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抬头,笑容掩藏不住疲累的悲哀。
“吸血鬼也会冬眠吗?”
“吸血鬼不止会冬眠,还可以吃人类的食物,虽然没有血液来得有用。”亚瑟看着这样的表情,下意识就想恶声恶气,“如果饥饿过头你就是我最后的储备粮食。还有,把你对我的称谓固定一下,真的很让人火大……”
盛满米粥的勺子堵住了他的嘴,温热香糯的粥汁吞咽入食道。
“知道知道,不用这样瞪我,我不打算学会你那套绅士礼仪。”王耀又舀起一勺粥,不由分说灌了下去。
在吸血鬼的世界中,除了少数是家族继承性的血族,更多是经由转化成为吸血鬼的存在。人类的食物对他们没有任何用处,会吃这些食物只是怀恋过去的表现。这是王耀在教区时被传授的知识。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解开衣服领口斜斜坐在了床上,将脖颈送到亚瑟面前。
“不要把我杀死的程度就可以,请享用。我只是不希望整个冬天床上都囤着一具睡死的尸体。”王耀侧过脸,话语闷闷的带着鼻音:“一个人吃饭太无聊了。”
漆黑的发丝落了几丝在漂亮精致的锁骨上,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亚瑟伸出手指顺着锁骨的形状抚摸,眼前幻化了可怖的幻觉,他茫然瞪着只剩白骨的王耀,枯黄的头发从颅骨上片片扯落下来;在惊吓中亚瑟倏忽缩回了手,心中狂躁不安的情绪四处游走,不努力克制就会流泻出来。
“不需要。”
亚瑟咬牙切齿,狠狠挤出这几个字。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神啊,我只是想陪这个人类过完短暂的几十年……
请不要让我伤害他……
空荡的房间内,亚瑟把脑袋深深埋进棉被中。
被王耀离开时掼得震天响的门已经无法合上,吱吱呀呀制造着噪音。
原来是这样。
他更用力地弯下腰去,用膝盖骨抵住疼痛的心脏。
原来这才是我的愿望。
恍惚见到光影斑驳的树影间,睡得毫无姿态的少年。鲜活的,生机勃勃的,侵入自己的世界。在毫无察觉的时候,已经离不开目光。
睡眠时常发生,后来亚瑟已经习惯不去思考今天是什么日子。唯一可以高兴的是,睡眠的频率变少,心脏里嵌着的子弹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地折磨身体。
闹完别扭的王耀还是做着各式食物,并延续了在庄园的嗜好,动不动就出门搜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晾在向阳的地方,据他说都是不可以浪费的药材。虽然在亚瑟眼里这些植物完全没有可以信任的价值。
他更喜欢在睡醒的时候,游荡到王耀背后对着他的肩膀咬下去,像猫科动物表达喜爱一般用牙齿磨蹭王耀的皮肤,同时小心地避开不时伸长的犬牙。
“不要干扰我,现在很忙!”
王耀头也不回捣着药材,事实上他需要极大的耐力克制自己不去看身后这只几乎要长出耳朵和尾巴的大型动物,天知道他对可爱的东西多么没有抵抗力!况且这位毒舌又别扭的公爵大人,除了这种时刻都是一副不损你不舒服的欠扁嘴脸。
一直按照这样的步调下去,或许身体会彻底恢复正常。到时候换个城市也不错,长时间闻着鱼腥味儿可不习惯。
某天亚瑟想完这件事,就又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手臂时常会发生的刺痛再度出现。他努力抬起眼皮,意识模糊无法正常思考。
扎进手臂的是什么?针管?
血液从自己身体被抽入针管,慢慢灌满了管身。然后针头被拔了出来。
是什么呢……
沉沉入睡的亚瑟没有阻止的力气,也没有正确的判断能力。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抽血的景象再也挥之不去。他的睡眠越来越浅,甚至可以感觉到身边某人紧张的呼吸。
又一次针头离开自己手臂之后,他听着那人将抽取的血液灌入瓶中的声音,又听着那人穿上大衣拧开门锁。亚瑟盯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直到对方出门,从楼梯传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做了一生从未干过的事:跟踪一个人类。
亚瑟追出去时,洒了满街的刺目阳光差点儿让自己嚎叫出声。缺乏血液的晕眩和饥渴感死死缠住了脚,正午最糟糕的场合里,他的皮肤开始爆裂一个个水泡。来往的行人好奇瞥着大路中奇怪姿势的男人,看着他裹了黑色大衣摇摇晃晃跑进杂乱无章的巷子口。
等到亚瑟凭借着吸血鬼特有的灵敏听觉与嗅觉终于找到那人的所在,只差一点就收不住脚步从巷子口迈出去。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听着巷口的对话,一个无比熟悉,另一个则是陌生的男音。
“这是柯克兰公爵的血液。请把药先给我。”
“就那么信不过我?难道你每天掺在饭里给他吃下去的药没起效?”男人不知做了什么动作,话音里全是愉悦的笑意。“不过得到这么多血液样本,对研究实在帮助很大。多亏了那位永生的吸血鬼,相信这一次定会做出成功的药品……”
“我对那个不感兴趣。”说话人很不耐烦的样子,劈手夺了什么东西。
“再见,威斯特大人。”
亚瑟站着直到身体被一寸寸冻结,噩梦里震耳欲聋的噪音渐渐覆盖了整个脑袋。他第一次从杂乱的声响中听出来各种各样的声音。男的,女的。
全部都是锋利的嘲笑。
当王耀从蜘蛛网一般的巷子里走出来,在街上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他像是刚从梦境中醒过来,对着手中包着药粉的牛皮纸包发怔。接着他猛地抬头望向异常昏暗的天空,在一刻钟前整个城镇还是阳光万丈的好天气——王耀转身,铺满了宽阔石板的街道上,站着没有气息的亚瑟。对方身后开始聚集四处飞来的黑蝙蝠,扑棱着翅膀落在周围建筑的屋檐窗台上。
他看见亚瑟虚弱得像白纸的脸,以及从充血的赤红眼眶里涌出的血液。
——我不会哭,除非是不可原谅的欺骗。
血水从冷漠无表情的脸庞流下来,顺着高傲优美的下巴滴落在衬衫上。
“王耀。”
亚瑟露出陌生的笑容,话语隔着半条街听不真切。
“这是你第三次欺骗我。”
不。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巨大的秃鹫从房檐后飞了出来,落在亚瑟身后化作金色长发的男子。
“总算找到你了,小亚瑟。”
弗朗西斯朝着王耀的方向瞟了一眼,像在看某种极为厌恶的生物。他一手按在胸前,对着亚瑟弯腰行礼。无数蝙蝠覆盖了半个天空,在吸血鬼制造的“永夜”中肆意飞翔,翅膀夹带的风带起弗朗西斯同样漆黑的披风。
“欢迎回家。”
第21章
Dec.28.1859
吵死了。
遍街喧嚷的说话声,皮鞋跟摩擦地面的声音,面包房里烤炉燃烧火炭咻咻的声音。然后是再远一点,第五大街的路标铁牌被什么敲打的声音。广场上鸽子啄食面包屑和腹中没完没了的咕噜。
把头颅夹在胳膊之间,拼命挤压也隔绝不了听觉。所有的响动隔着远远的几条街,仍然近在咫尺。
这个房间封锁了所有门窗并拉上了厚实的落地窗帘,一层两层三层,连只蚊子也跑不进来。沉闷得甚至失去了空气的窄小屋子,和缩在椅子里成为干虾的人。有人在地板上来来回回走着,烦躁的脚步声踏得木制地板吱嘎作响。
“抱歉,弗朗西斯,你再说一遍。”
缩在椅子里的人稍微抬起了头,像是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的怒容。
“我好像耳朵有点儿不好使。”
“猎人协会死了三个重要的家伙,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因为诊断不出死因所以教会无法向我们质问。但是圣玛格丽特的威斯特,你说过偷取你血液的人类,现在还好好的没有任何异常——这很奇怪,亚瑟,很奇怪。”弗朗西斯从酒柜上取过一杯杜松子酒心烦意乱灌了下去,“我已经不想知道为什么他被王耀伤的那么重还活着!这个混蛋对猎人协会提出了申请并得到批准,我们的那份契约生效方硬是被这些该死的混球改成了长老院,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没有。”
他一口气说完长段语气激动的言辞,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随意卷起的羊皮纸扔到了桌子上。
“看看吧,长老院非常好心地给我也留了一份。”
羊皮纸微卷的右下角,印着独属血族最高统治枢纽的褐色印章,纠缠的古老花纹遮住了波诺弗瓦的家徽。
亚瑟只扫了一眼便兴趣缺缺移开了视线。
“不,你得看这个。”
弗朗西斯的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前倾了身体凑近亚瑟漠然的脸。
“你已经不是被梅尔斯公爵保护的天真小伙了。这四百年你从未参与血族的重要事务,现在长老院任命你成为监控者。感到高兴吧,亚瑟。”弗朗西斯直起身,扯开一个嘲讽的讥笑。
“你终于要和以前的我一样,成为契约的奴隶。”
严格执行着契约的条例,监控着所有可能违反约定的猎人和吸血鬼,并对反抗者行刑。因此,只会选取职阶高的血族和猎人来担当这个身份。
“呐,亚瑟,你知道吗。”
弗朗西斯举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说道:“这四百年,我从来没有一天是干净的。我走遍了欧洲每一寸土地,而目前职阶最高的,本该承担这份工作的柯克兰公爵在做什么?维持着自己人类的习惯,比谁都清高,躲在自己的庄园里为自己的感情困扰。”他声调带了凄绝的成分,却依旧平静无波,“这就是我在九月份去看望你时所见到的一切。”
亚瑟动了一下手指,试图抓起桌子上盛着冰冷红茶的瓷杯。他仔细在无数噪音中分辨着弗朗西斯的声音,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在我出生之前,或者说在你出生之前,长老院就已经是我们的心脏了。你总是花各种心思来挑衅它,真的很可笑。你自己不觉得吗?”祖母绿的瞳孔尖细锐利扎进弗朗西斯的身体,不带任何情绪。
“明明是纯血种。”
高贵的出身,历史繁厚的家族,世代相传的吸血鬼血统。和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血族不同,弗朗西斯没有半点人类渊源。在长年与猎人的争战中吸血鬼损失了大量人员,有爵位的不过三四十个,能位列伯爵以上的也只剩八九名。而作为稀少的纯血种,波诺弗瓦家族有着众多血族的拥护,偏偏这个当家有个野心勃勃的宏愿:除掉长老院的存在。
“不用担心。”
亚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里站起来,没有穿鞋的脚直接踏在地板上走到门前,拧开了黄铜把手。
“如果你犯了罪,我也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吸血鬼的地位是由血统和力量决定的。除却家族系的血族,对转化的吸血鬼来说,赐予其初拥的人有多大的力量,自己也会有继承这力量的可能。这是您在我成为血族后教授我的知识。我还记得您当时兴冲冲地抱着我闯进长老院,对着一群看起来很痴呆的老头子说,看啊,小家伙多有天赋,不愧是我的眼光。您毫无顾虑,举止随性,身上永远充满了阳光;这是件很矛盾的事情不是吗?您比任何一个人类还要像人类。
长老院长久统治着血族,如果说整个血统都是身体里的器官,血管和神经,那么长老院就是心脏。那是传统,是条规,也是维持我们记忆和生存的重要存在。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不管是长老院的举措还是弗朗西斯的反抗,在我看来只是行为不同却指向同一目的。就算是人类,对或不对也会发生时代更迭。所以,我一直按照您所教给我的道理生活着,不像弗朗西斯被仇恨冲昏了脑子,也不像您被自家的小鬼搞得万分头疼。啊,这句话还请千万不要在意。
从那座豪华得有些生厌的建筑走出来,沿着走廊穿过盛开着蔷薇百合还有凤凰花的庭院,有个被爬山虎覆盖了大半的小型储物仓。打开门上生了铜锈的锁,绕开随便堆放在地的废弃纸张,钟表和式样过时的衣物,再从地窖的石阶拎着油灯走下去,可以发现一个不知被建造了多少年的古老拷问室。
积满灰尘的石室不久前才被匆匆打扫过,但是室内的铁具早已同墙壁地面化成一体,被长久的遗忘着。亚瑟用油灯里的火引燃墙壁四周的壁灯,这地方渐渐亮堂起来。他回头可以看见躺在简陋石板上一动不动的人,蜷缩成安静的形状,套在手腕脚踝上的铁镣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眼看就要从细瘦的骨节上脱落下来。
“王耀?”
他叫了一声。回应他的是铁链发出的摩擦。
亚瑟走到那人面前,把油灯放在石板上,靠近的温暖让那人皱起了眉头。
“放远一点,眼睛很痛。”
火光跳跃着映照出王耀同样染上金色的眼睛。亚瑟没有听从这句话,反是坐在了石板上,伸出右手抚摸王耀的脸。温顺的脆弱的动物,即使不关起来也不会跑掉。
“很久以前我捕获了一只狼,有着很稀有的白色皮毛。我想和它成为好朋友,但是不把它关在笼子里它就会逃回山林。它好像很不满意我为它准备的家,从早到晚的撞着铁栏嚎叫。这让我很伤心,因为我是那么渴望有个朋友。所以我拔掉了它会咬人的牙齿和所有的爪子。”
亚瑟的手从王耀的下颚骨滑到脖子,轻轻扼住了咽喉。细小的喉结在手心里滚动着,有些发痒。
“你的爪子在哪里?如果全部拔掉,你也会死吗?”
“威斯特说他对你开了枪,用的是最新研制的子弹。因为之前在爱丁堡见到你,回去后调查出了你的体质,才会设计这出。”王耀闭上眼睛,脑袋旁边的火焰光芒刺激得只想流泪。“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出现在契约签订现场,是我的错。”
“哦。”
不带感情的嗓音。
“怪不得我能打开教堂那扇密门,当时还以为是奇迹。说回来那群猎狗怎么可能没发现那道门嘛,原来我自己也足够白痴。”
试图抛下一切的旅行,结果只是被设计好的圈套。
“呐,王耀。为什么威斯特还活着?我们都想不通,他还好好的四处蹦跶,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亚瑟俯身压在王耀身上,咬着那人的耳垂,用舌尖舔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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