的天之骄子,他也变成了现在这般。”
“先前接近此人,只是想借他之手,铲除秦翦身边的宠臣,可是没想到,这些天相交下来,却发现此人性情疏朗,倒是难得一见的秒人。”
他皱了皱眉头,似是自言自语的,语气还有些不确定:“人人都说他是个祸国妖孽,然而事实,当真如此么?”
裴延被他说得稀里糊涂,不知梅柳生抱着怎样的打算,但还是提醒道:“此人奸猾至极,连宋鸿儒当年都被他蒙在鼓里,殿下可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骗,凡事多想想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谢远,祖上好几辈都是战功赫赫的武将,陪着历代先皇从沙场上滚刀刃走过来的,曾率领三十万兵将保卫边关。
然而,就是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却在五年前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连同全家一百八十口人,覆灭在那宗谋逆案中。
谢远的儿子谢玉,苏清朗的同窗之一,大名鼎鼎的谢家少将军,气宇轩昂,少年英才。
曾一举夺下武状元,半年后,又考上文试榜眼,与另外两个同窗,前任户部尚书的儿子许瀚文,以及都水司使的独子柳靖之,创下了宋鸿儒老先生的门下,三子登科的盛况。
这在当时的朝廷,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就连皇帝都亲自下令庆祝,朝中的官宦大臣们,哪个不望着他们三个的身影眼热?
这三人,连同如今的礼部尚书苏清朗,并称长安城中的四公子,宛若四颗明亮璀璨的星辰,闪耀在每个人的心目中。
年纪轻轻,能力出众,再加上报效朝廷的一腔热忱,本该前程无量的人,却死在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中。
至今,就连裴相爷都还记得,原本官宦府邸中,养尊处优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一行几百人押送到刑场上的情景。
苏大人手起刀落,鲜血漫过了长街,染红了铺地的青石,乌鸦盘旋在半空,叫声一个比一个凄然惨厉。
之后半个月,长安城里的百姓路过行刑的菜市街,都能闻到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这也是开朝以来,最为严重的处刑。
梅柳生闭上了眼睛,慢慢道:“当年行刑的时候,本王仍在边城,与宣国之人周旋。否则,必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裴延接着道:“祸福由天定,一切皆是命,谁能想到原本富贵显赫的官宦名门,一朝兵败如山倒,竟会坏在一封书信上面?
只能说幸亏殿下当时不在皇城,否则若是暴露行踪,让皇帝知道你还活着,只怕我们的事,将会前功尽弃。”
顿了顿,又拱手道:“也正因为这件事,让朝中不少大臣意识到皇帝的狠辣,对他彻底寒了心,暗中投靠到殿下的麾下,于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梅柳生冷冷一笑:“谋逆之案,便是再怎么严重,也不会追究到此种地步。只是,本王的这位皇叔,从来都是赶尽杀绝的主儿,凡是对他皇位构成威胁的,定会铲草除根,他若不是如此狠毒,本王的大业,想必还要延迟几年。”
裴延颔首赞同,又道:“老臣与殿下提起此事,就是希望殿下能够认清苏清朗的本性,此子虽然有才,却毫无仁义可言,接近他,只是要利用他的争权夺利之心,好铲除秦翦身边的左膀右臂,殿下当坚守本心,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本王只是看他似有悔过之心,想着可能拉他回头,让他助我们一臂之力,毕竟他在秦翦身边多年,最是清楚此人的弱点。”
梅柳生顿了顿,不再说下去,望着面前的月桂树,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摘下一片叶子:“不过,现在想想,若本王是他,犯下如此大错,只怕也回不了头吧?”
裴延点了点头,半是感慨的道:“任何人,便是十恶不赦的奸诈匪徒,面对几百条人命,都不可能不动容吧?更何况,那些人还曾是他的至亲至近,苏清朗如今,或有悔过之心,也许从一开始,这个案子就非他所愿。
但错已经犯下,如此血海深仇,罪孽深重,多少人想要取他性命,即便他想回头,也没有人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梅柳生沉默无言,不知为何,就像小船没了方向,心中一片怅惘。
又听裴延道:“不过这个人,倒是还有另一番用处。如今,举国上下的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将来殿下起事,若是能将此人手刃,定会获得更多臣民的支持。”
梅柳生一时愣神,没听清楚,回过身望着他:“什么?”
裴延有些莫名其妙,毕竟他与梅柳生商议事情时,很少出现这样的失态。
于是解释道:“微臣的意思是,若将来殿下准备起事,秦翦是个障碍,拔除他以后,这个苏清朗也不可不除。
皇帝虽然昏庸,但现在站在殿下这边的臣民,尚且不足,若我们杀了苏清朗,必能得到天下的民心,届时自然事半功倍。”
第41章 根源
原是一本万利的计划,他起初也是这样打算的,却不知为何,面对裴延的提议,梅柳生竟然犹豫了下来。
他沉默片刻,才道:“五皇叔和李吉那边,你准备的怎么样?”
见他避开了自己的话题,裴延的心中略有诧异,但还是收敛住神色。
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常山王府那边,老臣还没敢动手,毕竟王爷和小王爷,手握城中重兵,而且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想要他们投靠到我们这边,只怕还需要点时间。”
梅柳生点了点头:“如今仅存的皇族中,犹数五皇叔的权力最大,他日本王若想起事,少不了他的支持,你安排下去,再过些时日,本王要亲自面见皇叔,与他商讨我们的大事。”
裴延惊了一下,赶忙道:“殿下,如今准备尚不充分,这样去见王爷,是否有些冒险?”
“的确……”
梅柳生淡淡的道:“在他们心中,本王早已是个死人,若在此时暴露了身份,便是欺君之罪,本王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想让他们跟着本王做杀头灭族的事情,本王怎么说,也该担些风险才行。”
裴延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殿下如今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这样做太危险了,常山王和小王爷那边,还是交给老臣吧。”
梅柳生摇了摇头,道:“算了,以皇叔的固执,除了本王,想来也没有人可以说得动他了,你放心,皇叔向来公平持正,且最在乎宗族之情。
即便本王在他面前暴露行踪,他为了保全本王的性命,也会隐瞒此事,不会跟李豫说的。”
李豫,便是当今皇帝的本名,排行老三,并不是先皇确立的太子。
当年先皇病重,李豫掌控宫闱,与当时的二皇子,也就是梅柳生的父亲李泓争夺皇位。
尽管李豫占尽了先机,但先皇最终还是决定将皇位传给二皇子李泓,得知自己落败,李豫联合宫中的內侍,将真正的遗诏毁去。
在先皇弥留之际,利用其神志不清的契机,又伪造一份遗诏,将权力重新夺回到自己手中。
二皇子李泓被杀,全家蒙难,也许是因为自己得来皇位的手段不干净,在之后的岁月中,李豫性情大变,总是疑心底下的人想要谋反,对待同宗同族有可能继承王位的皇室成员,越发的严厉苛刻,生怕他们会成为第二个自己。
当年,靠山王李奭看不惯他打压同族,于是连同几个皇室宗亲举兵谋反,当时负责镇压他们的,便是谢玉和许瀚文。
两人领兵到达房州,却发现李奭和那几个皇室成员并不是真的想要谋反,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谢玉不知皇帝往日的恩怨,在围困住反兵以后,向皇帝上书请求,皇帝见了奏表,答应若是反兵投降,便可法外施恩,从轻发落。
于是许瀚文以劝降的名义去见了李奭。
这许瀚文文弱书生一个,却有着十分的胆色,口才极好,天生的使臣,见到李奭以后,在众多反将面前,刀斧胁身而不退,陈明利害,作出承诺,只要他们答应招降,便让皇帝履行诺言,对他们从轻发落。
李奭敬佩谢玉的领兵才略,又被许瀚文的风度和胆色打动,最终答应投降。
但是没想到,皇帝所说的从轻发落,只是跟他们玩了一场文字游戏,仅下旨赦免了底下谋反的兵将,却将李奭等人打入天牢,最终靠山王李奭,以及那几个参与谋反的主犯,被押到刑场上问斩。
而他们的家人,则在谢玉和许瀚文等人的坚持力保下,免去死罪,一个个被发往边疆,境遇悲惨,九死一生,便是死了也不得赦免。
谢玉两人,因此愧疚于心,认为是自己无德无能,害死了靠山王,皇帝则因他们保下反贼亲眷的事,对谢玉和许瀚文产生不满,也就是从那时起,在心底暗暗埋下怀疑的种子。
而后,秦翦忌惮谢玉许瀚文和柳靖之三人,刻意伪造往来的书信,诬陷他们与靠山王谋反的事情有关。
而且因靠山王的事,一直对皇帝怀恨在心,企图卷土重来,为靠山王等人报仇雪恨。
这就是三英逆反案的根源,与其说皇帝忌惮谢玉他们三个会谋反,倒不如说,他心中真正害怕的,是曾经的自己。
在这之后,皇帝心中的猜忌更盛,以各种缘由不动声色的除掉了不少皇室宗亲,除了常山王李贽,城中的皇亲已经少之又少。
梅柳生慢慢道:“五皇叔只效忠朝廷,且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所以,他才活到了现在。”
裴延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可是他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一件事,便是再怎么忠心的人,也有难以触及的底线,这些年来,他杀了那么多人,做错了那么多事,动摇国之根本,只怕早已引起五皇叔的不满,只是看在他是皇帝,又是手足的份上,一直忍耐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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