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妹都还小,被卖掉只会折腾得没了命。
他没有选择,也不想选择。
当他被装进狭窄的木箱中时,只是贴着木箱的缝隙往外看去,直到确认两袋大米都到了爹娘的手中,才松了口气。那些木箱被成批运上船时,他隔着木箱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哥哥!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暂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干活,爹娘还有港和湾湾他们都可以不用饿肚子。要是再没有东西吃就会死人的……
在动弹不得的木箱里,王耀一遍遍说服自己,眼泪却争先恐后跑了出来,流进他发抖的嘴唇。
这一年,王耀九岁。
那个年代人口贩卖是私下进行的,每个木箱外面都印着大大的英文标识。所有的箱子都堆在轮船的货舱里,无数的哭叫不分日夜织成一张网,逼人发狂。每天早晨的时候,有人打开箱子把食物扔进来,如果来不及接住,就会掉落在晕船的呕吐物上。
随着日子的过去,哭闹的声音越来越少。病死和饿死的人会直接连箱子一起扔进海里。
海啸发生的时候是夜里,被装在箱子里的王耀被巨大的冲击力扔到船壁上,又滑到另一头。很多人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喊叫,整个货舱里全是绝望的哭声。随着剧烈的撞击,王耀的箱子破开了口子。他直起身体,看到面前翻滚的浩瀚海洋在闪电下露出了惨白的獠牙正将整个残破不堪的轮船吞入腹中。破碎的桅杆飞过来差点打中他的头部,接着被暴风卷成碎片。
震耳欲聋的雷电和海水翻搅的声音中,王耀听不见自己拼了命的吼叫,装着他的箱子被倾斜的船身甩了出去,雨点像无数刀子穿透了身体。
如果再迟一秒,他就会死于狂风暴雨赐予的窒息。被海风卷着逃离那个巨大而可怕的漩涡时,他得到了久违的呼吸。尽管还在下雨,海浪还在不停向他扑下来,他装在木箱里的身体时而被打入海中时而被推了出去——当这一切平息下来后,王耀一边用抓来的半截桅杆往外舀水,一边嘶声叫出了家中所有人的名字。
他们听不到。
王耀扯着同样破碎的嗓子对自己说。
他们听不到。
在看不到方向的海上,王耀高亢沙哑的喊声被海风扬起向着天空席卷而去。
坚志而勇为,谓之刚!
刚,生人之德也……
装着王耀的木箱漂到岸边时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最初他是用小木片在箱子外侧做标记,每当太阳升起就划一道。后来连鱼也抓不到了以后,饥饿和渴水以及暴晒的阳光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他无数次看到了死神,又从梦中惊醒,看到的永远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
所以当清凉的水浇在王耀脸上和身上,他努力睁开晒伤红肿的眼皮看到有个高大的斯拉夫人正微微笑着俯视自己时,他以为这是新的一个梦,梦醒了,大概就到了死亡的时间。
然而这个梦,一直再没醒过来。
那人的嗓音软软的,像加了糖一般。
哎呀,还活着呢。
你叫什么名字?
被救活的王耀从此变成了跟屁虫,那个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最初身体虚弱的时候不能下床,他就拽着那人的衣角不敢放。
那人总是无奈揉揉王耀的头发,笑着说,我只是去买食物回来啦。
后来可以下地走动的时候,王耀就跟着那人形影不离,偶尔前面的人会突然停下来,然后王耀就撞上对方的后背,鼻子一阵酸痛。那个人就会露出得逞的笑。
那人有个很长的奇怪名字叫做伊万·布拉金斯基。王耀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这个名字。
他被捡到的沙滩,与自己家乡跨越了整整半个世界,是一个北部城市的海边。这是根据王耀连比带划的手势加上伊万的推测得出的。由于语言不通,造成二人很多无法沟通的障碍。长串的语言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讲出来,对于王耀来说完全是鸡同鸭讲。他们名字交换也是相互试探着比划了半天才写出来教给对方的。
在这个北部城市里,虽然王耀不是很能听懂,但是还是能分辨出来当地居民的口音和伊万完全不同。他曾想把这个疑问比划给伊万,对方只是按住自己乱挥的手,轻轻说道。
嗯,我知道哟。我和你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个城市的外地人。
这些句子他当时都没听懂,直到基本学会了伊万的语言,才知道了所有的含义。
第一年王耀学会如何与伊万对话。
第二年王耀跟着伊万跑遍了这块大陆北部所有的城市。
初次看到伊万吸血的时候,对方比王耀还慌张。高大的斯拉夫男人扔下怀中被魅惑失神的女孩夺门而出,反倒是王耀留在现场,盯着还没恢复正常的女孩脖颈间的牙洞。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豁然开朗,为什么伊万总要半夜趁自己睡着后出门,为什么伊万不吃自己做的食物,都有了原因。
王耀蹲在他们临时的家门口,蹲了一天一夜。当伊万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时,他仰起头看到对方凌乱的淡金色头发下,一双紫色眼眸充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
伊万是想说,以为我不会再呆在这里了吗?
当伊万抱住王耀把他高高举在空中时,王耀对着那张阳光万丈的灿烂笑脸冷静陈述道。
你觉得我是有多脆弱,还是你有多脆弱?
下一刻他的身体从高空猛然坠下,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被伊万快得看不清的动作重新抱起。
包括把自己吓得半死的这种恶作剧,也是伊万最喜欢的。
那晚上伊万第一次吸了王耀的血。因为据王耀说,供自己吃喝一年多的某人居然连饭都要出门偷吃,实在可歌可泣。
向日葵开花的时候,卖花姑娘装了满篮走街串巷的叫卖。王耀要了一枝跑去送给伊万,很认真的说这种花非常适合他。
金黄色的灿烂向阳花,伊万怎样也无法理解会与自己相配。于是他扯开王耀后颈的衣领把向阳花长满了毛刺的花茎插了进去,满意地看到这小子发出抓狂的叫喊。
自从发觉王耀对毛茸茸的东西有阴影,他们所在之处经常会多了些奇形怪状的毛毛虫,带刺的植物,或者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花蜘蛛。
每当这种时刻,伊万总是在崩溃的王耀身后笑得无比开心。
第三年的春天他们到了英国。在新房子里安置下来后,王耀买了很多向日葵种子,整日在房子前面的空地忙活。
等到了夏天,向日葵就可以开花了。
王耀很有计划地在向日葵地四周栽了篱笆,顺便见缝插针埋了很多番茄籽。这样夏天的时候还可以不时采番茄吃,到了秋天向日葵也会长出整整一个花盘的葵花籽。
完美的计划。王耀自己评价道。
向日葵开花的时候,穿着黑色教服的人却来了。
他们踩坏了花田,向伊万开枪。他们的尸体也被撕成几块,在王耀的面前飞过去落在庭院里。有子弹射穿了王耀的胳膊,伊万愤怒而担忧的吼叫从背后传来,同时响起的是另一声枪响。
王耀回头,看见伊万直直跪了下来,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浸染过圣水的银制子弹正嵌在心脏那处,皮肉不断冒着水汽——他手脚并用跑过去却被人一脚踢飞,身体落在花田里,被长满尖刺的向日葵叶子和枝干撕扯开许多细碎的血口子。伊万就在他的面前,生生用手捏碎了刚刚踢自己一脚那人的头颅。
更多的人压住了伊万,一枪接着一枪射穿吸血鬼的肩胛骨,肺叶,手肘,脚腕。
伊万。
王耀叫道。
伊万伊万伊万伊万!
吸血鬼被拖走之前,对那些人说,这孩子是人类,是我的食物。然后背对着他们,向王耀静静笑着做口型。
小耀,不要哭。
我会回来。
骗子。
——伊万真的很适合太阳花!虽然你总是用衣服和围巾把自己包起来避免太阳照到自己,但是却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好天气!
——即使拼命地靠近太阳,但是发觉自己其实是地上的植物……啊,我不是取笑你啦不要把虫子放到我头上!露出这种心理阴暗的笑容也没用!
——到了秋天就有大丰收了……
第13章
Oct.17.1859
扣下扳机的时候,枪声像是撕裂了他的大脑。
王耀看了看自己举着枪的手,同时也看到了袖子上斑驳的血迹。而出现在楼梯口的猎人,被自己刚刚那枪打中的猎人,已经没有了头颅,从动脉和气管里喷射出大量的血雾染红了整个墙壁。
——为什么?
王耀疑惑地摸了一把黏腻的脸,展开手掌,在昏黄的壁灯照耀下手心里全是深色的液体。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这儿是哪里。而刚刚死去的猎人,是自己……开的枪……?
“小心你后面!”
熟悉而陌生的吼声于身后响起,王耀转身,滚烫的血液就迎面溅了他一身。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撕成两半的人,而透过那具还未完全死去的尸体黏连的筋骨内脏的缝隙,是金发绿瞳的恶魔正望着自己。血点子溅在王耀的眼眶里然后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让他的脸说不出的诡异。
他张开嘴,困难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亚……瑟……”
柯克兰一脸愤怒地把王耀拽了过来,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斥骂这个在关键时刻发呆的蠢货;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正从头顶的楼层踢踢踏踏传来,而更多的人已经涌上了楼梯口。他扯着王耀往走廊深处跑,第一次爆了粗口。
“看清楚现在的情况!妈的你杀我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利落?”
王耀被亚瑟拖着拽着绕进迷宫一样的走道,默不作声望着亚瑟的后背,目光渐渐落在了亚瑟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左手:一颗在黑暗中闪着银光的中古戒指。杂乱无章的记忆像是找出了线头的蓖麻,清清楚楚拉扯了出来。
他想起早上飞满整个伦敦的晨报,上面写着波诺弗瓦伯爵将参观圣玛格丽特教堂并商讨婚礼事宜;他想起众多的淑女小姐们因这个劲爆的消息按耐不住而聚集在教堂门口成为一道壮观的风景,而弗朗西斯就那样风情款款出现引起一阵骚动;弗朗西斯和他带来的侍从让教会头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糊里糊涂就答应了教堂参观请求让王耀和另外几个人带着所谓“伯爵的朋友”去随便绕一圈,而当走到无人处时,其他那几个人都无声无息被吸血鬼们拧断了脖子。
他想起更早一些时候,自己站在淑女们纱巾和蕾丝羽扇的海洋里,对来访的客人鞠躬,对这些微笑着眼睛里没有半点活人气息的血族们说。
“欢迎各位来到圣玛格丽特。”
一切都进行得无比顺利,跟在自己身后的吸血鬼们和自己目标一致的寻找着关押血族的地下室入口。放走里面的吸血鬼,杀掉一些阻碍的猎人,然后留下由波诺弗瓦伯爵亲自用漂亮花体英文书写的宣言,这个计划完全找不到任何问题。当然,被关押的血族已经无法再离开这里了——这一点除外。
当地下室的入口被找到,而吸血鬼们轻松扯掉了焊得密不透风的铁门,走进了王耀七年都没进去过的地方后,事情就朝着无法逆转的糟糕方向奔去了。
王耀进入地下室第一眼看到的是悬挂在墙上无数的刑具。他只能叫出其中不到三分之一的名字。
然后他看到的是,很多排列整齐的石床上已经只剩骨架的尸体。可那偏偏不是骷髅,因为皮肤还完好地裹在骨头上;紧紧贴着骨架认不出人形。
这不是饿死的。
王耀出奇的冷静,一个挨着一个检查过去。倒是一起来的吸血鬼们开始了各种言辞激烈的辱骂。
威斯特那家伙在说谎。根本就不是因为没有血液提供才死的……
他停在了最后一架石床前,目光固执而温柔地望着石床上的尸体,然后伸出发颤的手指轻轻抚摸尸体头颅上柔软的淡金色发丝,像是再用力一点就会弄疼对方一样。那些头发随着他的动作纷纷脱落了下来,他举起手对着手心里的头发怔了半响突然蹲下身去,发出长长的,充满痛楚与绝望的嚎叫。
那之后的事情再也无法想出细节,只能记得很多叫喊的声音,奔跑的声音,厮杀的声音。有人抓着自己的头喊了些什么,然后拉起自己穿过漫长的台阶冲出了地下室。闪躲,奔跑,攻击,死亡。然后就是,在不知几楼的入口处,王耀看着一个猎人从楼梯口出现,并对着这边举起了枪——他知道那枪口对准的是谁,也知道目标正背对着自己与身后的人搏斗——王耀比面前的人更快一步扣下扳机,一名快得看不清身影的吸血鬼从自己身旁冲了过去扯掉了那人的头。有着褐色长发的女性吸血鬼,和她手里拎着的,布满震惊与绝望表情的头颅。那凝固的表情仿佛在说,王耀你为什么向我开枪。
为什么?
“啧!这边也全是教会的走狗吗!”亚瑟停了脚步,目光扫到走廊房间门上的标牌,咬牙一脚踹开带着王耀折了进去,顺手关上门后就听见外面全是叫喊和脚步声。
拥挤狭窄的室内挂满了衣物,地上也堆了很多。因为没有开灯,王耀拼命睁眼睛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而亚瑟正带着自己一边刨着衣物一边到最隐蔽的角落坐下。
“你到底怎么了?该死的!”
压得很低的声音,贴着王耀的耳朵问。
腥味浓重的液体从亚瑟头发上滴落下来,滑进王耀身体里。
带了犹疑的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亚瑟紧抱的身体中传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就知道那个满脑子精虫的红酒笨蛋肯定会坏事!”这句话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在外面监视的时候就看到大批venator出现,为什么那傻子不知道今天不止是他还有梵蒂冈猎人协会的要来拜访这里?好不容易从后门进来就听见你在鬼嚎!今天你们是集体得了失心疯还是……”戛然而止的话音。亚瑟按着王耀的肩膀,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响动。二人紧贴的身体,有一具是没有心跳的,而另一具,却也无法断定是个活人。
外面的人声始终没有散去。王耀动了一下后背,因为亚瑟压得太用力,脊骨被墙壁硌得生疼。他想说这里是已经废弃的洗衣间,平时也没人记得这个角落的房间,但是动了动嘴唇又什么都没说。
想要发出声音是如此困难。哪怕喉咙都要因为过多的言语而爆裂了,声带还是像呼吸不到空气一样发不出任何——任何能表达自己想法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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