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锋往来,高诤在筹码上捉襟见肘,口舌上必得扳回一城,封璘却也不恼。
“知道你能耐,愿赌服输,应该的。可我这个朋友,与我是落难之交,不如你卖我一个面子放了他。等到了对簿公堂的时候,我替你多说几句好话,如何?”
高诤托着紫檀佛珠,一颗一颗捻过去,道:“好阿璘,重情重义!可高家当年也施了恩,如今怎么就恩将仇报了呢?”
封璘攥着茶盏的手一紧,微拧眉:“施恩?”
“你占着那样的出身,打生下来就被先帝视为眼中钉,要不是高家力保,你这会儿还在关外吃沙子。”高诤环顾四周,觉着接下来的话不至于让旁人听了去,才道:“知道松江诗案让你白担了虚名,可我爹不也让你认祖归宗了么,这么一算,你不亏。”
揭人伤疤如拂人逆鳞,谁踩着封璘痛脚,他就得獠牙大张地咬回去。以牙还牙,这道理他向来奉为圭臬。
“高家给过我尊荣,所以我才肯坐这里听你讲这些废话。想要名册么?不难。你让辽无极全须全尾地站出来,或许我还可以考虑。”
高诤扭头呸掉嘴里的茶叶末,骂了句“这也能叫茶”,跟着推开椅子,起身说:“我叫人去接了,昨夜闹得难堪,总得给他拾掇一下,别着急嘛。”
这时候,墙角窥伺多时的流民蠢蠢欲动。一个小乞丐最先按捺不住,猱上前揪住封璘衣角,拖着哭腔嚷嚷道:“大爷行行好,赏两个子儿吧......”
他一壁说,另只手一壁不安分地游动,待探向那身疾服的前襟时,突然被股强力摁住。
屋内岑寂,小乞丐挣脱不开,孩子气的脸上冷了颜色,倏忽划过一丝狰狞。正当他缓缓松开揪在衣角的手回向腰间时,封璘却突然卸力,轻轻拍打着他脸颊,唇畔扩出一个怜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可怜见的,瞧这骨瘦如柴的模样。迟笑愚,拿银子给他。”
迟笑愚应了声,真就从怀里掏出几锭白银放在小乞丐手上。一时间如苍蝇逐臭般,原本或站或坐的流民不约而同地向他们围拢来。
高诤心中狐疑,但并未形诸颜色,刚要说话时,只听封璘悠悠地抬高音量,一语双关:“银子给你,东西可不能,高家的宝贝值钱,丢了要出人命的,我怕你个小娃娃担待不起。”
高诤怔忡一刹,反应过来,暗叫糟糕。然而不等他做出反应,周遭流民先一步炸开了锅。
“高家,他们是高家的人!”
“装腔作势的狗东西,逼得我们无家可归,他们倒还有脸做滥好人,呸,什么玩意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怒登时叠得比浪头还高。
原来这次逃往京城的流民里头,大多都是租种高家子粒田的佃户。今秋连遭水旱两灾,田地歉收,农民交不上子粒银,恳求庄田主宽囿一个冬天,等来年春小麦成熟了再填补。可适逢高国舅古稀双庆,庄上急等银子替老太爷做寿,哪怕敲骨吸髓也不肯减少一分一厘。佃户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抛家舍业地远上京城避难,有人甚至因此混进了流匪的行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眼看流民越围越多,胆大的已经开始上前推搡,场面一度混乱不堪。高诤事先安插的影卫被愤怒的人群冲散,此刻漫说对封璘下手,连他自个都吃了流民好几下板砖。
就在高诤发狠地要掷杯为号,宅子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清一色的皂色盘领公差服,腰别锡牌,很显然是被这处骚动吸引来的兵马司巡卫,但数量只有寥寥几人,领队的仅是个小旗。
这也应证了王朗的承诺——想办法调离五城兵马司在竹林附近的巡逻哨,为他的刺杀行动提供便宜——高诤反而像吃了定心丸。
“天子脚下,聚众闹事,何人如此大胆!”
又是封璘格外镇静地撩袍起身,亮明了身份,将方才情形捡要紧的先说了,俄而话锋一转。
“近来京畿四县常遭流民侵扰,甚至有略卖孩童强迫行乞之事发生,圣人对此备感忧心,特遣本王出城踏勘。今日在场的这些孩子来历不明,本王疑他们都是被略卖的良家子,还需扣押过后仔细盘问。”
起初高诤尚在漠然听着,直听到“仔细盘问”四个字,潜意识的畏惧像蛇一样游遍四肢百骸,在胃里凝作了实质,渐渐发起烫来。
他跟吞了块滚碳似的骤然暴起,插在两人当中一劈手,恶声恶气地道:“不行!你不能把人带走!”
原因无他,这间宅子里,包括小乞丐在内的五十名“孩童”,其实都是高诤费尽心思挑选的侏儒杀手!
他听信了王朗的鼓动,仍旧忌惮授人以柄,于是想到用“孩子”骗走对手的警觉,万一被盯上,兵马司约摸也不会疑到稚童身上。
衔枚影卫修习忍术,身量原就比同龄人瘦小。高诤筛过的这五十人,不仅体态上趋近孩童,容貌上更似童颜。他不确定封璘到底有无识破,既惊且怕地觑了一眼,蓦地像被什么蛰了一样。
是眼睛,一双虽然年轻,却藏下了万千沟壑的深瞳。
他就那样漫不加意地眨眨眼,便有无数支冷箭从看不见的角落“嗖嗖”射出,高诤在那一眼里,感到自己被捅得千疮百孔,秘密和胆气一道泄空了。
“人、你们不能带走!”
小旗疑心大起,偏头打量他,道:“高二公子?”
心念电转间,高诤稳住了声音:“你们不要被他给骗了,北镇抚司接到消息,兖王勾连江湖豪强意图谋反大逆,证据确实,人犯现已被羁押,来——”
高诤转向墙角,末一字与呼吸同滞在嗓子眼,脸上姹紫嫣红开遍,简直精彩极了:“人呢?!”
刚才一场骚乱,影卫的注意力都系在自家主子身上,谁也没有留意到墙角何时少了个病恹恹、脏兮兮的烂脸乞丐——高诤有意把辽无极扮成这副鬼样子,扔在流民堆里混淆视听。可就是因为太不起眼,以至于丢都丢得悄无声息。
眼前一黑,迟副将那张方正阔面挡住了视野,带着浓浓的鄙夷垂向他:“公子卸任多日,还扯镇抚司的大旗,怕是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什么指挥使了吧?”
古渡无风,死水盘桓。
高诤发僵地杵在原地,听到自己粗制布衫下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如四方擂鼓竞响,最后一捶是小旗抵开刀鞘的铮鸣:“把他们都押回去。”
这一声“咚”地砸在高诤濒临绷断的神经上,血液直冲颅顶。名册未落手,他本不想这么快兵戎相见,但眼下已经不是自己想不想的事情了。
高诤赤着双眼,撕破伪装,抓起茶盏用力朝地上砸下去:“万物刍狗,尊荣可杀。一群乌合之众,拆骨成泥以后还不是要做我高家的垫脚石,动手,一个活口不留!”
五十名侏儒影卫闻令,齐刷刷抽出刀锋。小旗手刚按上刀柄,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白光,猩红色的斑点相继缀满视野,逐渐密结成诡艳而致命的大网。
猝然地,网口束紧,小旗来不及发出声音,转眼已是身首异处。
余下的巡逻哨兵悚然拔刀,与行凶者战在了一处,流民慌忙作鸟兽散。
封璘指夹百尺烽,干脆利落地攮透一名影卫颈骨,翻身旋出一掌,锋芒掠过天灵盖,侧旁另一影卫的头皮生是被削下完整的一块。
“剑来!”
迟笑愚闪身避开鬼影的猛袭,接下腰间束缚,扬臂抛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王爷接着!”
高诤旁观着封璘斥剑出鞘,轻若飘絮地盘旋在重重围困之间,唇边泄出一声轻嗤:“不自量力。”
一枚罗刹令掉落掌中,明锃锃,寒森森,他嘴角抽搐,咬肌出现了生关死结的虬曲:“死战,结阵——”
衔枚影卫的恐怖,百闻才见其一呢。
不知谁先发出一声惨叫,接二连三的,不绝于耳。
仿佛只在一瞬里,四面高墙闪出不计其数的丛丛弓箭,高诤看清了领头人,眼底倏亮。
“朗儿,快,你我里应外合,封璘跑不了!”
少年将军玉带轻裘,有着傲然风姿。他懒懒地向身边一摊手,搭弓扣弦,眼尾轻挑,拉出满月的形状。
须臾矢发,影卫倒地,一绺断发打着旋飘过,高诤耳根处剧痛。
“你——!”
“小爷乃堂堂定西少将军,”王朗屈指蹭了蹭鼻头,眉眼萧杀,“叫我朗儿,你也配?”
作者有话说:
少将军:我是你大爷
这段写得我深感佶屈聱牙,想听听大家的反馈,90°鞠躬.jpg
第39章 沉酣一梦是春秋(四)
这一则发生在京郊的最新变故,不到半个时辰已被送进皇城。“二公子纠集豪奴,古潮河畔残杀官兵,又对着出城缉乱的兖亲王举刀相向,被定西将军府的小儿子率领兵马司三大营当场拿下!”
哨探惶遽的话语像尖刀,生剐在随着年老已逐渐钝化的神经上,高无咎耳中嗡鸣,直到落轿一刻的巨大晃动将眼前的黑霾震散,那双老眼里方才重新涌进光明。
废宅急匆匆进出着人,锋芒归鞘,到处是残垣瓦砾和死人的尸体。三大营的人马留在原地善后,隔着那幢幢晃动的人影,高无咎一眼看见了蜷缩在角落的儿子。
高诤用布胡乱裹着脑袋,左耳的血迹已渐干涸发黑,苍蝇落在上头,像垂涎一块发臭的烂肉。
衣袍蹭着没膝的枯草,高无咎一步步走到儿子跟前,不叱骂、不安慰,整个人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定定看向他。
“父亲......”高诤抬起脸,手里还握着紫檀佛珠,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放弃,吃力地收回一条腿,跪倒在地上。
“为父的令牌何在?”
高诤眼皮轻颤,掏出那枚刻有“高”字的铁牌举过头顶,声若蚊吶:“是儿子无用,让父亲失望了。”
冷铁下垫着染血的佛珠,仿佛一重重罪孽相叠。高无咎接牌的手势一变,变成掌心托衬,另一只手柔柔地盖上去,极尽舐犊情深。
“铮儿,为父早就告诫过你,多情误己,你啊,当初真不该放过那女人。”
高诤直望而来,一下子泪便涌起。高无咎同样眼张张盯视着儿子,笑着,在兖王亲随向这边走来时突然反手一拔,带着那锋利剑芒划过亲子的咽喉。
虎毒不食子,但高家走到今天,面临的早已不是寻常野兽的围猎,而是雷霆天威的倾轧。高无咎临渊行走,剔除了包括兽性在内的一切生气,要做睥睨天地的恶神。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瞧得迟笑愚胃壁缩紧,险些没吐出来。高无咎俯身断墙,摁住了还没有完全断气的儿子,将剑刃沿着颈前伤口来回矬动。大捧鲜血泼洒在雪白的须髯上,颜色比他为了做寿而穿的绯红锦袍还要炽烈三分。
多次反复后,高无咎满手满身是血地拢起一束乌发,把惊目圆睁的人头提在手里。他们父子原是最相像的,可现下,凭谁也不能把这两张面孔与亲缘联系在一起,倒更似地狱归来的亡灵提着自己已死的皮相,在向阳世宣战。
“逆子高诤,轻狂妄作。内矫父令囤养淫僧,外借祖荫横行欺上,种种不法情事,殊难尽述。”
高无咎的声音不存丝毫起伏,比院墙外的一沟死水还要寂落。他对准了不知何时来到院中的封璘,寒声念道:“臣自知治家无方,手刃逆子亦难赎己罪,愿凭殿下发落。”
高家二公子意图谋害亲王的消息传出,举朝震惊。没等诸番猜测在口舌间流淌开,一份连夜递进皇宫的名册就揭穿了背后隐情,进而让那些华藏庄严下的龌龊无所遁形。
利用僧人以为党争的耳目,这种行径极大地惹怒了尊崇佛法的老晏人。再有卧佛泣血的前因作引,一时间朝野物议汹汹,隆康帝理所应当地顺从民心下令彻查。
圣旨既出,镇抚司兵分多路,按照名单所列将高家安插在各地寺观的假和尚缉拿归案。鉴于这些僧侣阳奉阴违的恶行,民间把他们称呼为“鬼头弥”。
“这么庞大的一张情报网,仅凭高家只怕是独力难撑。”沧浪稍作思忖,执黑子落定棋盘一角。
白子跟上,胡静斋捋须道:“凡与此事沾染关系的,无论官阶大小,一律停职待罪。余者不论,光是牵涉度牒盗卖的官员就不下数十人。”
“啪”,黑子高挂:“高党此番想来受挫不浅。”
“只可惜,擒贼未能擒王。”白子反夹,胡静斋停下来饮了口茶,“老夫与高无咎同朝为官多年,竟没看出他还有这样的志气。做了荆轲,将自个儿子当樊於期。”
沧浪视线片刻不离棋盘,试图看出破局之法:“他上书致仕,多半是想以退为进。然而离了官威庇佑,一介布衣荆轲,不等他再进秦殿,我们大可以先了结了他。”
“难说,”胡静斋挟子一下一下敲着棋盘,瞳仁里有什么忽明忽暗,“应天府乃高家起兴之地,辖制一方海运,豪商大贾充甲天下。若真由着他罢朝还乡,左不过是将心腹之患移至肘腋,再想剜净烂疮,只怕要耽在一个鞭长莫及上。”
“老师的意思是?”
三劫连环,战况难分。氤氲一室的轻烟之中,胡静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悠荡来。
“此去京都,山高水险,沿途发生点什么意外,也是再寻常不过。罢了,这种事情不需你插手,为师自有打算。”
沧浪垂眼答“是”,拂袖将棋盘抹了,“鬼头弥在庆元一朝的告发曾引起不少冤案,老师请旨彻查,圣人可给了准话?万山兄的罪名是不是也有望洗清了?”
胡静斋一个恍神,黑子落白瓮,像幅丹青飞溅了墨点一点,再无比这更不和谐。
“千顷你听我说,松江诗案,其实另有隐情。这世上有种难洗的罪名,叫无罪之罪。”
*
一整晚心绪繁沉,沧浪多饮了几杯,走在阴影下的街沿,看灯火各盏烛明窗纸,却无一扇悲喜与己有关。
四角飞檐遥遥在望,那青砖黛瓦一看就是王府的规制。他有几日没回了,胡静斋在都察院僻了一间单独的院落,算是他的办公场所,闲时也可以小憩。
才进门,就叫趴地大睡的怀缨险绊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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