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诤走到了窗边挑开屈戍,雪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呼哨。
刚才,高诤用一番忏悔令玉非柔相信自己是真的醉了,神不知鬼不觉将私库钥匙刻了模,又趁着温酒的功夫递出去。现在算时辰,兖王的人马应该已经入瓮。
高诤听闻给事中被秘捕的一刹那,就猜到了封璘的意图。兖王想要那本名册,他就给他那本名册,付出的代价是擅闯圣人已故生母,圣母皇太后高氏的祠堂。
改造一间屋子,远比改变半生心性要容易得多。
尽管这个蠢女人除了肖像小玉儿外一无是处,但做副传话的喉舌还是绰绰有余。想到小玉儿,高诤冷硬冷硬的心蓦然伏软了一小块。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自楼檐垂下来。
“你说什么?”
得知今夜高府无事发生,高诤实实讶异了一下,心底旋即升起股不妙的预感。
半柱香后,已经下钥的城楼内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小旗挑灯看清了阁老大人的手令,连忙呼喝放行。
城门轰然而启,雪粒子削打在面颊,很快被体温融化,变成疑似冷汗的几条细痕。前路藏有无尽沟壑,马蹄大展,扬落间普觉寺顶的宝珠遥遥在望,闪动着刿目精光。
高诤气喘吁吁地控缰勒马,直奔主殿,浑然未曾意识到在他的身后,细雪遮盖了马蹄印,亦抹去一串浅不可查的足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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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沉酣一梦是春秋(二)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有酒有菜,是合该围炉对酌的场景,可惜走了一个伤心人,又来一头锯嘴小狼,沧浪换过两只干净的酒杯,各自斟满。
“怎么了,有心事?”他将其中一只推到封璘跟前,看出那两道长眉下压着的凝重。
封璘不接,从怀里掏出本名册。沧浪眼尖,很快发现了边沿处的血迹,面色一凛。
“辽无极的?”
封璘很低地应了一声:“嗯。”
名册之事,关系到高家两代性命和满门荣辱,高诤不会草率处置,附近定然机关重重。要寻个既有本事又不会轻易被认出的人去盗册,沧浪几乎立时想到了一个名字。
银票随信发出,那位曾放言要归隐蓬莱疗愈情伤的骑鲸帮少主果然如期出现在醉仙居,照例青衫浮薄,数九寒天里也没觉出什么不适来。
他这个人,就像天地一沙鸥,打哪来、何时来都是毋庸赘言的事情。沧浪只需要知道他来了,并且肯接受封璘的出价办事,今夜就算不虚此行。
“高府的衔枚影卫比起贺家豢养的那帮,能耐更在之上。辽无极偷了名册待离开,不料却碰响暗铃,惊动了护寺武僧和影卫。他没能捞到好处,蛊虫都用上了,才得以杀出重围。只是天不遂人愿,辽无极拼死将名册交与接应之人,自个却落入彀中。”
三言两语,情势已是急转直下。
酒液润湿了唇,不经意溅出几滴在下巴。沧浪屈指揩去,含在嘴里吮了片刻,抬眼看着封璘。
“人还活着?”
封璘没接言,默默点了点头。沧浪的心绪就在那无声的肯定里,一点一点沉到底。
原本按照计划,玉老板这席酒只是为了给高诤布一个疑阵。早在三日前,镇抚司擅自扣押户部官员的消息不胫而走,再自然不过地传进高诤耳中。高诤不是傻子,他很快会想到兖王翻旧案也好,借故拿人也好,都是为了抓住能彻底击垮高家的把柄。玉非柔此时的邀约,就会显得有些微妙。
封璘从未试图遮掩他跟玉非柔的前缘,甚而在某些场合刻意露出那两条一模一样的玛瑙珠串,让高诤越发笃信了玉非柔是在替封璘效力。他顺水推舟,一开始便佯装酒醉露了口风,之后又给玉非柔留出足够多的时间复刻钥匙、通风报信。
高诤这样安排,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所以当他得知玉非柔迁延了整晚,而封璘那头却毫无行动时,这位经验丰富的前指挥使不难想见,兖王做这么多虚招必定是有用意,最可能的莫过于吸引他的注意力,以掩盖另一场真正的行动。
“识破虚招”的高诤定然第一时间赶往名册真正的藏匿之处,以确认无虞。而事实上,此前除了高氏父子外,并无一人知道名册被放在了普觉寺顶,直到高诤亲自把人引去为止。
环环相扣,最理想的结果是不动声色地盗走名册,不动声色地呈上御案,不动声色地扣死锁在高家颈间的一环。
可沧浪没有想到,最后的纰漏却是出在了辽无极身上。
“动了手,还用了蛊,辽无极的身份八成是捂不住了。”沧浪掏出胸口的狼牙,拏在掌心摩挲,“明日一早,高家擒获江洋大盗的布告就会张遍整个京城,辽无极给人留了喘息的机会,却把自己推向危墙之下。”
他望向封璘,似笑非笑地道:“骑鲸帮原不是这样的做派。阿璘,这回咱们可真是不走运呢。”
金堂夜永,烛烟隔寒。
封璘从得知消息一刻起的杀意都让这声“阿璘”驱散了大半,他眼中注入温流,不再似方才那般寒气瘆人。
“被察觉了也不要紧。”封璘沉道,“天一亮,我便带着册子进宫。高家手脚再快,总不能一夜之间就抹平了所有痕迹。”
沧浪这下是真笑了,“倘若圣人问起名册从何而来,你要怎么回答?你当高诤为何要留辽无极一命?骑鲸帮在刑部的悬红可是高达万两黄金,高氏父子散布耳目,你也一样结交江湖豪强,这种以命换命的对质,又有什么意思?”
封璘听了这话,没言语,手里捏着酒杯缓缓置于膝面,脸快埋到胸前。
如此情态,十足一个犯错的孩童,沧浪瞧他发间玛瑙都没了光彩,仿佛又看见那个受了排挤,只在自己面前才流露委屈的小可怜。沧浪没有追忆似水流年的兴致,此刻却突然很想再摸摸那截小辫。
手刚抬起,见得红芒骤闪,在火焰下迸射出野性十足的乱光:“高诤想用辽无极做要挟,本王必不会教他如愿。”
封璘仰起脸,眼底杀气棱棱:“骑鲸帮在江湖素以守信自居,辽无极此番若能做到三缄其口,我定当不遗余力相救。若不能,我也自有办法做一出死无对证。”
这般毫不避讳的杀意让沧浪心口咯噔一下,他不能臧否封璘身为王侯的杀伐果断,但作为自己悉心教养过的徒儿,他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想到那四个字:
养狼自啮。
“杀了一个辽无极,还有旁观今夜缠斗的寺院僧侣,悠悠众口,你待如何去堵?”
封璘略显疲惫地掐了掐后颈,锋芒触及沧浪眼底的刹那如冰棱始解:“安家那场大火的余烬,本王不介意让它在京城复燃一次。”
于是乎手在半空虚握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捺回去,变成提壶倒酒。
“先别忙开杀戒,”过了许久,沧浪道,“咱们互相都擒着对方软肋,总归还有得谈。”
*
高诤的确想谈,甚而比封璘更加迫切。
辽无极自从下狱以后,拒不供认自己曾受兖王指使。高诤浮游宦海多年,纸上书忠义的读书人见过不少,像这种铡前剖肝肠的屠狗辈倒是头一回。烙铁撬不开这人的嘴,莫须有的罪状呈上去,未必有对方黑纸白字的证据更能打动圣心。
这场较量打一开始,他手握的筹码就少得可怜。
正因如此,看过王府送来的密报,高诤先是一怔,继而如临意外之喜。他吹掉指腹上的浮灰,笑容慢慢溢出唇角。
“看不出来,那头白眼狼身上竟然还有点人味儿。”高诤睐着靠壁蜷缩的人影,峰回路转的忻然很快演变成一种残忍的促狭,他拿起小案上的药瓶。
“封璘想用名册换回你,我要是趁现在对你动点手脚,令他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样会不会显得更加有趣?”
囚室幽忽不定的灯光映亮了那张脸,一张几无完肤的脸。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最初的秋水横流如今已是血肉模糊的两团烂沼,闻言只是浑浊而粘稠地蠕动着。
折腾了一整夜,月落参横。
高诤没了搓揉人的兴味,正打算将药丸给辽无极喂下时,门外狱卒来报。
“公子,王朗求见。”
高诤知道自己这个“小舅子”看高家不惯,两人之间一向不大对付。听闻他这个时候找上门,高诤不由得暗里称奇,但还是打点了仪容请人前厅叙话。
“我要跟你谈笔买卖。”
刚落座,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高诤有些转不过弯,他眼皮子跳了下,颇见张致的眼角挑着一丝机警,亲热笑道:“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说买卖多见外,朗儿有事,我这个当姐夫的自然义不容辞。”
王朗斜眼冷睇,对“未来姐夫”的示好敬谢不敏,硬梆梆地道:“我知道兖王找上了高家的麻烦,我可以帮你除掉他。作为条件,你必须同我姐姐解除婚约,今后都不许同她再有往来。还有,高家早前答应给的五万石军粮,一粒米都不能少。”
高诤笑容倏僵:“你怎么……”
“哼,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京城这点屁大的地方,有什么是小爷不知道的。”
高诤实在摸不透这位小祖宗的心思,忖度着道:“昨夜高家的确同兖王起了些误会,究竟未到生死相争的地步,少将军切莫偏听了谣传。”
王朗冷嗤:“利用僧道排除异己,这罪名还不够叫人豁出命去掩饰?”
无意欣赏高诤错愕的样子,王朗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他整宿未眠,神情多少显得萎靡,猛灌了几大口酽茶,散漫地靠向椅背。
“你不是要跟封璘见面吗,我看京郊竹林就很好。最近几月京畿四县常有流民作乱,高公子只需在竹林提前安排好人马,等封璘一露面就动手。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是我爹老部下,我大可以让他们缓一缓再出兵,事后在邸报上掩盖几笔——你最顾忌的无非就是这个——届时尘埃落定,你不仅能拿回名册,还彻底除掉一个心腹大患,阁老知道了,今后想必都会对你高看一眼。”
高诤不知被哪句话说动了心思。
今晚他已经吃了好几个暗亏,窝了一肚子火,辽无极的血仅仅令他纾解万一,不治根本。他不是没动过灭口的念头,一来顾忌着名册还在对方手上,二来是不敢——皇城根下行刺亲王,实在太过招摇,万一被兵马司的人拿住了证据,高家端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王朗的提议直如醍醐灌顶,但高诤免不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
“为什么帮我?”
王朗唇间“啧”声,不耐烦地答道:“高家做出这种事,还想拉我姐姐一同跳火坑不成?你跟封璘谁死谁活小爷没兴趣过问,但高王两家结亲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城,高家被问罪,保不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将军府。更何况你跟你老子若遭殃,那五万石军粮我找谁讨要去!”
“原来是拿人的手软。”
高诤心头暗哂,却也未见得全信:“区区五万石军粮,只怕仍是抵不过一个谋逆的罪名。”
王朗破天荒地窒了下,将茶碗盖囫囵一扣,搓着后脑勺懊恼道:“怕了你了。我直说吧,上回卧佛泣血那事是小爷我干的。咳,都怪我不当心,叫封璘拿住了把柄。这事若捅出去,少说也是个欺罔之罪,他一直没揭发,焉知不是留了后手……总之,这个人活着,对你我皆没有好处。”
少将军今晚连番语出惊人,高诤被震得有点眼晕。他勉强稳了稳心神,顾不上兴师问罪,张口就问:“兵马司的人真能信得过?”
“当然,”王朗眉挂寒霜,“他们会给你行这个便宜。”
密报中约定的交换时间在辰时首正,现下已是远鸡戒晓,天光乍明。高诤并无太多踌躇的余裕,他跟王朗约定好,自己负责调动衔枚影卫林中设伏,王朗则想办法拖住五城兵马司的脚步。
送走了王朗,高诤从贴身的口袋拿出父亲大人的令牌。沉甸甸的“高”字坠在眼底,把瞳色染得很深。
他轻抚着腰间用紫檀佛珠串成的章饰,语态积黏缠绵:“小玉儿,你会保佑我这回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额,感觉自己的权谋戏写得跟玩儿似的……可我真的尽力了(???︿???)
第38章 沉酣一梦是春秋(三)
长夜逝尽,朝暾廓出新鲜一日的雏形。古潮河码头许久不闻桨橹声,只剩一座青瓦残破的废宅坐看朝暮更迭。
高诤就将会面地点定在了这儿。
此处曾为前朝静安老郡王的旧宅,离竹林不远,后被改建成了货栈。因长久无人居住,花木郁郁葱葱地长出了一副野相。再有古潮河断流数载,更成人迹罕至的僻静地,适合密谋与交易。
高诤对这场急就章的刺杀多少感到忐忑,他选择跟王朗合作,但决计做不到十分的信任。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带人早到了半柱香,待安顿好后手,方见林深处木叶纷落,十来匹骏马风入四蹄,展眼卷至跟前。
高诤留神细数了下,对方竟然真的依言只带了十来名守卫,心中一喜。
封璘阔步走来,一身短打精悍,身后跟着同作布衣装扮的迟笑愚。他甫跨过门槛,见院中还有旁人,驻足问:“怎么回事?”
高诤心里藏鬼,面上还要装得光风霁月,拱拱手,笑着解释说:“京畿四县闹饥荒,都是弃了田地上京讨饭的流民,把这儿当慈济坊了。阿璘用不着管他们,屋里坐啊。”
一路沿高墙向内,几度转弯,越往深流民数量越多。三五成伙,多的也有数十人,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看见衣冠齐整的封璘等人,眼中本能绽出恶狼似的精光。
高诤只佯作未见,招呼着封璘入座,又吩咐人备好茶点:“我是真没想到阿璘你能来,你说你,从前多冷情一人,把谁的性命放在心上过。这回怎么就转性了?”
封璘笑了一笑,说是啊,“就是从前太冷情了,身边没几个朋友。杀一个便少一个,我怕到最后成了孤家寡人,这不着急忙慌地就来了么。”他低头饮茶,抬头问:“人呢?”
高诤一气儿把茶水逼干,又嚼了块豌豆黄压制嘴里的苦味,含糊不清道:“你那个朋友,昨晚可真没留情。要不是我想起山门外埋下过几道绊马索,保不齐就让他逃了,哪还有咱们哥俩聚在一起吃茶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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