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朗微微一笑:“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我虽为美人做过一两件事,但美人亦是助我良多,都是应该的。”
他摇着扇子,询问了王美人的病情,随后才转入正题道:“但不知,如今给美人诊治的,是哪位御医?”
內侍哦了一声,回答道:“苏大人有所不知,贵妃娘娘得知美人生病,于是将她宫里的御医调来,现在给美人诊治的,正是从前服侍贵妃娘娘的何御医。”
美人如蝎,她万玉贞虽不是什么坏人,却也不是什么热心大姐。
从前对王美人,不仗势欺人打压人家就算了,什么时候这样关心过她的死活?
苏清朗想到此,又笑了笑,道:“何御医医术高明,且一直为宫里的娘娘治病,周到细心,有他照顾美人,我也就放心了。”
內侍又答了声谢,再听他问:“御医今日来给美人诊治了么?”
“还没有……”內侍说着,看了看天色,又道:“不过,这个时辰,何御医应该也快到了。”
苏清朗默默颔首,又道:“如此,那你快去吧,美人还等着喝药,药凉了,成效就不好了。”
见內侍走远,苏清朗又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这才等到何玉山匆匆忙忙的赶来。
“何御医……”
何玉山正往寝宫赶着,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停下脚步,四下观望,只见一丛紫薇花中,苏清朗走了出来。
一袭绛紫色的官服,外拢着一层素色的轻纱,云巾护额,网冠束发,本是朝廷统一的样式,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别样的风华。
他连忙拱手道:“原来是苏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怎会在此?”
苏清朗走过去,回答道:“今日入宫拜见娘娘,无意走到此处,碰巧遇到何御医。”
万玉贞的宫殿,与王美人的宫殿,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距离十万八千里,便是迷路走到这里都很难,尚书大人的「无意」,实在有些牵强。
于是,何玉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道:“苏大人,是有话想跟下官说吧。”
见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苏清朗却也不甚尴尬,点了点头,道:“何御医果然是聪明人,今日清朗来此,确实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他顿了顿,又说道:“听闻你被娘娘指派到王美人这里了,现今留在娘娘身边服侍的,是陈御医。”
何玉山点了点头,又听他道:“我记得,这陈御医还是何御医你的徒弟,果然年轻有为,这样快就可以为娘娘诊治,我先前倒与陈御医见过几面,还是在何御医的身边,不曾深交过,实在有些遗憾。”
何玉山不知他说此话,目的何在,只能谨慎的答:“文宣虽然师从于我,但医术绝不亚于下官,这点,还请大人放心。”
苏清朗笑了笑,道:“你何御医的徒弟,我当然放心,只是不知为何原因,娘娘要将你们调换过来,所以有些担心,前来问问,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若真是如此,清朗也可在娘娘面前,为何御医美言几句。”
听到苏清朗的话,何玉山简直受宠若惊,赶忙道:“苏大人误会了,下官与娘娘之间,并无什么误会,只是王美人病了,娘娘担心美人的身体,让下官前来照拂,文宣他刻苦勤奋,能有今日,下官身为师者,只有欣慰,没有矛盾,多谢苏大人关怀。”
原来,这个陈文宣一直是给宫里的其他人看病的,在御医中官职品阶很小,平时连娘娘的面都见不到。
某天,贵妃娘娘忽然心绞痛,他家师父碰巧不在,宫里急成一团乱麻,阴差阳错,只能让徒弟上场,结果陈御医医术高明,堪比华佗在世,不仅治好了娘娘的心病,还一鸣惊人,受到娘娘的青睐。
又听说王美人病了,贵妃娘娘体恤王美人的身体,于是没过几日,便下旨让何玉山照顾王美人,又把陈文宣提到自己身边。
听了这话,苏清朗不禁对何玉山心生敬佩,这侍奉娘娘,和侍奉美人,层次肯定不一样。
这何玉山如今被自己的徒弟抢了饭碗,还能说什么只能欣慰,没有矛盾,可见何大人心胸宽广,堪比撑船的宰相。
该套的话已经套完,苏清朗也不打算纠缠,于是道:“如此,那清朗就放心了。”
说着,又向何玉山拱手道:“陈御医如今升迁,改日我们一起喝酒,为他庆祝一番。”
何玉山也向他回礼:“多谢大人。”
苏清朗笑了笑:“大家同为娘娘做事,何必客气,以后应该多些来往才是。”
何玉山再次拱手:“一定一定。”
两人就此告别,苏清朗这才抱着东西,前往万玉贞的宫殿。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万玉贞也好不到哪里去,衣食住行几近豪奢,全然不考虑朝廷如今已经入不敷出的窘况。
诺达的宫殿内,珠帘翠幕,金碧辉煌,狻猊铜铸的香炉中,徐徐燃着销沉香,地上铺着数十张狐皮缝制的毯子。
宫女內侍,恭恭敬敬的站在两侧,而他们的贵妃娘娘则坐在中央,面前摆着酒樽佳肴,云鬓半偏,看着似乎已经醉了。
苏清朗走了进去,站在殿中向她施礼道:“微臣苏清朗,参见娘娘。”
万玉贞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看向苏清朗缓缓道:“苏大人,你来啦……来,陪本宫喝酒。”
宫殿的两侧,摆着七八桌宴席,席间并没有人,冷冷清清,真正在喝酒的,只有她一个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本宫最怕寂寞,每次喝酒总要摆这几桌,正愁无人做伴,可巧今日你来了。”
望着她醉成烂泥的样子,苏清朗接着道:“微臣来给娘娘送昨日说得那对玉梳。”
说着,走向旁边的宴席,倾身落座,将手中的锦盒交给随侍的宫女。
宫女捧着锦盒,呈到万玉贞面前,一对精巧的玉梳,润白玉质,不见半分瑕疵,上面镶着金片,金片上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万玉贞微微抬眸,嫣然的红唇间荡开诡艳的笑意,道:“苏大人,果然深谙女人心,每次送的东西,都让本宫欢喜。”
苏清朗也笑了笑:“娘娘喜欢就好,只要娘娘开心,便是微臣的荣幸。”
万玉贞听此,端起面前的酒杯,向他道:“如此,那就多谢苏大人了。”
苏清朗将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又抿唇道:“娘娘宫里的酒,微臣向来不敢碰,太烈了,蚀的人心疼。”
万玉贞接声道:“烈酒入怀,心中有伤,才会蚀的人心疼,苏大人,知道疼,说明你还活着。”
苏清朗的容颜间,绽开雪莲花般的笑容,却依旧有种奸滑的味道。
反问道:“时人经历不同,感触不同,不知娘娘你,品出的又是何种滋味?”
“我?”万玉贞微微挑眉,紧接着,端起案上的一杯酒,微微仰头,将它送入口中。
“枯骨蜉蝣,醉生梦死,既无未来,何不珍惜眼前,抓住现在,好好享受。你说,本宫……品出的是什么?”
采一片月光,就着往事下酒,喝下去的是潇洒,流出来的却是伤心。
东街的大娘卖唱,西街的大爷打烊,人生苍茫,谁能没有一段过去的怅惘?
苏清朗叹了口气:“娘娘,微臣早就说过,人生在世,本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你竟还放不下那些么?”
万玉贞轻哼一声:“苏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人生在世,也该有自己的坚持,追名逐利,确实可以令人振作。然而,名,本宫有了,利,本宫也有了,却不见得有多好过。”
她顿了顿,又问:“我且问你,倘若本宫变成了你说的那样,你,还会听本宫说话,与本宫做朋友么?”
苏清朗沉默片刻,简短的回答:“不会……”
闻言,万玉贞轻嗤了一声,单手撑着太阳穴,打了一个呵欠,懒懒道:“这不就是了。”
苏清朗没有回应,良久,才意味深长的道:“陈御医,已经离开了么?”
第47章 失望
听到他的话,万玉贞微微抬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阴寒冰冷的眼眸中,闪烁出一丝的杀意。
她沉默片刻,才扯唇道:“苏大人,如此说是何意思?”
苏清朗摆出一副闲来无事的样子,淡淡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昨日见陈御医来到宫中,还以为娘娘身体不适,于是随口问问。”
闻言,万玉贞又看了苏清朗片刻,道:“本宫近日心绞痛,让陈御医看过,已经没事了。”
苏清朗点了点头,扬眉含笑:“如此,微臣也就放心了。”
顿了顿,又道:“只是微臣前几日看了一段戏曲,颇为有趣,不知娘娘可愿听听?”
万玉贞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又听他道:“这段戏讲得是一对关系不睦的乡邻,其中一人想要杀了另一人,却被另一人得知,提前动手杀死。
最后,杀人者被府衙抓住,辩称是死者想要杀他,自己不过先下手为强,娘娘,您觉着此案应该怎样审?”
万玉贞不假思索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便是这个理儿,律法如何规定,便要怎样审理。”
苏清朗唇角微勾,又道:“杀人是不对,可是娘娘别忘了,对方也想杀死他。”
万玉贞再次接声道:“想只是想,并没有付诸实施,如何算得上错?”
见对方掉进自己翁里,苏清朗又是一笑,意味深长的道:“也是,人一旦发生冲突,想要弄死对方是很寻常的事,就像微臣,见到陈御医也有想弄死他的时候。
可是微臣现在还好好的坐在这里,并没有被关进大牢,就是因为微臣只是想想,并没有去做。”
他顿了顿,又道:“娘娘是聪明人,即便微臣不说,您想必也很清楚,有些事,放在心里想想,算不上对,却也不是什么错。
一旦去做了,便会将错误变成现实,落人把柄,朝廷律法,不会惩治人脑子里的东西,却能抓住现世中犯下的罪行。”
万玉贞坐直身体,神情冷静,不见了先前的醉态。
她沉默片刻,才道:“苏大人的话,本宫记住了,多谢。”
苏清朗悠然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拎起旁边的酒壶,正打算给自己斟酒。
却听万玉贞道:“不过,本宫也有些话,想跟苏大人说说。”
苏清朗拎着酒壶的手一顿,又扬眸看她,笑得温雅:“娘娘但说无妨。”
但见万玉贞收敛神色,冷冰冰的向宫里的其他人说:“本宫与苏大人有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內侍与宫女纷纷施礼退下,苏清朗侧眸看了看他们离开的身影,又摇着扇子端起面前的酒杯。
本以为万玉贞要跟他说陈文宣的事,不料却听她道:“苏大人可知,皇上他为什么跳过你,让蔡钧审理杜青云的案子。”
苏清朗默然片刻,没有回答,看向了万玉贞,又听她道:“近些年来,朝廷官矿买卖甚多,其中官商勾结,蒙骗朝廷的事情也不少,杜青云的案子,只是一个契机,皇上想要借此肃清风气,让他们好歹收敛一点。”
“他找蔡钧,是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要借他打压一下那些大臣,但这个打压,却不能太狠了。
否则动摇朝廷根基,他的这个皇位也坐不稳,点到为止,拔除一个赵鄂,让大臣们知道,他不是真糊涂,而是不想往下追究而已。”
万玉贞的声音回荡在宫殿中,不是莺声燕语,而是令人心悸的冰冷:“二来,刑部的刘在元被你拉下去了,也就意味着,裴延失去了左手。那么,为了从中间找到平衡,他就要斩掉秦翦的右臂,让秦翦和裴延继续相斗下去,只要他们两个都在,朝中的势力就不会出现一方独大的情景。那么,他这个皇帝,也就可以安全几分。”
所以,利用蔡钧,让他成为自己的棋子,为了所谓的敲山震虎,就要把无辜之人推入火坑?
河水潺潺,在那个花好月圆的夜晚,某人酒醉大哭,感念这么多年,皇上终于肯见他一面。
昔日踌躇满志的少年,被时光磨平了棱角,可心中的勇气仍在,只要得到上位者的召唤,还是会不顾一切的站出来。
于是,不顾危险,不顾艰难,四处奔走,带着满心的热诚,带着对家人的愧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结果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利用,他的正直,他的忠耿,他自以为是的牺牲,在那个人眼里,不过是一桩笑谈。
苏清朗脸色冰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得烈酒入喉,却蚀得人心疼,跟揣了一盆冰块似的,刻骨铭心的寒冷。
又听万玉贞道:“皇上之所以跳过你,是不愿让你插手这件事,赵鄂是秦翦的人,他怕你从中捣乱,坏了他的打算,也怕你帮了蔡钧,得罪了朝中的那些大臣,站在权力相争的中心,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所以说,我们的皇上待你是真的好。”
原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本以为是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没想到,却是一出结局早定的折子戏。
对于皇帝而言,所有人的反应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唯一的不同,是帮他唱这出戏的人是谁而已。
见到苏清朗一副失神的表情,万玉贞哼了一声,道:“长安,可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这里,有一百种方法,让人无声无息的消失。
若不是你和秦翦,连名举荐了蔡钧,让他爬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
等这个案子结束以后,这个蔡大人,还有那个新进的梅柳生,他们的遭遇会当如何,苏大人想来应该很清楚,你说,皇上他是不是一个很念旧情,却又很薄情的人?”
苏清朗回过神,看向万玉贞道:“这些事,娘娘又是如何得知?”
万玉贞呵了一声:“那些天,蔡钧拿着你的信笺,让人配合查案,皇上知道后,在本宫这里摔了一套茶碗,说你不长脑子,苏大人,你不知道么?”
苏清朗笑了笑,道:“这些天,忙于朝政之事,一直未曾到宫里来,对娘娘疏于拜见,所以皇上的心意,微臣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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