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王耀用力捏紧了钥匙,向对方深深鞠了一躬,整个人像是卸掉了沉重的负荷般显出了些许轻松的模样。在他道谢还未结束时,伊丽莎白已经笑着走开了,跑下木制楼梯时发出一阵蹬蹬的脚步声。
她转过正厅,对着站在走廊里仿佛一门心思研究墙上油画的亚瑟做了个鬼脸:“看到没,他对我笑了,啊,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几百年……”话音湮没在她抑制不住的一串笑声中。随着伊丽莎白离开房子关门的声音,亚瑟的拳头沉闷地砸进刚刚被他快要盯出一个洞的油画里,画中人的微笑裂成扭曲的形状。
爱丁堡迎来了十月份最后一个雨天,或许也是这一年最后一场雨。即将入冬的天气里,连这雨气都缠卷着霜寒的气息,强行剥夺了整个庄园的颜色。
四个人——应该说三只吸血鬼和一个人类共同进行完气氛诡异的晚餐后,被伊丽莎白强行拉出来进餐的王耀率先回了房间,而其他三位也先后进入了亚瑟二楼的书房。这途中弗朗西斯一直在埋怨没有情调的进餐,被吵得不行的伊丽莎白小姐发挥了大无畏的精神将其从楼梯上踢了下去,顺带毁了放置在楼梯口的等身花瓶。
亚瑟坐进自己书房的靠椅中狠狠扯开领结,像是这样做可以甩掉两尊瘟神一般。一直窝在书桌上睡觉的白色胖猫头鹰不明状况地四下张望着,当看到书桌对面坐了经常骚扰自己的家伙时,迅速跳到了亚瑟怀里。
“说实话,哥哥确实很伤心。”弗朗西斯决定无视这对主仆的行为,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玻璃瓶放在桌子上。“虽然去教会的行动是我策划并带头实施的,但是站在长老院审议会里接受所有质问的,却只有我一个。”
他略带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微卷的金色长发,对那个瓶子扬了扬下巴。
“这个是我和伊丽莎白调查出来的东西,没有对长老院报告。你可以打开看看,保准你闻到那味道能恶心一个月。”
“是什么?”
亚瑟拿起玻璃小瓶,里面装着少量深色粘稠的液体,很像胶质果冻。
“我可以理解你身体长期缺乏血液,圣光戒指失效后教会的东西对你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可是除了我们这几个谁也不知道。大家都会想为什么堂堂柯克兰公爵大人,我们血族里令人敬畏的家伙会先于弗朗西斯倒下?虽然梅尔斯再次代替你出席审议,镇压了那些无聊的猜测,但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让王耀参加审议?”
桌子发出一声沉重的拍击,伊丽莎白盯着一脸烦躁的弗朗西斯说道:“他俩都是我带回爱丁堡的,你有意见冲我来。当时这两个全部昏迷,我不觉得有送去审议的必要。”
亚瑟对面前二人的对话置若罔闻,只是拔掉了玻璃瓶的木塞子凑到瓶口闻了一下,一股浓重甜腥的铁锈味道异常刺鼻地钻进鼻腔。
血?
不是。
像是腐烂的肉质物和血液混杂在一起。
他放下瓶子,抬起眼皮静静盯着弗朗西斯开口。
“对于我没能参加审议,让你独自承担重责我很抱歉。在那之前,是谁擅自将吸血鬼猎人扯进我们的宴会,宣布他是你的未婚妻,又在计划实施过程中,让这名猎人同你带去的血族一起寻找地下室,才导致一切混乱?”
亚瑟将手指插进白猫头鹰温暖柔软的羽毛里,缓慢地讲道。
“他只是一颗不该摆上棋盘的棋子。”
这位波诺弗瓦伯爵过于即兴的演出,带来不少多余的麻烦。他带有“隐藏”的体质,是可以混迹于人类之间不被发觉的特性,连教会的圣物也无法起效,这也是他可以正当进入教会的原因。而他在晚宴中宣布“未婚妻”的特性也是“隐藏”,只骗过了多数血族,像是伊丽莎白这种阶位,一眼即可识破。除了在那日晨报中起到一定作用,让众多淑女贵妇围堵于教会方便吸血鬼混迹其中,在必要的时候制造混乱,没有其他实际用途。对于王耀性别的问题,介于弗朗西斯平日喜好就有够特殊,倒是没人质疑。
弗朗西斯连说了几声很好,一手按住额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再不发言。
“可是亚瑟,你必须得知道,坏了计划的人是王耀,大家只是要求将这名猎人交出,给死亡的血族一个交待,不然弗朗西斯处境将会很糟糕。”伊丽莎白顿了顿,抬眼看亚瑟的反应,“圣玛格丽特教会也是这么要求的。”
一阵难捱的沉默。
亚瑟身后的窗户突然被狂风扯开,雨点子砸进房内,霎时浸湿了地上的羊毛地毯和半张桌子。将亚瑟的衬衫后背也尽悉淋透。他起身关好了窗子,身子索性靠在了窗户的玻璃上。
“瓶子里的东西,是『药』,对么?”
后脑贴着冰凉湿润的玻璃,亚瑟微侧了脸,暖黄灯光染上美好的脸部轮廓。
“将高等血族捕获后进行实验,试图找出永生之法,这东西姑且就算是目前的成果,我猜的对吗?”
之前已经偶尔有所听闻。在进入地下室找王耀时,看到石床上的尸体时心中也有了个大概。加上这段时期的调查资料,是一目明了的事情。
“这个可以作为条件,换取教会不再追究王耀。”
“你疯了!”
弗朗西斯拍桌而起,很是粗鲁地从桌子上拿走玻璃瓶,咬牙压制着浑身怒气:“这是整个血族和教会的事情,不要这么自私拿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类!况且就算教会放过他,长老院这边也没办法,除非……”
“除非让他接受初拥,之后再用一百个谎言去弥补一个谎言,加上我们的家族压力,没人敢质疑。”
伊丽莎白一手撑着下巴,悠闲万分看着控制不住情绪的弗朗西斯,不咸不淡吐出这句话。
窗外的闪电照亮房间内吸血鬼们惨白的脸,没有半丝血气。
亚瑟觉得全身都被冰冻结住,疼痛从指尖开始钻进血管和神经,敲打自己每一个关节。他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却是白茫茫的一片,摇晃着碎裂着的世界中,下着黑色的雨。令人窒息的无声画面和自己每一个噩梦中一模一样,大脑的神经简直要撕裂了。
接着他听到久违的、唯一让自己能安静下来的嗓音。
“我可不愿意变成你们的同类。”
王耀站在门口,黑色中带着暗金的眼瞳盯着亚瑟微笑,然后转身朝了弗朗西斯走去,从吸血鬼身后就着那只手抚摸上玻璃瓶。
“不错的东西,不是吗?”他抬起脸望着弗朗西斯,原本简单漂亮的脸蛋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毒情绪,被那懒洋洋的目光扫到都能感觉到诱人的危险。
“把吸血鬼和教会的事情和我说明清楚,相对的,我会帮助你们让这次的事件完美解决。”
他站定了身子,咬字清晰。
“这也是我的复仇。”
不能前往天堂,也无法堕入地狱。
不用为我点灯,不用为我敷油。
我不需要告解,这是我的“原罪”。
第16章
破败的钟楼指针艰难而困顿的挪到了整点,然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感谢上帝!我们迎来了光明的1460年!为新年庆贺吧各位,在这个胜利的黎明!
酒杯里的啤酒花洒扬了整个发红的天空。人们笑着唱着,在被血染红的湿腻地面上踏脚。在那些欢愉的人影间,偶尔可以瞧见黑色的绞刑架,绑缚着赤裸的,已经不会再动弹的身体。从挤满人头的广场往前,是一座拱形的石桥,搭满的火把照得河面一片金色粼光,上面影影绰绰漂浮着一些发白的尸体。
我们消灭了这里所有的魔女!听听那死亡前的哀嚎吧,连魔鬼也抛弃了她们!
哄笑的人群中,一丝细弱悲切的哭泣被践踏在欢乐的舞步底下,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注意。
在隔了五条街的旧式教堂里,有人从窗户瞧了瞧外面的盛况,又拉上了窗帘。不同于外面喧嚷的热闹,在这个教堂二楼的祷告室里坐满了二十来个人,都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和声音。
一张羊皮纸从磨得发黑的桌角被人推到另一头,那边的人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又交予其他几位同仁传阅。穿着教士服的几个人盯着那些观看羊皮纸的客人,目光带着攫取猎物的饥渴。
一个鲜红的圆形印章压在了羊皮纸末端,随着这一动作在场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这样契约就成立了。
有人这么说道。
紧闭的门被打开,一个被黑色披风包裹起来的男人走进来,无视现场所有质询的眼神,小心打开了披风。一张稚嫩的脸露了出来,带着明显的惊吓和泪痕。
你这是做什么?带不相干的人类进来……
弗朗西斯。
来人抱起小孩瘦小的瑟瑟发抖的身子,将房间内所有人一个个仔细看过去,紫红色的眼瞳仿佛马上要燃烧起来,挫骨扬灰的恨意。
这个孩子的母亲,刚刚被外面那些人活活解剖。我会收养她,并让她永远,永远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禽兽远远的,以及我,再也不会回来这里。我放弃我的家族,我的血统,请就当做我已经死了。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金发男人手中的羊皮纸上,放肆怨毒的笑意像眼泪流了一脸。
祝各位血族的上位者们,与教会永远相亲相爱。
伊丽莎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楼正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男式外套,可以嗅到浅淡的玫瑰香水味道。她起身坐起,随意向后拢了拢散乱的长发。
“是梦吗……”
发胀的脑袋间歇性抽痛。她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咽了一口冰凉的隔夜红茶。
“才睡了没几个时辰,在太阳升起之前你还可以睡一会儿。”
弗朗西斯打着哈欠,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从厨房走出来,手中端着餐盘,浓郁的香味从餐盘内飘出。
“你这么早就给自己做早餐?”
“小亚瑟家里的东西再吃下去我会疯掉的,我用我的脚跟发誓。”弗朗西斯把盛得满满的餐盘放在桌子上,心满意足地缩回皮制沙发里搓了搓手。“女士优先,尝尝我的手艺。”
煎得色泽漂亮的蛋,切好的黄油面包,还有两杯牛奶。什么都是两人份。
偏偏在这种小事上,这个法国血统的男人从来不会疏忽细节。
伊丽莎白用叉子挑起一片面包狠狠咬下,连带让人不舒服的梦境。
“对了,我刚刚梦到好久以前的事情,大概就是你们和教会签订契约的时候。虽然那时候我根本不懂你们在做什么。”她把面包撕成一条一条扔进牛奶杯,看着它们迅速融化在乳白色的液体中,“现在居然和你还有亚瑟度过了这么久的时光,久到我都要想不起给我初拥的那家伙什么长相了。”
“啊啊,饶了我吧,我可不要想起他……”
男人哀嚎着用手掌盖住眼睛,无力俯下身子。
四百年了啊。
距离上一次契约生效的时间。
爱丁堡在这个还未被黎明女神亲吻的深夜停止了整整一天来势凶猛的暴风雨,暂时回暖的大地升起带着土腥味的微暖蒸汽。
如果我们把视角从庄园内修剪完好的草坪转到这座复古风情的别墅上,再移上二楼某个卧室铺满了桑叶的窗台,可以看到里面的人早就从短暂而漫长的睡眠中醒了过来。如果能再往近一些,或许可以瞅见床铺上的人在进行什么谈话,伴随一些无伤大雅的亲密动作。
而在被丁香叶子覆盖的的乡间小路上,有几辆马车正朝着这里赶来,惊起树林里一大群黑色蝙蝠。
在十几个小时之前,那个有着东方面孔的年轻猎人从波诺弗瓦伯爵先生那里得知了血族与梵蒂冈猎人协会缔结的长久契约,而这契约的内容是无可挑剔的几项约定;血族将长期默许并提供低等吸血鬼于教会,并遵守不随意杀害人类的规定,如有违反,教会可派遣猎人进行清除。同时,教会不可以擅自对高等血族进行捕猎和杀戮行为,违反即可提交血族处置。
由于低等吸血鬼天生不具备自我意识,只是单纯渴求鲜血与生存,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是猎人诛杀的对象。而有了契约的限制,高等血族无法肆意伤害人类,在条例允许的范围内做一点无伤大局的事情,也是教会默许的行为。
在漫长的争斗与厮杀之后,双方签订的这份契约为各自带来四百年的和平。如果不是教会近年开始狩猎高等血族并私下进行实验的话。
“这个砝码太不安全了。”
王耀皱着眉头思考,一边把亚瑟埋在自己胸前的头推开。
“任何一方只要实力削弱,另一方就会像下棋一样吃掉对方。”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湿润暧昧的舔舐从王耀的脖子一路往下,亚瑟的话语含糊不清:“人类在排除异类方面一直很擅长,比如魔女狩猎之夜。连自己的同类也可以随便以可笑的理由处理掉……”
“喂,柯克兰大人,麻烦你认真一点。”王耀扯开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衬衫,戳了戳自己只印了几个红色吻痕的身体,“假如你不好好制造伤口的话,我就让那位伯爵先生来。”
夜色里王耀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唯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对于夜视能力很强的血族来说却没什么妨碍,因而眼前的风景极大影响了亚瑟工作的积极性——就像一盘美味的牛排正在散发诱人的香味,自己可以闻可以吃但是不可以吞咽入腹——虽然这是个糟糕的比喻。
亚瑟的目光落到王耀赤裸的双脚上,然后伸手握住了其中一只。微蜷的漂亮脚趾,没有看上去柔软。脚底因长期行走和锻炼而生了厚厚的茧子。
“我突然觉得,把你关起来圈养的话,每天制定完美的日程,你一定可以变成我心目中优雅得体的美丽动物……”
王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做没听见这个患了妄想症的强盗梦想。
“希望事态如计划那样进行就好。”亚瑟从床头柜拿起怀表看了看,回头用一种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复杂情绪看着沉默的王耀。微妙的不协调感一直敲打着他的神经,但是找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听得到身体里激烈的鼓动吗?
好戏正要开场。
Nov.02.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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