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怎样?”南锦俦居高临下的俯视他:“眼下你人在我手中,生杀予夺全在于我,还能威胁得了我?”顿了一顿,续道:“你都已自身难保,怎还在意旁人的死活?”
江沉寂无话可说,只得认命:“今日我是栽了,你想怎样?你杀我可以,但良煦无辜,你千万不要为难他。”
南锦俦佯装出不敢苟同的形容:“他怎么就无辜了?他明知你干了些什么好事,隐瞒天宫不说,竟还徇私包庇,伙同你一齐胡作非为,按律当与你同罪,所以你们俩现在是一丘之貉,要受神罚天谴,谁也别想心存侥幸。”
九重天上那些规矩教条列出来一一大箩筐,除了那铁面无私职司掌刑的护发天神倒背如流,没几个能记得住那许多,便是天君自己也未必能够,南锦俦就更不必说,他若知悉按律该如何处置,哪里还去苦恼?这么说完全只为恐吓,给江沉寂一记下马威,日他晓得何为天高地厚。
果然,尽管他虚张声势,还是将江沉寂唬住了,脸色立即变得惨白,怯惧显然,惊慌更显然,失措了:“那该怎么办……”望向沉睡中的良煦,似要落泪:“不行,他不能死……我好容易才盼到今日,我不想害死阿煦……”
分明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看来是到伤心之处了,竟然灟萦于睫。
不过,他泫了半天,却欲哭无泪。
只因他有自知之明,良煦能有此番结果,全是受他牵扯所至。
明白了这一层,江沉寂立即转过头,他适才那满面的桀骜不驯皆已散得无影无踪,换成一副柔弱不能自理、无助不能挺背的德行,巴巴的望着南锦俦,也不敢直接呼名道姓了,是用求恳的语气:“上仙,此事因我一人作孽而起,均无兔儿真君无关。你与他同为仙僚,盼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一切罪责倾在我一人身上即可,所有责罚都由我来承担,他是无辜的……”
南锦俦做出欠扁的假笑:“他是无辜的,那些冤死的亡灵难道便不无辜?凤凰镇上的新婚夫妻难道便不无辜?不要跟我提什么是他们自个儿送上门来之类的,人家只是用香火功德来供奉你,可没说愿意拿命来换,你手上沾染的血债是洗不净的,想狡辩,乘早给我死心。”
江沉寂给他劈头盖脸怼了一通,也不气恼,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活该偿命,万死难辞其咎。可是阿煦,他的双手干干净净,从未沾过血腥,你开法眼一下瞧便知,只消上仙能想办法保阿煦无虞,我怎样都行,不论何种刑法一概任凭处置!”
杨巅峰在旁边看着热闹,插口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就听江沉寂被捆在身后的一只手抓传出拳头紧捏之声,估计是给他那句风凉话气到了,若是换在别处,早已暴起动手,只是攸关良煦的生死存亡,他无暇发作,当着南锦俦的面,也不敢发作。
南锦俦瞪了杨巅峰一眼,示意自己正在办大事,让他不要多口,妨碍他办事,见江沉寂居然给忽悠成了,计已成效,立即趁水和泥:“其实,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但我首先得知悉你同良煦之间有何牵连过往,理清了前因后果,才能判定你与他是否情有可原,若当真如你所说,他无甚恶业,或是只有一些小过,那么天君自然会网开一面。”
江沉寂使劲的点了一回头,娓娓道来。
原来良煦未成仙之前,竟是富贾之子,家中世代经营布匹生意,家主是家财万贯的巨擘富商。
他们家一脉单传,良父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子,只盼望子成龙,待良煦授冠之后,让他继承家业。
当时良家非但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家,也是福书村,更是时常赈灾布施的积善之家,远近闻名,深得方圆数十里各方街坊的赞誉,一世美名。
正因良家世代积德如此,终于在良煦这一辈积出了一个天之骄子。故此他一出生便有仙缘,他自打娘胎出来那天,惹得三百多只瑞风不远万里从洞天福地里赶来,绕着良家大门前的柏香梁飞了三日,正是有凤来仪的祥兆,预示着将来他必是九重高天的司职神祇。有凤来仪这桩美谈传得沸沸扬扬,良家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旁人提起,都免不了要夸上一句:“良家世代行善积德,终于有了福报,这大公子今后必定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诚然,良煦寿终正寝之后,也确实如世人所说那般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但当时大家都不晓得。
正因良家太富裕了,良煦自幼便锦衣玉食,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昨日无忧,今日无愁的优渥日子。他从出世起便活在光芒万丈的荣华富贵之中,在金钱堆里过活,过的太舒坦了,什么事都无需操心,于是百无聊赖之下,他将无处安放的心思转向了烟花柳巷、勾栏瓦肆。
他有许多狐朋狗友,都是一堆同他一般的纨绔子弟,子弟们听说勾栏瓦肆里颇有意趣,拉帮结伙的前去找乐子。良煦由此接触到了许多在勾栏里接客的娈童面首,亲眼目睹了他们接客时房中调情,觉得忒有意思,自己也想一饱艳福,也寻了个美人去闺阁斗趣,哪知一尝之下,不知餍足,竟然就此沉沦,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对那些娇俏红颜再没兴趣,只对阳刚健硕的断袖有兴趣。
起初他瞒着双亲,夜夜在勾栏里纸醉金迷,乐不思蜀。不久之后,此事传了出去,人人都晓得良家公子竟然是个断袖,呜呼哀哉。
这件事毫无疑问的传入了良父耳中,他极重子嗣,极其厌恶龙阳之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爱子自己将自己毁了,否则良家必有绝后之险,要纠正爱子的兴趣。
可是一夜促膝长谈之后,他发现为时已晚了,将良煦放在天井打了几百个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哪料这不争气的儿子仍死不悔改,伤疤一好,居然找了个面首回到良府,养在后花园里。那面首生得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尤其是那一副躯壳,旁人同他挨着一站,便忍不住相形见绌。人家都说堂堂七尺男儿,那面首的身良,少说也有九尺。更有人听说,他身上某处不可描述之处长着的某个不可描述的物件,似乎已近一尺之长,骇人听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两个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日日不成样子。
良父晓得了,趁一日良煦外出,将那面首拖出府邸,拽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偷偷解决了,良煦回府之后发觉自己千挑万选苦觅多时的绝代美人竟然残遭阿爹毒手,怒从心上起,要去寻良父理论,哪知急怒攻心,竟然就此一病不起。
病了大半个月,总算痊愈。哪知良父老谋深算,趁他患病期间,令郎中给他开了一副阴阳和合散,在他意乱情迷不能自已之时,高价找了个相貌姣好的处女送到他榻上,意图让他痛改前非,做回铁铮铮的汉子。结果良煦虽□□焚身,竟碰也不碰那姑娘,任那姑娘使尽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般技艺,竟都引诱不得。良煦直忍到药效散去,忍得分外辛苦,那姑娘的身子依然干干净净。
这事给良父晓得了,痛心疾首的跪在列祖列宗的灵堂之前,说孙儿不孝,竟让良家从此断了香火,无法传宗接代。
良煦病愈,心痒难耐,又跑去花街柳巷厮混。他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将人带回良府,只好整日价在外头寻欢作乐。良父绝不允可他如此沉沦下去,遣人将他擒拿回府,关进柴房禁足。
良煦在瓦肆里有一个相好,叫白甄,是个经常接客的娈童,与他情深意切,得知他给禁足,夤夜潜入良府,摸到柴房外,点了把火,想要乘着混乱之际带着良煦溜之大吉,不料良父老奸巨猾,早料到他不肯乖乖就范,已有防备。
暗中监视的人将他们这对狗男男抓了个现行,见良煦死不悔改,良父再也忍无可忍,打折他的双腿,囚于房中,再也不能出去鬼混。
良煦觉得自己分外委屈,男人同女人互许鸳盟便是情,情深之处,交口称誉;却为何男人同男人之间两情相悦,便为世俗所不容?他想不通,常说娶妻生子,莫非娶妻便是只为生子?
他心灰意冷,本想一死了之,当晚就在梁上悬了一条白绫要自缢。哪料将死未死之际,白绫被人一刀刺啦一声割为两截,他摔在一人怀里。
发现自己并未死成,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要瞧是谁救了自己,哪知望出去,房中空空如也,除了自个儿并无一人。
但他明显感觉得到自己是给人搂在怀中的,伸手去推,恰好摸上一方胸膛,只是摸得到看不到,有实无形。
他吓了一跳,知道是见鬼,试探问道:“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
不闻应声。
他又问:“是来救我的吗?”
这次有了,搂着他那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人道:“正是。”
是个男人的声音,哑着嗓子,良煦只觉颇为熟稔,似曾相识,但又似乎从未听过,一时半刻想不起来究竟是谁,问他:“为何要救我。”
对方却答非所问:“不要说那么多了,我们先离开此地,再做计较。”
良煦却已无求生之念,古井无波的道:“多谢兄台的美意,只是我已生无可恋,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那个声音问他:“只因伯父不许你近男色?还是怨他狠心打折你双腿,毁了你的下半辈子?”
良煦告诉他:“是我不学无术,不忠不孝,愧对阿爹以及列祖列宗,无颜苟活于世,只好以死相谢。”他竟对良父打断自己双腿这桩欠妥之事浑没在意,委实难得。
这番措辞实在叫人无话可说,抱着他的人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不管怎么说,你总得报了伯父对你的养育之恩,只要伯父尚还健在,你便不能有寻死觅活的轻生念头,否则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岂非更加不忠不孝、枉自为人?”
良煦痛苦失声:“可我即使不死,也无法在阿爹身边尽孝。从小到大,我便只会给他添堵,累他费心费力,日夜操劳。可如我承欢于膝下,势必要娶妻生子,我是个断袖,已有了心尖上的人,我做不到……”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话听在旁人耳中,非但生不起同情怜悯之心,反而令人忍俊不禁。
看不见的人又是好一顿闷不吭声,良久才问:“你的心上人,是白甄那小子?”
良煦大奇,忘了悲痛:“你怎知晓?”
他避而不答:“你那心尖上的人还在等你,你若想见他,再……咳,再续前缘,便得鲜保住性命,日后方能重逢。人家都在想方设法让你活着,可若你自个儿不好生爱惜,旁人也无能为力,你千万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片苦心。你阿爹断你双腿,也并非是想毁你终生,就算你不为他想,也得为白甄考虑,你曾经答应了要为人家赎身,诺言还没兑现,怎能出尔反尔,叫人家空欢喜一场?”
良煦沉吟半晌,改变了主意:“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是白甄请你前来相救在下?”
那兄台仍然不肯说,谦道:“贱名不足挂齿,将来相公自然知晓,咱们还是先离开良煦府为妙。”
良府自然是不能再待了,有良。这尊大佛坐镇,良煦直如牢犯无异,要想过好日子,只能出府。
良煦道:“不知兄台究竟何方人……额,或者说,你,你是不是人?”
“从前是人,而今不是了。”
良煦也没深究:“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暂时没有。”
“……”良煦哑然:“你就抱着我这样走出去?这未免太招摇了,只怕还没跨出良府大门我阿爹便闻风而来。”
那兄台也很着急:“那怎么办?凡人看不见我,所以来时我是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从前门走进来的,眼下要带着你这个包袱,肯定不能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他虽这么说,但并无嫌良煦是个累赘的意思,他道:“你既是奇人异士,应当神通广大才是,要避开众人耳目将我悄悄送出府去难道不是轻而易举?怎会束手无策?”
那兄台悲哀道:“我不过一只无主孤魂罢了,连野鬼都算不上,哪有什么神通法力……咦,我有办法了!”
良煦好奇:“是什么妙计?”
“效仿白甄,故技重施。”
过不多时,良府家丁丫鬟奔走相告,老爷房中走水,连着厨房及账房也一同走火。奴婢们尖叫连天,仆役焦头烂额,纷纷打水救火,良府顷刻间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火头势大,蔓延了好几间厢房,府中人手已颇紧张,一个丫头过来将看守良煦房门的两个家丁已一齐喊去过去帮忙,书房附近已无人把守。
纵火行凶的自然那兄台的杰作,良煦爬上案台,从窗纸上往外张望,只见天井里空空荡荡,看来所有人都去拯救他那深陷火困的阿爹了。
身边响起兄台的声音:“你爬那样高做甚,当心!”
这一惊一乍的,良煦吓了一跳,啊哟一声,手臂没能撑住,上身失衡,仰天便倒。
方才倒了一半,已跌入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却另有一副饱含温暖的声音,关切道:“叫你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交给我就好,你竟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忒不令人省心。”
“……”良煦本想说自己好端端的在看热闹,是他突然来访,才受惊摔倒,他才是罪魁祸首,但想了一想,自己何时柔弱不能自理致斯?真是丢人现眼,失手摔倒总比受惊吓倒体面多了,只好缄口不言,在心里腹诽。
腹诽完了,佯装感激:“幸好兄台来得及时,在下感激不尽。不知纵火之事是否是兄台所为,可有伤着家父?”
那个将他搂在怀里却看不见的人冷静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外面火势虽凶,却伤不着令尊。眼下外头的人都救火去了,后院无人,我们赶紧乘机走为上计。”
说走就走,良煦便那样给一个隐形人抱着蹑手蹑脚的摸出书房,一路轻轻松松来到后院,再从拱门顺风顺水的走出后门,一切都畅通无阻。若叫旁人见了,就会目睹良煦身子蜷成一种古怪的姿势,凌空漂浮着移动,迅速异常,分外诡异。
出了良府,良煦不敢逗留,问道:“大恩不言谢,还得再劳烦兄台几个时辰,将我送至……额。”话到口边,他就语塞了。先前一门心思只想着离开良府,但走出良府的大门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却没深思熟虑过。平素与他一同斗鸡走狗的那堆纨绔子弟都靠不住,他能活蹦乱跳之时,大家臭味相投,交往甚密,自从折了下肢,竟无一人登门探望,自然是不想帮着他开罪良父,唯恐惹火上身,影响两家交情。
他常去之处不是勾栏便是瓦舍,这些地方鱼龙混杂,却也并非上佳的藏身之所。何况阿爹曾在那处逮到过他一回,得知他逃逸在外,定然第一时间便去那边拿人,去勾栏躲避显非善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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