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甄眼中,他与旁人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便是他肯不惜天价为他赎身,旁人却只愿与他春宵一度而已。如若他无法为其买回自由、改变流落风尘的命运,并给予下半辈子丰衣足食的保障,那么他或许连道旁草芥都不如。
怡红院中,白甄之言,犹在耳边,历历于目。
良煦仰天望着厢顶,只觉万念俱灰:“我离了良府,便再无亲无故。而今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身边那个看不见的兄台接话道:“莫非你还要为了那姓白的贱人寻死觅活?天下好男人多如牛毛,不差他一人。”
良煦沮丧摇头:“可你怎知倾心一人却终究错付该是如何痛心?又怎知求而不得又是如何一番心境?只恨生而为人,命途悲苦,难得成全。”
他自幼生在金山银山,不知人间疾苦,本想自己已是最可怜不幸之人,吐露这番凄怆之言,任谁听了都要喟叹同情,无言以对。但那兄台一听,传出一声苦笑,涩然道:“我怎不知?不就是求而不得么,世人皆有贪嗔痴,万事古难得周全,谁又过得圆圆满满了?良公子,你自诩命苦,却不知天下可怜之人数不胜数。你生在大户人家,自幼被人喊少爷。从小衣食无忧,娇生惯养,享尽了荣华富贵,已胜过世上大多数人了。”
良煦闻言,想起之前那个替他们雇马车的乞丐,若有所思,默不作声。
那兄台语重心长道:“你可知有许多人,还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我见过一人,他从娘胎里出来便带有恶疾,父母穷困,无钱看病,可是那婴儿的病情非”常严重,片刻耽误不得,双亲为给婴儿医治,卖掉两间茅房,倾家荡产,这才凑够银两,总算将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是病好之后,一家三口便无家可归,只得流落街头,行乞谋生。哪知后来那孩子旧病复发,双亲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去给孩子治病了,他阿爹只好半夜摸进富贾家中银库,想去借点不义之财,最终给人发觉,活活乱棍打死,孩儿他娘痛失丈夫,又无力救治孩儿,最后抱着孩子和丈夫的尸首,挥刀自尽,你可知那孩儿后来如何?”
他这个故事说的煞有介事,很快便令良煦从对白甄的悲恸难过中走了出来,他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来此有问,呆住。
那婴儿后来结果如何当然不知,问道:“多半是不治而亡。哎,夭折了也好,一出生便遭此横祸,已示命运多舛,哪怕上天垂怜,给人救活,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还不知怎样才能熬得下去。这辈子来这世间看了两眼,大约是不甚满意,便又去了。”
“你倒是真会说笑。”话是这样说着,但那兄台的口中却无半分笑意,更多是苍凉之意:“那婴儿并没有夭殇,之前为他开药诊治的大夫曾信誓旦旦的同他阿爹阿娘有过保证,说已完全康复,今后再无后患,他还有个美誉,说是药到病除,万无一失。后来听闻他旧疾复发,仍同之之前那打娘胎中带出来的恶疾一般无二,疑心大起,觉着不该如此。他向来自负,更对自己的医术信心满满,外面人都称他一声神医,坚决认为自己既已断定痊愈,便无失手的道理。而今婴儿的旧疾复发属实,他不得不再为他诊治一回,以免砸了招牌。否则这件事传了出去,必定打损神医这个美誉。”
他再度治好了良煦的病痛,欢天喜地的高兴了好一阵子。哪知他方才笑了数声,竟决定将那婴儿杀了。只因他觉着,世上有多少人都是上苍注定的,那婴儿本是将死之人,也没人出钱请他医治,他所以相救,不过是因为保全自己的招牌,既然美誉留住了,这婴儿当然还是得死。
这该死的庸医,利欲熏心,也不想想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的,旁人若知他分文不收便出手救人,只会更加交口称赞。而且,既然那婴儿有福被他救活,说明命不该绝,他竟残忍至斯,已不配担任神医圣手之名。
不过,虽说那庸医居心不良,但那婴儿终是命不该绝。正当那大夫要一把掐死那小鬼头,怡红院的老鸨前来抓一副堕胎药,撞见了这一幕,见那婴儿生的肥肥美美、白白胖胖,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分明是个美人胚子。既是美人,于她而言便是一堆金山银山,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立即出钱买回院中,悉心栽培,呵护备至,养育成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好几年。
接下来无需兄台多言,良煦便也能猜到个十之八九,道:“他长大之后,必定也要成为娈童,出去接客,以此报答鸨母的养育之恩。”
他说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问道:“不过,这位小公子是否在接客时不堪给人欺辱,最终还是难逃夭折之命?”
那兄台沉默了好些时候,摇头:“夭折是实,但并非是不堪受辱,只是接客没几天便给人杀了。”
良煦怔怔的望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在那里,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不知此时是怎样一副神情。
兄台被他看发怵了:“你……你能看得见我?”
良煦摇头,答非所问:“你说的这个人,莫非便是你?”
“……”兄台哑然失笑:“想什么呢,一个故事罢了?那小公子怎能是我?”
良煦松了口气:“不是就好,倘若你的身世如此悲苦,那真是不胜唏嘘。”
兄台没再说话,车厢里万籁俱寂,只有外头寒鸦鼓噪之声时有时无。良煦左右望望,兄台不说话,他便产生一种其实这车里只有他形单影只一个人的感觉,不禁落寞,想着再找些话头继续聊,想了半天,觉着适才那个话头其实也很不错,便道:“不过,既然那小公子并非是你,却不知你的身世又是如何?我听你的口音,应当与我年龄相仿,怎地年纪轻轻便身故了?而且,不知为何,我总觉你的声音很是熟悉,似曾相识……”
“公子想多了。”兄台立即打断他的说话:“我此前同公子素未谋面,你我不曾见过。”
“我只不过随口一说,你何必这么着急。”良煦玩味一笑:“我只不过是说你的口音熟悉,也没说你我何时见过。这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又何奇之有?你这样说,可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既已不打自招了,说明我们此前确实是见过的。”
兄台:“……”
良煦道:“许是从前在什么地方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只因萍水相逢,我也没什么印象了。”
兄台顺着台阶下来:“嗯,正是如此。”
良煦挑眉:“既然是这样,那你又何必来到良府,助我脱困?一路下来又不厌其烦的诸多照拂,却又为何?不过是匆匆之间偶然一会,哪值得让你如此厚待?”
兄台这才晓得钻进了他的圈套,深悔适才不该发声,于是决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良煦等了片刻,没得回音,以为他已离去,慌了手脚:“你走了吗?”伸手一摸,指尖却碰到了人,心中大慰,软声道:“是我不好,口不择言,你若不想说那就罢了,就当我没问过。”
他满脸失望之色,兄台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道:“非是我有意隐瞒不说,只因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暂时不便相告,这件事公子将来自会知晓,不必挂心,我们还是好生商量一下到了有阳城后该当如何安置。”
可是他们终究没能风调雨顺的抵达有阳城,就在当晚,一行三人日夜兼程,还是没走出这片崇山峻岭,于是便决意在荒山将就一宿,堪堪睡到半夜,就听一声马嘶,跟着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兵刃互击之声。良煦一惊而醒,掀开车帘,登时给眼前的景象吓得肝胆俱裂。
只见篝火堆旁,五名黑衣壮汉舞刀弄枪,吆喝相斗,却不见对手,只有一把悬在空中不断翻腾飞旋的长剑。那剑并无人使,被五个壮汉围在垓心,却能自动招架敌人如狂风暴雨般的招式,时而在左,疏忽在右,灵活游走,舞出阵阵寒芒。刀光剑影之中,一道银练穿梭纵横。
那五个壮汉武艺高强,非比寻常,但恁他们用尽手段,竭尽全力,始终不能将那道银练击落,匪夷所思。
战圈尺许之外,还窝着两具死尸,其中一人同那五个壮汉一般,黑衣黑帽黑面罩,只脖颈一截是白的,只是其上有条深可见骨的血痕,正往外汩汩流血,触目惊心,正是一记剑伤,也是这条血沟要了他性命。而旁边那具,自然便是车夫,也已尸横就地。
良煦长到这把年纪,从未出过横岚国半步,此番离家出走,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岂料一出故国,便逢此险境,已骇得心惊肉跳,哪分辨得出是什么境况?
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晓得正同五个蒙面人打得难分难解的那把长剑正被那隐在暗中不为人见的兄台握在手中,抵御强敌。有心上前助战,自己却又手无缚鸡之力,无能为力,只好站在车上静观其变。
第22章 无名氏
良煦站在旁边看热闹,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探出,精准无误的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立时反应过来有人趁他聚精会神观战时忽施暗算,反手想要挣扎。岂料还没有所动作,胸前便是一痛,原来给拿住了穴位。他立即手足僵硬,全身动弹不得,只牙关还能开合,张嘴咬上了偷袭之人的手掌,倾尽全力,那人“啊哟”一声,吃痛大叫,一脚踹在他臀上,良煦也“啊哟”一声,一个筋斗翻下马车。
那边正与恶霸斗得如火如荼的兄台自然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况,大为急躁。那突袭之人跃下马车,站到良煦身前,边甩手边骂骂咧咧,往良煦腰板里一踢:“敢咬你大爷,小白脸活腻了!”
这时良煦看得清明,偷袭他的人与那五个蒙面人装束一般,看来皆是同伙,只是他却并未用黑罩遮脸,约莫是个四旬有余的中年人,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形容,怒极之下,吹胡子瞪眼,更显得凶神恶煞,心头叫苦不迭。那中年人抓住他的衣领,提起跨上了旁边的高头大马,高声嘱咐身后诸人:“财主到手,不必再与妖邪纠缠,咱们撤。”
五个黑衣人答了一声“是”,立即收了兵刃想要撤退,哪知他们快,看不见的兄台更快,那中年人翻身上马时便已抛下对手,持剑追去。黑暗中只见一把闪着凛凛寒光的银剑在夜中飞驰,犹似生了双翼,五个黑衣人也分别上马,紧随其后。但那中年人所乘马匹则是良驹,奔行迅速,追风逐月,身后五人一魂越追双方相距却越远。
良煦给平放于马鞍,背脊朝上面朝下,只见地皮飞速向后移动,身子颠簸起伏,只震得头晕眼花,不多时便沉沉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置身于一间灰蒙蒙阴恻恻的木屋之中,全身受缚,口中还被塞了一张抹布。那中年人坐在上首,拿帕子擦着刀面血迹,见他睁眼,发出狞笑:“你这小白脸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这位小少爷,今儿你落在本寨主手中,算你运气不佳。”
良煦就是再没见过世面,却也晓得自己是遇上山匪行劫了。心中却想自己何止是运气不佳,简直流年不利,近日来发生的一切事宜接非如意,诸日不顺,不免气馁。
那寨主见状皱眉:“女用不着做出这幅死样活气的形容,本寨主一不伤天二不害命,劫也只是劫财,只消拿了钱财,自然放你走路。此处正是横岚国境的边疆,不受任何势力管辖,何况天高皇帝远,你即使回去报官人家也未必肯管,遂并不惧你秋后算账。本寨主言出如山,说放人就定然放人。”
良煦眨眼相答,意思是我既落入你手,身上车上所有银两自也尽归你的囊中,何以却又不放过他?
估计他们从前审人时也是走的同今日相似的流程,被劫持之人也历经过良煦而今的处境,寨中人均已司空见惯。遂他一眨眼,那寨主便立即心领神会,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公子爷器宇不凡,有大家风范。你的一条命价值千金,区区数十两白银怎么能够?”
良煦心头大急,有心以忽悠之言蒙混过关,慌称自己不过是乡下一个无名小卒,一贫如洗,拿不出更多钱财,苦于嘴里塞了抹布,有口难言。那寨主早料到他只要一张嘴便有诡计,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蛮横道:“稍后我准备纸笔,解开你手上束缚,让你写出籍贯,以及一封求救信,本寨主派人送去你的故居,等你家中人带着银两来将你赎回。这段时辰,便委屈公子爷在寒舍歇息几天。”
良煦大怒,不断挣扎,要待出言斥责,却是难吐只言片语。寨主一声令下,叫左右将他带了下去。良煦给人扛在肩上,扔进另一间狭窄潮湿的草屋。屋中空空荡荡,,些微杂物,并无别样陈设,只窗棂上的一张黄纸有些奇异。良煦四肢被缚,双腿又无法使唤,不能行走,只得匍匐前行,慢慢往前爬,缓缓靠近窗边,要瞧瞧那黄纸是什么物什。屋外轻风微拂,将那纸吹得飘起,只见纸上以朱砂墨笔绘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线路条纹,勾勒成许多古怪文字,依稀能辨出正是对付妖魔鬼怪的一类符纸。
良煦顷刻醒悟,原来那些山贼之前拦截之时,那兄台曾持剑与之动手。那些人虽穷凶极恶,究竟只是凡人,也知邪祟来无影去无踪,防不胜防。为免给他悄无声息的救走良煦,特地贴上符纸辟邪驱鬼,让他不敢靠近。
良煦凝思片刻,觉着这个猜测最是合情合理,应当准确无误。由衷认为,那兄台虽对他一路诸多帮衬,施以援手,却都是在力所能及之内。但他一介孤魂野鬼,万万不能靠近这些除魔辟邪的法器,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的结果。他们二人非亲非故,人家何必为了他甘帽大险?那兄台当然是不会来了。
想通此节,良煦便开始踟蹰。他是良家唯一的独子,阿爹虽严,得知他有性命之忧,终会前来相救,可这样一来,他势必重回良府。这一回去,这辈子都会困在府中,再没机会获得自由。阿爹逐渐年迈,一心逼他娶妻生子。他既有龙阳之好,于旁人而言,此乃一种怪病,却又无药可治,如此便不可能达成父亲所愿,也就无法尽孝。他枉为人子。
他又想,此前放在心尖上的人,甚至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做人也算是庸碌无能至极。他一个酒囊饭袋,懦弱平庸,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于是决意稍后乱写一通,让那窝毛贼将自己一刀砍了便罢。
可他胡思乱想半天,晚间时分,却觉一股冷嗖嗖的凉风从门缝里飘进屋中,跟着房门外响起噼里啪啦一阵怪声,火花四溅中,有人发出惨叫,犹似鬼哭狼嚎。
良煦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人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那人来的很急,瞬息间便蹿到身前,不料足下一个趔趄,居然就地摔倒。
那人蓬头垢面,横在地上剧烈喘息,良挪动身子靠近,只见他穿了身寻常布衣,但一副面相却是骇人听闻。
就见他五官端正,只是整张脸面目全非,似是灼烧之后留下来的痕迹,怪异可怖,直如僵尸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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