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锦俦在外听得分明,筹思片刻,已然醒悟。
他口中的玉玲珑,当然便是青蛇。
依屋中二人的谈话来看,原来江沉寂同良煦早已相识,估计是当年二人都还只是凡人之时,江沉寂心仪良煦而良煦尚不自知。良煦飞升之后,天人两隔,江沉寂只得苦度相思,寿终正寝之后因不甘心而拒入轮回,流浪凡间,经百年修行而成妖邪。他故意侵袭兔儿真君的庙堂,盗其香火,窃其功德,再他管辖之地胡作非为,只为引得心上人下凡,前来相见,将一腔情意倾诉以告。
他在凤凰镇上邂逅青蛇,青蛇得知良煦与南锦俦同行,双方同仇敌忾,便沆瀣一气、勾结起来。二妖没有把握直接斗法能够取胜,于是联手布下这方结界,并用杨巅峰师兄弟将南锦俦两个诓入界中,然后一网打尽。
二妖虽同流合污,但志不同道不合。青蛇一心刺杀南锦俦为父报仇,并不关心旁人死活。在她看来,倘若良煦执意要多管闲事,掺和一脚,她便将之一同杀了。江沉寂所以挖空心思要引良煦前来,只为同意中人互诉衷肠,怎能允可她对良煦动手?二妖在目的上产生分歧,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玉淙浅是修行数千年的蛇妖,青蛇身为其女,自然深受其益,与生俱来便有相当修为。她根正苗红,是血统纯正之妖,又经千年修行,法力当然深厚。而江沉寂却是魔由心生,半路出家,才修炼了区区百余年而已,怎能是她对手?一战即败。
失了帮手的战友,江沉寂哪敢同南锦俦正面交锋?于是处心积虑的要将他与良煦分开,他擒来杨高峰,本意是要威胁南锦俦离去,哪料竟然失败,而巅峰却给青蛇捆去了。之后杨高峰同南锦俦失散,落到江沉寂手中,却见南锦俦已打发了青蛇,救出杨巅峰,接下来要寻他晦气,自知难敌,良煦便将杨高峰击晕,带着去见南锦俦,一番胡说八道,意图将他骗退。
而后院中的两扇生死之门,估计是青蛇所设,一扇门后是她的住处,另一扇则是江沉寂。她在通往自家府邸的那扇门上写了个生字,死字则扔给江沉寂,就是想将南锦俦引到自家门前,她负责以逸待劳就好。后来二人闹翻,江沉寂唯恐良煦也随南锦俦一同,走进青蛇那处,于是便将两扇门上的字颠倒过来,谁知他二人在楼里便背道而驰。南锦俦自作聪明,最终仍没能避免自投罗网之祸。而他踏过死门之后,良煦后来才从生门进入,到了这里。
良煦忽然将江沉寂一把推开,肃然道:“南锦俦素来精明,我又不擅胡诌,也不知我诓他那时有无露出马脚,只怕忽悠不了多时,我们还是赶紧升天,谋求生路要紧。”
江沉寂只是摇头苦笑:“不必多此一举了,我害死那许多凡人,最近天罚频频示警,看来不久将至,我命运如何已昭然若揭,终究是不得善终,若此刻上天,天君将此事一查,只怕立即就要将我处已极刑。”
良煦一张脸已皱得不成样子,手中折扇不断敲打掌心,苦无善策:“那可怎么办……”
江沉寂死到临头,却十分冷静,毫不在意。分明他才是将死之人,竟还出言安慰良煦:“不必多虑,我当初既然敢做,如今必然敢当。我做出那个决定之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的我,唯一的夙愿已了,再没什么挂心的了,即使立即魂飞魄散也死而无憾。”
良煦并不私心,坚持要带他上天觐见天君:“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虽然此时上九重天是九死一生,但好歹有一线生机,你怎可自暴自弃?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消你有悔意,在天君跟前诚心忏悔,说不定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我并无悔意。”江沉寂蓦地将他打断,言之凿凿的强调自己的心意:“今生今世,我所做的一切,绝不后悔!倘若给我机会从头再来一趟,我仍是这般!”
顿了半晌,他低下头,轻声细语,却又坚如磐石:“我便是这样无可救药,死不悔改!”
良煦本来默然了,但一下到他的安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热泪盈眶的望着他:“你如此固执,怎有活路?若心系于我,要你付出这般沉重的代价,我宁可咱俩从不相识。相较知心,我更盼你好好活着。”
他后悔了,恨死之前那个急于追根究底的自己。如若他发现香火有失,无此一行,从未抵达过凤凰镇,那么他将永远不知这些往事,也不至现今这般提心吊胆。
江沉寂平静道:“可我不一样,我只想与你知心知彼。生死不论,存亡不计。”
良煦焦躁道:“你这样只会将自己往绝路上逼,我也要为你愧疚一辈子,这一世都将寝食难安。”
江沉寂心平气和的道:“这大可不必,我心仪你是我自己的事,于你无关,你无需引咎自责,从前如何过活的,今后一如既往便是,只需在心头给我留些位置,莫忘了我就行。”
良煦还待再说,江沉寂忙道“打住,此事到此为止,不管灰飞烟灭还是魂飞魄散,一切顺应天命就好。我们相聚的时辰也不多了,此刻就不要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来,陪我饮几杯。”
他两个便旁若无人的温酒对桌去了,也没再继续讨论这个话头,只聊些当年故国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之流。南锦俦趴在窗台上,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越听越头皮发麻,更没听出什么重要线索,只好暂时放矮身子。
杨巅峰传音入密:“上仙,真君与魔为伍,且还是这等罪恶滔天的,这不是犯了九重天仙规神律的大忌吗?倘若给旁的仙家知悉,以讹传讹,传到天君耳中,那可不得了。”
南锦俦将他讶异一望:“你对九重天的规矩倒熟悉得很,我却不知哪条天规戒律有说,神仙不能同邪魔一同对饮畅聊、举杯遣怀?”
“……”杨巅峰语塞,却还不知死活的道:“难道上仙要包庇真君,将此事瞒下来?”
南锦俦瞧着这不开窍且没眼力见的小子颇不顺眼,不耐烦了:“良煦平日待你不薄,他又亲自为你夫妻俩个主媒证亲操办婚事,莫非你要恩将仇报将他卖了?再说,人家又没干什么出格僭越之举,哪有那么严重?”
他可着劲为良煦辩解开脱,但事实证明,一个人要是心里发黑,旁人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洗不白的。良煦很快便身体力行的向他证明,他兔儿真君确实干的来出格越矩之举。
只见屋里二人将将饮尽一壶,良煦同江沉寂双双红了面皮,竟已喝得酩酊大醉。
南锦俦一觑,吃惊匪浅。这一路上,良煦不少展示他的酒量。那江沉寂主动提议饮酒作乐,又珍藏了许多佳酿,酒量也应当不差,岂料几杯入腹,竟都不成人样了。若非是酒性太烈,便是给江沉寂暗中动了手脚。但江沉寂面红耳赤醉醺醺的模样,比起良煦还要真实几分,尤其是他趴在案上张牙舞爪、语无伦次,且还吐着酸水的德行,任谁都看得出他确实醉得厉害。
良煦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扶他,语无伦次:“你看你,这么不听话,叫你别喝那许多,偏要喝,醉成这副德行……五魁首六六六……”
江沉寂已不知今夕何夕,打着嗝站起来:“对对对,咱们未分胜负,继续喝,来来来再干一杯……呕呕呕……”
二人颠三倒四的靠上矮榻,良煦手脚并用的先爬了上去,回头来拉江沉寂,岂止拉到一半,臂软筋酥,没了力气,江沉寂往下一倒,不偏不倚压在他身上。良煦啊哟一声,江沉寂嘻嘻而笑,醉里吐真言:“阿煦,咱们能像而今这样饮酒作乐的时间不多了。”
良煦迷迷糊糊的回:“是啊,不多了,你马上就要……被雷劈……”
江沉寂道:“所以,我趁着现在还有点时间,我要完完整整的拥有你,不然日后就没机会了……你……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嘛……唔。”他也不管良煦到底给不给,在他身上一路摸索,总算摸到了唇边,又道:“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太喜欢你了,我忍不住……”说着噘嘴就吻。
良煦当然愿给,毫没犹豫的回敬过去。
杨巅峰在外瞧着,目瞪口呆,却十分兴味盎然,往里面探头探脑。南锦俦一把捂住他双眼:“非礼勿视!”
屋中的画面不忍直视,过不多时,传出一阵令人如坐针毡的怪异动静,持续良久,可见江沉寂体格强健、颇有本事,良煦也是能者多劳,给按在榻上折磨许久,竟还也还有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里头再无声响,南锦俦才放开杨巅峰,小心翼翼往里偷窥,只见二人耳鬓厮磨的横在榻上,衾褥凌乱,一派浪迹,两人却藏在下头酣睡淋漓。看来捯饬这么大半天,都已精疲力竭,竟睡得满室旖旎。
南锦俦仔细观望,将杨巅峰一推:“他们都昏迷了,正事天赐良机,你快乘机拿条绳子进去将他们两个都捆起来。”
杨巅峰正要得令,忽然灵机一动:“此事非常冒险,稍有疏忽,万一将他们俩惊醒了,非但捆不了人,我反而要给他们捆了。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确保万无一失?”
“……”此地羞于启齿,南锦俦本不想说,但杨巅峰居然学精明了,殷切望着,只好如实来答:“你瞅,他们两个都脱了个精光,我……咳,那啥,不太会处理这种情况,还是你去。无需担忧,他们烂醉如泥,又剧烈运动了这许久,早就睡得死死的,你动静不要拿太大,他们醒不了。有我在外给你掠阵,不会出什么事的,去罢,我为你保驾护航。”说着双拳一竖,给他打气。
杨巅峰一听他那第一句,脸色刷的白了,头颅摇得如拨浪鼓,坚决不去。南锦俦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从窗口往里一掷,恰好投在榻前,传音鼓励:“你已是洞过房的人了,甚有经验,这项尊荣的重任只好交托于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千万别让我失望。”
杨巅峰无可奈何,只得妥协。南锦俦不敢去看,转过了头,耳听窸窸窣窣之声不绝,杨巅峰七手八脚先给江沉寂套上衣袍,放置一旁,再去收拾良煦。这二人当真是酩酊大醉,杨巅峰下手没轻没重,将他们俩翻来覆去的胡乱折腾,居然仍混睡不醒。南锦俦听得暗自替他捏了把冷汗,就听杨巅峰呼出一口长气,叫道:“一切已打点妥当,上仙进来瞧瞧罢。”
终于有惊无险的捣鼓完了。
南锦俦翻身进房,只见江沉寂同良煦都给胡乱套了件袍子,两条长绳在分别二人身上绕了数十扎,绑得严严实实。那麻绳勒得甚紧,他两个仍鼾声雷动、此起彼伏,毫没察觉,令人叹服。
南锦俦掐出缚仙诀,仍在那两条麻绳之上,以免二人醒来挣脱。他知普通凡物困不住这二位,只有以仙法对付,方能约束得住。
杨巅峰已不知如何是好,问道:“眼下人赃俱获,要怎生安置他们,是就地正法还是押解回天,请上仙定夺。”
这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子,南锦俦横他一眼:“良煦是天君钦定的神祇,我又不是司法天神,怎有资格正法?再说,他只不过是伙同故人将了我一军,此事可大可小,我当然不去与他计较?更不至惊动天宫,你切勿小题大做,害了人家。”
杨巅峰讷讷的:“可是真君明知江沉寂获罪匪浅,仍袒护这魔头。还算计上仙,知法犯法,应当罪加一等。如果上仙不报与天君,也是包庇。而且宣纸终究包不住火,万一……万一让有心之人晓得,传了出去……后果很严重的。”
南锦俦挑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若压下此事,当没看见,不免贻害无穷。不过幸好,目睹此事经由的只你一个,为避免后患,我是不是应该将你杀了灭口……唔,这样一来,世间再没旁人知晓此事,我便可高枕无忧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巅峰吓得肝胆俱裂,白了颜色,退避三舍。
南锦俦拍他肩膀:“莫怕莫怕,虽说我有此心,但眼下还没到这步田地,我暂时不会拿你怎样。”见他益发惊惧,南锦俦觉着唬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咱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倘若此刻杀人犯罪的并非江沉寂,而是高峰;为其担惊受怕的并非良煦,而是你,推己及人,你是不是也要想方设法的维护于他?”
杨巅峰望了眼晕在一旁的高峰,无言以对,默默地低下头。
南锦俦蓦地想起阿浅,立即愁上心头,似是对杨巅峰说,也似喃喃自语:“人人都有难处,要想自己为难之时得到旁人的宽容,首先自个儿便得能够体谅旁人,何必拘玉那许多条条框框?天条戒律这些东西,不过就是立来专门同人作对的罢了。”
杨巅峰却道:“难道就让凤凰镇上那许多人白白送命?那些人都是无辜之辈。他们俩与天争命,怎能让旁人为他们惨遭连累?”
南锦俦也大觉为难,他话是那样说,十分好听,但江沉寂要怎生发落却颇为棘手。
“我说的是良煦,他掺和这事儿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至于这姓江的……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他太过分了,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否则就无法无天了。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代价才算合适,兹事体大,我也不好妄下定论。”
摸着下巴考虑半天无果,南锦俦还是决定先离开这破地方再说。
之前没明白良煦调虎离山的用意,南锦俦不敢确定那舆图上的界眼是否属实,但眼下看来,十有八九是真。他二人既要狼狈为奸,当然是喜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于南锦俦这座瘟神,也盼着走得越远越好。只因这结界的构造也有青蛇之力,她若不来相助,仅恁江沉寂一人之力也无法轻易破除,便使用舆图来施行诡计。若想将南锦俦送走,当然不可能弄虚作假,那舆图中的一切指标都该正常无误。
想通这一节,南锦俦放下了心,打算捎带着两个罪犯一齐上路。但杨巅峰要背负杨高峰,分身乏术,只好由南锦俦亲自动手,双手各抓二人衣领,提了起来。
第20章 鬼隐
岂知方才迈出一步,便听江沉寂大叫:“南锦俦,是你这厮!”
他的叫声突如其来,又近在咫尺,听在耳中分外尖锐,南锦俦吓了一跳,抓着他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松了,听得啊哟一声。
瞥眼一觑,就见江沉寂摔在地下,目眦欲裂,双目圆瞪。但他四肢受束,手脚被捆,身不由主,试着挣扎,发现只是徒劳,便干瞪着眼。
他没瞪片刻,转而瞄向右方仍给南锦俦提在手中的良煦,大急:“阿煦,你怎么样?快醒醒,大事不妙!”
见良煦毫无反应,他又昂首挺胸登向南锦俦:“你将良煦如何了?我警告你,你若胆敢动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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