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翦闻言皱眉,他和裴延在官场相持多年,此次科举考试,都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去,他亲自出面,向皇上保荐,本是冲着状元郎去的,不料中间却横生出这种岔子。
梅柳生是谁,他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总归没有贾思齐用着顺手就是了。
贾德欣心里很是委屈,扁了扁嘴,向秦翦拱手道:“相爷,您要给下官做主啊……”
秦翦瞪了他一眼,怒道:“你给我闭嘴!”
贾德欣吓得一抖,跪在地上跟个癞皮狗似的,又听秦翦道:“苏大人,不知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
苏清朗站在厅中,手中握着折扇道:“相爷问我有何解释,我却要问贾大人,要让相爷做什么主?”
顿了顿,又道:“我拿钱办事,讲得是官场规矩,情也说了,人也荐了,皇上自个儿不用,我能有什么办法?”
贾德欣吸了吸鼻子,往下缩了缩,道:“苏大人,我们贾家八代没有出过状元郎,今日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这状元之位,本来应该是小儿的。
可是现在,却落到一个黄口小儿的头上,你人也骂了,东西也收了,银子也花了,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
苏清朗挑了挑眉,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板着一张脸道:“贾大人原是在心疼那些银子,要不这样,这事儿呢,我也没办成,您送的那些东西呢,我也没动,回头让人悉数给您送回去?”
这送给上司的东西,就如同肉包子打狗,岂有要回来的道理?
更何况,苏清朗这里有一份,秦翦那里就有十份,若是苏清朗退回来了,岂不是虎口拔牙,从秦丞相的口袋里拿钱?
贾德欣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敢得罪他们两个,只能忍着肉痛道:“不不……先前小儿得罪了苏大人,那些东西……算作下官给大人的赔礼。”
苏清朗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告状告到相爷这里,我这不是怕贾大人觉着我这个尚书,仗势欺人心里屈得慌么?”
听到苏清朗这夹枪带棒的嘲讽,就知他对之前贾思齐在酒楼得罪自己的事耿耿于怀,秦翦不由皱眉,一阵头疼。
半是威严的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大家同坐一条船,就该同心协力,在本相面前吵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苏清朗扁了扁嘴,摆出十分委屈的表情,道:“相爷,不是清朗刻薄,而是今日实在憋屈的很,那薛其山和徐进联起手来坑我,相爷您又不在,我一个人,哪里能是他们的对手?”
话,听着像是诉苦,实际却是在指责,秦翦心中明白,他虽在这里质问苏清朗的不是,但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虽然先前已经向皇帝上书举荐贾思齐,但也是在科考和殿试之前,而且还是秘密为之,朝中的很多大臣都还不知道。
他原先以为,这样一来,既可以达到目的,将贾思齐提拔上来,还可以跟科考避嫌,省得总是有人说他仗势欺人,掌控朝政。
到时候,该收的钱照收不误,等到殿试这天,直接来个告假失踪,把事情丢给苏清朗,在他右相秦翦的面前,谁敢心存不服?
只是没想到,苏清朗这小子太过滑头,居然也跟他玩这招,更没想到,会因此打乱了计划,落得个满盘皆输。
他叹了口气,道:“本相也未曾知晓,竟会出现这种岔子,那薛其山与徐进,向来不涉党争,没想到今日却站在裴延那边。”
苏清朗想了想自己的老爹,又想了想那位因为太过耿直,最终只落了个探花的陆逊小哥,顿了顿,没有说话。
又见秦翦向贾德欣说道:“事已至此,已无计可施,能得个榜眼不错了,回去吧。”
贾德欣心里好似灌了醋,又好像浇了一层油,疼了又酸,酸了又疼,往前跪了跪:“相爷……”
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翦横眼一瞪,立即意识到错误,强忍着眼泪下去了。
见贾德欣离开,不用秦翦招呼,苏清朗便寻了个位子,自顾坐了下来。
只听秦翦道:“这次的事便算了,下次不可再如此莽撞,分不清轻重缓急。”
苏清朗默了默,片刻后,回答道:“是……”
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相爷,其实清朗今日所为,也并非完全是为了一己私仇,更多的,还是为了相爷您。”
秦翦哦了一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又听苏清朗道:“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世上之事,最可怕的,不是站在对面的敌人,而是那些藏在背后未知的危险。”
“贾德欣此人,依我看,就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今日依仗相爷你我的权势,甘心归附我们这边,若是哪日……形势颠倒过来,他若存有二心,将我们的事泄露出去,只怕我们会输得很惨。”
他顿了顿,又言道:“清朗年幼时,曾在长安街上见到一位训蛇人,起初青蛇尚小,训练表演起来,可帮他赚取大把的银子,后来那条蛇越长越大,直到笼子都装不下的时候,胃口也越来越大,某些天训蛇人病重,再也无法挣钱,亦没有生肉喂它,再次打开笼子时,那条蛇便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听到苏清朗的话,秦翦一阵沉默,须臾后,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随后想到了什么,向他问道:“苏大人一番言论,本相获益匪浅,只是不知这个故事,若是放在苏大人的身上,又当如何?”
苏清朗看了一眼秦翦,又收回目光,淡淡答:“相爷应当知道,我与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亦或者说,我苏清朗只是你家公子手里养的一只猫儿,与贾思齐,本就不同。”
秦翦冷哼一笑,又听苏清朗道:“相爷,从来都是养虎为患,枉做东郭先生的人多,当日在酒楼中,贾思齐的那番言论,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父子既是为利而来,他日亦会因利而走。
我们大业未成,凡事都得处处小心,这贾思齐虽说是个人才,但若养不嘉,成了反咬主人的狗,他倒还不如一个蠢材。”
顿了顿,看了看秦翦的脸色,又补充道:“这次的事,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儿,日后这贾氏父子,我们还是提防些好。”
秦翦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又问:“那个梅柳生……”
苏清朗闻言,微微抬眸,不解的问:“相爷如此问,是要……”
倏忽想到什么,又老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何来历,先前您只让我关注那些京中的贵胄子弟,因此都没有发现此次科考,前来应试的举人中还有这号人物,不料此次殿试,倒是让他一鸣惊人……”
既是自己的吩咐,当然不好向他人发作,秦翦心中窝火,有些阴郁,有些沉重。
又见苏清朗想了想,不屑的一笑:“其实这小子,也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次科考,皇上不愿得罪相爷您,也不想恩宠太过,拂了裴延的面子,横竖薛其山选出来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只好把他拉上来了。”
秦翦嗯了一声:“听桓儿说,你之前见过此人?”
苏清朗听此,眸光微动,又很快恢复正常:“不是裴延那边的人,亦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文辞通畅,举止得体,倒也是个人才。”
秦翦接着道:“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就把他变成我们这边的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人才么,自然多多益善。”
苏清朗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只怕左相大人那边,与我们抱着同样的打算。”
秦翦不屑冷哼:“不过一个状元而已,他若当真不识抬举,投靠到裴延那边,我们有的是法子治他。”
屈指敲了敲桌面,再道:“这个梅柳生,你先前既已见过,此事便交给你去办,有你出手,本相倒也放心。只是,贾思齐的事情搞砸了,由于事出有因,本相不予计较,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再让本相失望。”
原来是在向他施压……苏清朗扯唇一笑,道:“正好,我明日与他有约,届时相爷的意思,清朗一定转达明白。”
两人又在厅中说了会儿话,直到傍晚,眼见着太阳落了西山,苏清朗这才起身告辞,却被秦翦叫住了。
站在正厅的门口,只听秦翦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不是滋味的道:“桓儿这几日身体不适,你去看一看吧。”
苏清朗一怔,点了点头,回答道:“是……”
第12章 秦桓
桓儿便是秦桓,丞相秦翦的独子,奸臣苏清朗的朋友。
当年秦夫人怀胎十月,难产遭了大罪,生下儿子后落了病根,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秦丞相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其抚养长大。
虽说含着金汤勺出生,是个典型的富家公子官二代,要什么有什么,但说起身世,其实也是可怜。
尤其那些年,秦丞相整天想着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对他难免有些疏忽,是以一直觉得十分亏欠,现在更是疼到骨子里。
苏清朗走在畅雪园中的鹅卵石路上,尽头一座精致阁楼,旁边一潭青石碧水,周围杏花开放,落英如雪纷飞。
想起前些时日,自己相亲被打时,秦桓还送他一瓶雪花露,故意将他贬损了一番,再想起以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身板,竟能在孤山上将自己冻到生病,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还真是可悲可敬又可叹。
正思忖着,抬头却见一丛杏花,嶙峋开在枝头,半是怒放,半是含羞,甚为可爱。
于是,伸出手攀折下来,一时间花瓣如雨,随着动作飘摇下来,衣染香尘,杏花飘落了满头。
他将花枝拿在手上,挥去一身狼狈,迈步走进房间,只见一位紫衣貂裘的公子,正依靠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一层毯子。
华贵宽敞的房间内,书有千册,画有千卷,依类而分,整齐摆放,环璧高悬,纤尘不染。
中间的金兽铜炉中,徐徐燃着檀香,在轻纱帷幕下,氤氲着淡紫色的云雾,散开在半空中,如幻如梦。
此刻,那位紫衣公子沉默无言,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杏花出神。
一个小厮跪在榻下,端着一碗药汁道:“少爷,该吃药了。”
连唤了好几声,对方都好似没有听见,过了良久,才听他道:“端下去吧,我不想吃。”
小厮又道:“宫里的御医也来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让他进来给少爷看看?”
秦桓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不耐烦的道:“让他回去吧,我不想看。”
苏清朗正倚靠在门边,见此走了过去,挑声道:“东街的大娘上吊,西街的大娘绝食,秦少爷这生病又不吃药,又不看大夫的,难道还想让人哄着不成?”
秦桓听到他的声音一怔,登时来了精神,转头展开笑颜:“清朗,你来了。”
苏清朗走到房间的木桌边,将手中的杏花插在瓶中,道:“方才走在路上,无意间看到的,想着你应该喜欢,便折下来了。”
顿了顿,又抬眸看向秦桓,微笑道:“借花献佛,秦少爷可不要怪我粗俗,毁了你园中的花儿才是。”
秦桓轻轻一笑,又咳嗽了一声:“我这几日在房中憋得烦闷,见园内的杏花开放,正想出去走走呢。”
苏清朗道:“既想走路散心,我扶你出去便是,只是待会儿相爷怪罪下来,你可要说全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秦桓又是一笑,摇头叹了口气:“罢了,既是承你相送,屋中已有风景,我又何必再出去遭罪?”
苏清朗向他走过去,道:“这倒奇了,放着园内好好的花儿不赏,却偏偏看上了我的花枝儿,秦少爷的品味,当真与众不同。”
秦桓看了一眼他折的杏花,又看向苏清朗,淡淡回答道:“我若说,风景好坏,皆依看风景的人心境而定,只怕你又要说我肉麻了吧?”
苏清朗撇了撇嘴,没有接话,来到他的床榻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又扯唇道:“起烧了,让你多加件衣裳,看来秦少爷是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秦桓的脸色不太好,看着病恹恹的,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没什么精神。
闻言,咳嗽了一声,低下头道:“没有,那日与爹在亭中喝酒,受了寒风,又误了歇息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道:“贾思齐之事……爹他为难你了?”
苏清朗从小厮手中接过药碗,搅了搅,盛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秦桓迟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的喝了。
听他回答道:“没有,还要多谢秦少爷为我说情,否则相爷他不会对我如此宽容。”
秦桓喝了一口药,靠在身后的软枕上,闭了闭目,缓缓道:“这个贾思齐,当真胆大包天,仗着有爹做主,以为我不敢动他……等我病好了,定要为你出气。”
苏清朗笑了笑,又为他盛了一勺道:“算了,你病好了就行。”
在苏清朗的照顾下,秦少爷总算喝完了药,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又转头向底下的小厮吩咐道:“去把我的棋盘拿来,我要与清朗对弈两局。”
见小厮将要下去,苏清朗拦了一下,看向秦桓道:“你现在病着,还能同我下棋?”
秦桓低头一笑,懒懒道:“虽说烧得糊涂了些,但脑子尚且好使,况且与你对弈,我又不求输赢,只要能与你待会儿便好。”
苏清朗侧过身,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小厮,又挥手示意他下去。
没好气的道:“你是不求输赢,我却还想要个尽兴,现在与你下棋,胜之不武不说,只怕还要有人怪我欺负病号。”
秦桓见他如此,便也没再坚持,看了苏清朗片刻,伸出手,不动声色的握住了他的手。
由于正值病中,温度比平常高了许多,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竟有些微微的发烫。
语气淡淡,试探的问道:“你今日可还有事,若是没有,不妨……留下来陪我一晚。”
苏清朗垂眸望去,瞥了一眼他的手,又看向秦桓,点了点头,回答道:“好……”
屋内陷入寂静,唯有鹤形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两下,有些突兀,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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