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声的哭泣到嚎啕大哭，用尽全身力气。
在失去所有之后才得来的可怜希望，到底是该开心还是伤痛，已经不知道了。
跨越了几千个同样黑暗的夜晚，在阳光灿烂的新房子里，银发红瞳的男子对着自己露出欠揍的笑容。
喂，臭小鬼，过来吃本大爷亲手做的布丁！
敢说难吃就把你扔出去！
真拿你没办法……
第35章
Mar.11.1860
难得的大晴天，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会说，啊，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撑着伞站在太阳底下的王耀心情很糟糕，过度耀眼的阳光包围着自己，就算带了阳伞也没起到太大作用。白色的路面升起似有似无的热气，顺着四周的房屋蒸腾而上，到处都反射着明晃晃的亮光，毫无躲藏之处。
在马路对面是同样白色的建筑群，斜对着自己的方向站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个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男子特别显眼，不知在对其他人说些什么，然后露出比这正午阳光还要耀目的笑容。笑声很高，隔着一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耀没有过去，只是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忙碌的青年，整条马路把世界一分为二，一半彩色一半黑白。
那人举起手中的纸张仔细查看，不时用钢笔在纸上做着标记，笔套就咬在嘴上，待要说话又忘记了嘴里的东西搞出一阵混乱。镜片折射出的光线，刺痛了王耀的眼球。
然而那个人很快回过了头，不经意看到街对面的王耀，手中的东西哗啦啦掉落一地。他怔怔望着王耀，花费了很大力气才确认了对方身份，大步向王耀跑过来，一如既往的张开双臂扑向王耀，却在最后一刻硬是止住身体，用手指着王耀头顶纵声大笑：“你撑着的是什么东西？笑死本hero啦，哈哈哈哈哈！”
王耀抬头看了眼装饰着繁复蕾丝荷叶边的阳伞，略不自在挠了挠头，尴尬得想立马钻到地底下去。获得批准出门前，翻遍了整个房子都没找到正常的遮阳伞，最后在放衣服的大木箱底才发现这种女里女气的东西。
“笑够了吗。”王耀很郁卒地看着死活止不住大笑的阿尔，虽然知道阳春三月顶着这种东西的确很奇怪，但是有必要做出如此夸张的反应？
“再不停止我就走了……”
他的身体突然被紧紧抱住，像是牧羊犬一般金灿灿的头颅俯在颈间，低声说道：“见到你很高兴，耀。”
酸疼的情绪涌上眼睛，王耀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出了声。
“谢谢。”
离开教会后一直在伦敦警局工作，是个热心过头却办不好事的警员，这些是伊丽莎白曾经告诉过自己的。
现在他俩坐在了常来的酒馆，正午时分整个店里都没什么人，也算不错的运气。
“怎样？这衣服适合我吗？”阿尔兴高采烈向王耀展示着自己的制服，佩剑随之叮当作响，“比起以前，现在的工作果然更适合我，等我取代那个脑袋已经变成地中海的老头做局长，然后进军整个警联署，最后就会成为世界的hero！”
……不，你想多了。
一群笑闹的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有个昏头昏脑直接撞到了阿尔腿上，坐在地上开始尖声啼哭。阿尔马上慌了神，左哄右哄就是没辙，情急之下向帐台要了一盘点心，才算消灭了有如噪音般的哭叫。
王耀趴在圆桌上，冰凉的木制桌面让皮肤舒服不少。倾斜的视野里，可以看见阿尔没有半点阴霾的开心笑颜，和以前没有区别。
“那么轮到你说说近况了，”阿尔把闹腾的小鬼拎到门外，坐回位置后敲了敲桌面示意胖帮佣点餐，“消失了这么久，有很多事没来得及问你。”
“离开教会没关系么？”
王耀没有理会阿尔的问话，硬生生扭转了话题，避开那些极力忘却的东西。
“不向前走不行，这是神父教给我的道理。”阿尔的情绪变低了些，话音带着怀念般的无奈。“他们没查出我的问题，但我的确是欺骗了教会，也失去了猎人的资格。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耀不用觉得愧疚。”
王耀觉得只要多呆一刻，自己的心脏就会多一分窒息感。把别人的生活彻底搅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最近教会好像出了事，可是我不能插手也无从插手……”
阿尔有点儿自嘲地笑笑，“好久没见到约瑟夫神父了，总还是担心的，对了，耀你也要多加小心。”
约瑟夫神父是抚养阿尔长大的人，和自己不同，阿尔是从吸血鬼那里逃出来被教会救下的人类。就像两个极端，想法不同，立场不同，偏偏却是唯一重要的伙伴。
耀你可以多依靠别人一点，所谓朋友就是拿来使唤和分担的啊。
因为执行任务弄得遍体鳞伤回来后，阿尔就会一边帮他缠绷带一边聒噪，说些他无法认同的奇怪道理。
“你真的很奇怪啊……”王耀喃喃自语，维持着懒散的姿势趴在圆桌上，不这样做他生怕自己会跳起来从这里逃出去，从这无法呼吸的氛围中落荒而逃，“我是叛徒哟，为了帮助吸血鬼不惜牺牲同胞的叛徒。你脑子是彻底坏掉了吗？”
你根本就不知道。
“约瑟夫神父也是，会把你这种笨蛋收养回去的人，说不定早就被吸血鬼杀掉了，越善良越死得早……”
啪。
轻微一耳光扇到了自己半边脸颊上，没有多少劲道。王耀看向阿尔，被对方眼中的疼痛震得失了言语，身体开始奇异地颤抖起来。
“什么啊……”
王耀仓惶站起，嘴角痉挛着试图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却变成了扭曲的哭意。声带剧烈振动着，说话带了颤音。
“露出这种谴责包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教会的人都死了。被自己当初千方百计要救的吸血鬼杀死了。阿尔最重要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仔细看着啊，你面前的这家伙，只是最卑劣的吸血鬼！
王耀听不见阿尔在说什么，不过看口型也知道是些天真的大道理，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用力推开阿尔，转身冲进白晃晃的刺眼阳光中，跌跌撞撞奔跑着逃离。泛起水泡的皮肤发出嘶嘶的惨叫，所有的光亮都在驱逐他的存在——这种见不得人的黑暗生物，是早就被上帝放逐了的罪责！
想要喊叫出声，想嘶声痛哭，但却连这最后的资格都失去了。
他摇摇晃晃走进能够遮蔽阳光的阴暗巷子，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脏水汇聚的污泥滩，歪斜拥挤的破旧巷中，有个衣衫不整的姑娘蹲在那里朝着他仰起笑脸。
“嘿，帮我开个张怎么样？今天我还没有钱买面包。”
谄媚的，虚假的笑脸，是为了活下去。
那么自己是什么样子苟延残喘的呢？
王耀任凭那姑娘挽住了胳膊，朝着巷子深处走去。她指向拐角说着住址，冷不防被抓住头部压在了墙上，接着被捂住嘴巴。
獠牙陷入这具身体的动脉之中时，王耀模模糊糊想到，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如果把胃挖出来，是不是可以止住这无止境的可怕饥渴？
身下的人拼命撕打着王耀的脑袋，肩膀，四肢，尖锐指甲在他脸上划出深深血痕。渐渐地这些挣扎慢了下去，愈来愈慢，如飞蛾扑打的翅膀没有任何力气。
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紧贴着他的耳朵，直直穿进脑部神经。
“王耀——！”
第36章
我曾无数次想过，为何这世上会有吸血鬼的存在呢？
所有的生命都不是毫无意义的！
亚瑟把鸟食洒到地上，引来一群灰底白斑的鸽子争相啄食。广场上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人在聊天，靠左的方向有个流浪汉在长椅上睡觉，用报纸盖住了头和身体，只露出赤裸脏污的双脚。三月的正午对自己并不能造成多大伤害，除了这生理性的昏昏欲睡。
圣玛格丽特的教堂他是进不去的，即使里面再无活人，浓烈的马鞭草气味也足够拖垮身体。丹德莱尔在教堂里绕了好几圈，从彩色玻璃窗飞出来时保养良好的洁白羽毛已经全是灰败的血污。一切正如弗朗西斯所描述，要说有新的发现，就是那些尸首并无吸血鬼啃咬痕迹，更像是某种野生禽类的袭击加上人为破坏。
详细的情形无从得知，除非去拜托那个该死的红酒笨蛋——不，如果回去的话，那家伙一定会说出更令人厌恶的话来，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的恶劣性格。
自事件发生已经一天有余，写给长老院的报告信也早已出了伦敦境内，周遭的其他教会想必也得到了这个糟糕的消息，为什么没有一人赶来？
胖猫头鹰蹲在亚瑟肩膀上，心满意足拱了拱亚瑟的脖颈，发出梦到酣时的呼噜声。这种睡意催生了亚瑟愈加朦胧的意识，或许的确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除了回去波诺弗瓦那幢府邸外哪里都可以。
然后他听到了远远的叫喊，是熟悉的名字。
王耀的身影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困倦之中只觉得有个影子在视线边缘快速闪过，接着跑过来的人却是看得格外分明。是个身形健壮的金发青年，因剧烈奔跑鼻梁上的眼镜架就要掉落下来，一身警员装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亚瑟迅速转身，把剩下半袋鸟食扔掉，更多的鸽子在他身后聚集，扇动着翅膀在广场中央回旋降落。
比起阿尔找人的速度，亚瑟显然要更有效率。当阿尔沿着第五大街追赶王耀时，亚瑟已经抄捷径从各个墙头屋顶跳跃过去，把对方喊叫王耀名字的声音远远抛到身后。吸血鬼对于同类的嗅觉感应帮他节省了不少时间，在亚瑟追着王耀跑过了市区最繁华的街面，住宅区，最终进入贫民区时，总算在一条脏污的巷内找到了他。
不，等等，为什么要追过来？
后知后觉的亚瑟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血腥气和喉咙吞咽食物的响动一并刺激着感官，接着他看到了沉浸在进食中的王耀。
发出了什么样的吼叫，用了多大的力气扯开他，这些都是无法感知的。
只知道自己抱住了对方，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没事的，王耀，没事。
当他从爱丁堡跑到伦敦，抢夺了弗朗西斯所有的圣光戒指去教堂把王耀救出来，那个奄奄一息却拼命想活下去的少年也这样一遍遍对慌乱的自己劝慰。比谁都要适合在阳光下生存的人，比谁都要渴望着生命。
为什么没察觉到呢？
王耀失焦的金色眼眸渐渐恢复了些许清明，可怖的脸色却依旧惨白如恶鬼；被挖掉血肉的脸颊伤口往外涌动着血液，与沾满血污的嘴唇下巴混合成同样的颜色。漂浮不定的幻觉一点点被抽离，亚瑟柔软沙哑的嗓音便落进了耳朵，像是最魅惑的安眠曲。
女性悲切恐极的尖叫让王耀打了个寒战，狠命推开亚瑟，磕磕绊绊向巷子深处退去。他看见之前的女人捂着鲜血直流的脖子，连滚带爬逃出了这里，一边用了高亢尖锐的声音叫喊。
“吸血鬼！这里有吸血鬼！”
简直要把耳膜震破。
王耀胡乱抹着脸上的血迹，眼见得亚瑟朝着自己靠近过来，退到拐角处转身就跑。泥泞肮脏的污水溅湿了一前一后奔跑的二人，灌进鞋子，又给裤腿甩上许多泥点子。穿过几条错综复杂的巷口，是一片即将拆迁的破落建筑。拥挤歪斜的酒馆旅店门前坐了些闲人打牌聊天，有几个已经醉醺醺意识不清，凶狠的流气的恍惚堕落的，各种面孔都看向这奇异的组合，伴随着不怀好意的唿哨。
暂且搁置他们是怎样猜想这穿着上等衣料却满身狼狈的两只迷途羔羊吧，就算那逃跑的一方长相极易被错认为女性，身上又带了可疑的血迹，后面追赶的家伙又有着冰冷阴沉如强盗的表情；这些浮想联翩的想象并不能让二人减缓脚步，若是有位绅士看到，定会赞叹这敏捷如风的惊人速度。在人们缺乏锻炼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的如今，被煤烟蒸汽笼罩的英格兰境内居然有如此健硕的体质！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银色金属物穿透人的头颅，从被捅穿的眼球中拔出，血雾带着极强的力道喷在伊万脸上。
“您在说什么？”
“约翰福音，第一章。托里斯你偶尔也看看圣经嘛，会感觉被救赎呢。”
他挑了个没被血渍染透的地方坐下来，身旁是盛开的白兰花丛，一名教士正静静躺在其中。伊万举起手中的椭圆形徽章，从礼拜堂窗户透进来的暮色给暗铜色的古老徽纹蒙上一层柔和的光辉。这景象映入他微笑的瞳孔中，如残存烛火挣扎片刻就被吸入深沉黑暗。
“上帝教导我们永生，要我们战胜死亡。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不也是真理么？”
家徽被他塞进教士未能合上的嘴中，戴着黑手套的手掌替这具尸体抚平脸上狰狞痛苦的表情。在他面前，整个礼拜堂已遍布死尸，再无活人。
弱肉强食，成为最终支配者才可以享受永生。把现有的一切都推翻，然后重新建立生存规则吧！
这是我们的“理想乡”。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再怎么渴求，都是走不出这无边的永夜的。
即使伪装成人类的模样，模仿人类的起居生活，红茶永远没有鲜血甘甜，饥饿也不能被缓解。
也不会有人类的朋友。
只有站在真实面前，才会体验到这永远黑暗的绝望。
亚瑟追着王耀从伦敦城内跑到城外，太阳从正上空移到西边然后沉入暗红霞光，然后迎来了黑夜。他们离城镇越来越远，直到四周都是杂草丛生的荒野，连条马车走过的车辙印子都没有。
王耀觉得自己每一脚都好像踩在棉花上，东倒西歪找不准身体重心，即使是吸血鬼的身体也撑不住如此长时间的消耗。从中途开始就已经忘记为何要逃跑的理由，变成了单纯的追逐赛；头脑被夜风一吹稍微冷静了些才醒悟过来，该死的，这到底算什么闹剧！
接着他感觉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身体重重向前摔去，浸入冰凉的溪水中。他本来是想跨过这条不宽不窄的浅底溪流的，现在却置身于最要命的境地，冰水淹没脸部直往鼻腔和嘴巴里钻，水腥气刺激得胃部不断抽搐。一只手抓住了他挣扎的胳膊，把他从溪水中解救出来，湿淋淋的身体就被拉入了另一只吸血鬼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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