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称是从外地流浪至此,见贵宝地风调雨顺,要作长久之计,那对小夫妻立即捐赠了不少银两,相助二人建房造屋,良煦感激不尽。
来的路上他们便商量好了,新房自然要盖,但有阳城地处深山老林之中,不缺木材,而无名氏自修为大涨之后,也有了力气,建房子这桩大事便轻而易举。小夫妻馈赠的银两已足够聘请木匠师傅帮忙出谋划策。城中无主荒地不计其数,无名氏挑拣了一处看着舒坦的地皮,便着手动工,不出十日,两间茅屋便相继面世。
无名氏力大无穷,去山中伐了许多擎天大木抗了回来。他一人一日干的活计,可抵十人十日之功。城中老弱妇孺居多,皆道这小伙子能干,壮丁们对他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一同上山伐木打猎,相处融洽。
无名氏将砍来的木材大部分送给了那对小夫妻当柴烧,剩下的拿去换了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等之类家具,一切置办妥当,便推着良煦入住新居。两间茅棚,二人一人分得一间。旁边用栅栏围了个院子,种些桃花果蔬,只是深秋时节,百木凋零,桃树都是一片枯枝烂叶,无花可赏,只好栽种些时令的金菊月桂。二人白日忙碌,晚间便在花圃里对月浅酌,摆棋博弈,日子舒心惬意,逍遥自在,快活似过神仙,令人陶醉其中,流连忘返。
住处安置妥当,无需再忧心了。接下来无名氏便开始设法替良煦医治双腿,晚间泡足时不意提及一句,说是一直不能行走,将有诸多不便。良煦那夜多喝了两杯,听了这话,一脚将水盆踢飞,怒从心上起,只道他忽然嫌弃自己没有双腿,拖累了他。且万事不能自理,都需旁人伺候,只道他终于产生厌倦。
无名氏无语片刻,声称自己绝没那般想法,还竖指立誓,倘若自己有半句虚言,厌烦了他,他日必定五雷轰顶,天打雷劈。良煦只顾大动肝火发脾气,一个字也没听得进去,他还想起身出屋,却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一个筋斗翻倒在地,满地狼藉。
无名氏忙来相扶,喝道:“你发什么酒疯!”
良煦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喝得更大声:“你既厌烦了我,就不要管我!”他只顾着自己胡言乱语,却忘了数日之前,人家如何为他保驾护航,一路相护,真是忘恩负义。
无名氏气急败坏。
倒不是因良煦不知好歹,只因自己一句无心之言,他便恼羞成怒,这样误解自己,心头苦不堪言,只觉满腹委屈,无处宣泄,索性当真不再理他,拾起木盆,转身出了草屋,任他在里头自生自灭。
他站在后院月桂树下,抬头望天。但黑夜的苍穹晦暗无月,只有疏星点点,没过多久,连些微星辰也给遮没了,看来近日必定有雨。他在树下悄立良久,心中思潮起伏,暗流涌动。
果然不出他所料,翌日清晨起来,便噼里啪啦的下起了瓢泼大雨。无名氏其实彻夜未眠,只因心事重重,并未发觉,直到公鸡打鸣,这才晓得原来天已亮了。
他身为亡魂,其实可以辟谷,不必进食,但身在人间,还是对五谷杂粮割舍不下,一日三餐仍不可少,于是去厨下准备了三菜一汤,端进良煦房中。
哪知一进屋,便见房内空无一人,良煦竟不知去向。
他心头突的一跳,想起昨晚那桩闹剧,后背一凉,将饭菜往案前一搁,转身出门,只见檐下泥泞里坑坑洼洼,一排掌印向东而去。他撑了罢纸伞,顺着手迹冒雨前行,在一顶凉亭里找到了良煦,只见他搂着坎肩披风,坐在亭下观雨,奔近一瞧,还好身上只有些尘土,并未淋湿,轻轻吐了口气。看来他是昨晚打翻木盆之后不久便手足并用爬到此处,彻夜未归。
手持纸伞,走进亭去。良煦偏头望他,歉意尽显,软声道:“昨晚……我……真是喝多了,疯疯癫癫的,瞎说胡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听他这么说,无名氏却倍感轻松,笑道:“只消你不要想太多,莫误会了我就好。”
良煦羞愧难当,双手捂面:“不过就多喝了两杯而已,我也不知怎地便胡说八道起来了……”虽说他宿醉一夜,但自己干了些什么好事却还依稀有点印象。想起自己那副德行,真是汗颜。
无名氏并不在意,将纸伞放在地下,过去慰问:“晚间更深露重,又下了大雨,你彻夜未归,当心染了风寒。”一探他前额,幸好正常,没发烧发热。
他放下了心,又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怨的,只得坦然接受,我能体谅你。”
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开垦伐木、盖房造屋,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个人在操持。良煦只能端坐轮椅,想去搭把手却力不从心,颇为自责。愤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这件事在心头积郁已久,昨晚才在一通脾气里发泄出来。
无名氏与他相识日长,深知他秉性,一番思索,便恍然大悟,安慰道:“不就是一双腿么?莫非你忘了,我是幽魂,身有法力,自会想办法替你医治,总有一日你可以堂堂正正站起来的,我保证!”
他一本正经,信誓旦旦,果真让良煦看到了一丝曙光,激动不能自已,要拉着手说些感恩戴德之言,但忽然想到,诸如此类的话之前已经说过,自己非但没能做到,反而冲人家发脾气,真是不该,现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无名氏让他手撑纸伞,自己将他负在背上,缓步踱回茅屋。纸伞就那么一把,他本来谆谆交代,叫良煦顾好自己就行,他身娇体弱,千万不能淋雨,否则必有大病。
按理来说,纸伞既给了良煦去用,无名氏自己必受雨淋,哪知他慢悠悠稳当当的走着,身上却没半点濡湿,抬头一望,梅花点点的纸伞撑在头上,刚好将他遮在下头,不禁一呆,呆完了喝道:“你干什么?我是鬼魂,就算不遮也不要紧,你可得保重才是!”
良煦道:“你别把我想都弱不禁风似的,我虽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但幼时顽劣贪污,可没少淋雨,你何必紧张?”
无名氏将他负在背上,只觉说不出的舒心安逸,本来并不着急回屋,想着雨中漫步何其妙哉?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喜悦,这下倒好,他总不能置良煦于不顾,快步回到家中,替他除下湿漉漉的外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将案上尚且温热的鸡汤递了给他。良煦本想先吃饭再喝汤,无名氏不许,掰开他的嘴,将满满一大钵鸡汤强行灌了给他,这才罢休。
良煦哭笑不得,但他深以自己的无理取闹为悔,决意从此之后,对良煦千依百顺,不再有半点违拗。二人吃饱喝足,无名氏正要收拾碗筷,良煦忽然灵机一动,道:“且慢?”
无名氏手一停:“饭菜不够么?还没吃饱?”
“酒足饭饱。”良煦摇头笑道:“我是在想,你我同道而来,比邻而居,日日形影不离,你对我也是照料得无微不至。但我们两个之前对外宣称非亲非故,你却同我寸步不离,亲密无间,这有些异于寻常,难免落人口舌,影响你的清誉名声,终归不妥。”
无名氏闻言眼神一黯,低下头去,闷声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一同来此,你在这里无亲无故,只有我一个相熟之人。若我疏远了你,你又能依靠谁来照料?”
良煦再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之间除了恩情之外,并无别样关系,一直走得太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额,相中了我,这样委实不太妥当。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咱们可以义结金兰,拜个把子,结为异姓兄弟,这样咱俩住在一起也是……嗯,名正言顺,旁人也不容置喙?”
无名氏眯着眼睛将他一望,敏锐道:“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
他一语中的,前几日他上山忙活,良煦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嚼他们的舌根子,虽然不过是乡间农妇之间闲话家常的只言片语,也并非什么难入耳的言论,但他却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上,深觉不妥,才来同无名氏商榷。
但此时却不能实话实说,否则若将无名氏激怒,他身为冤死的厉鬼,若继续追问那嚼舌根之人,说不定会去寻人家的晦气,良煦只好矢口否认:“这倒没有,我只是苦想一夜,想到了这桩大事。”
无名氏信了,却仍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不答允。”
良煦愕然,他本想无名氏对待自己这般体贴入微,二人这些天来可说是相依为命,必是将自己视为生死患难之交,这个提议两全其美,既全了挚友之义,也避免旁人说三道四,并无其他什么冲突,何乐而不为?哪知无名氏居然一口回绝,他大惑不解。
他张嘴想问缘由,无名氏却抢先将他堵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就是问了,我也不会同你讲。旁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我不愿干的事,不愿说的话,谁也不能勉强。这件事就这么作罢了,今后无须再提。”说着端着碗筷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良煦只听得瞠目结舌,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他这样不悦。思忖许久,不得其果。
这日之后,无名氏便没再如何理会他了,似是将这天的话记在了心头,特意与他保持距离,一日三餐按时送到良煦房中,自己却不坐下来同饮,待良煦用罢饭菜,便来拾掇碗碟。他每日早出晚归,不是去砍柴,便是相助左邻右舍锄地务农,再背些五谷杂粮回来。他劳累一天,晚上回来也不再同良煦饮酒作乐。
他这转变突如其来,良煦措手不及,颇不习惯。夜深人静之时,只觉怅然若失。
不过,没得几日,城中忽然流出许多居民离奇死亡的传闻,死者都是三旬以上五旬以下的壮汉,据说死相惨绝人寰,无一例外,都是血肉尽去,变成了皮包骨头的干尸。
这般古怪的死法,大家都晓得多半是城里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日之间便有数人遇害,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人尽皆知。
其实,这只不过是妖魔鬼怪为增进法力修炼妖术所走的蹊径,只消是个修行之人,一眼便能看穿。许多妖魔鬼怪修为不济,又因懈怠懒惰,修行也不济,便走上旁门左道,汲取凡人的血肉及阳气修炼法术。一人的精血阳气可抵得过数日苦修之功,杀人越多,修为进益越快,这些遇害之人显然都是给邪祟吸尽了血肉阳气,才变成一具具干尸。
城民们担惊受怕,晚上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不敢外出,但这完全无法躲避邪祟的屠戮,遇害之人越来越多,事情也越闹越大,许多人商量着用钱消灾,重金请来大师办一场法事,除妖驱邪。
但法事虽然办了,却于事无补,该死之人还是得死,该遇害的还是不能幸免。第二天清晨便有人发觉,那个被请来做法事的大师居然暴毙而亡,一样同其余遇害之人一般,给吸干精血,剩一堆黑漆漆的皮包骨。
良煦因外出不便,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已不知死了多少人,他越想越觉不对劲,当晚趁无名氏送来饭菜时问道:“城中莫名死人的事,你可有听闻?”
他原本不敢断定,但无名氏听了他的话,居然直截了当来了一句:“你所料分毫不差,那些人正是我杀的。”
良煦就是这般猜测的,但总还存着一些侥幸,此刻听他亲口承认,怒发冲冠:“杀人害命这种事是万万干不得的,你就不怕遭天谴报应么?”
哪知无名氏只是冷笑一声:“此前,我原也是个心存良善之人,可是上天却从未眷顾过我,让我不得好死,时至今日,我还会惧怕那许多?”
良煦却开始着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你难道不知,一旦这样干了,还能获得什么善终?”
“为什么?”无名氏微微挑眉,挑完了才道:“自然是为了给你治好双腿,给你行走自如重新站起的机会。”
原来无名氏自那夜同良煦发生争论之后,便开始想方设法的要让良煦恢复行走之力,但冥思苦想数日,并无妙计,唯有将修为迅速提了上去,再以法力替他将断骨续上。但良煦双腿断折已久,要想重续,便须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力方能办到,要修至这般境界,至少也得再苦修数百年,那时良煦早已不在人世,什么接骨续腿,真是谈何说起?
要想在短期内快速增进修为,只有吸食凡人的精血魂魄炼为己用,只此一条。
他深知手上一旦沾染血债,日后必遭天谴,十有八九要丧身于雷霆之下,这样做无异是自取灭亡,别说投胎转世再生为人,只怕连魂魄都保不住,但要让良煦双腿恢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良煦听他说完因由,本来已七窍生烟,要待出言斥责,却又想到他所以如此全是为了自己,又怎忍心怪罪于他?如此算来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那些壮汉可说是因己而死,一时间痛心疾首,深感内疚,无话可说。
无名氏却不以为然,扶住他肩,喜道:“还差最后一人,只消再吸取一人的精血元阳,便能大功告成,届时我施法将你治好,你马上就可以痊愈如初了……”
良煦挣开他手,正色道:“我虽希望能够下地行走,但并非想过要损人利己,如若当真无药可治,我也认命。无论如何,都绝不能以牺牲旁人性命的法子来换我双腿安康,否则即使我终能复原,也要悔恨终生,一辈子都愧疚难安。”他按住他手,一本正经的道:“我晓得你都是为了我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一定不能再继续了,倘若愈演愈烈,势必不可收场。听我的,立即收手,在酿成大错之前,或许还能……”
他本想说,酿成大错之前悬崖勒马,或许还能挽回,但无名氏适才说的明白,只差最后一人大功便即告成,现下才决意住手,为时已晚。话到口变,他已无法再说。
果然,无名氏苦笑一声:“已经迟了,这个术法必须要凑足百人,我已杀了九十九人,罪业已然造下,即使立即罢休,那也来不及了。而且,现今只差一人就能毕其功于一役,倘若住手不干,那便是半途而废,我仍是难免天罚,你的双腿也再不能复原,岂非前功尽弃?”
良煦还想劝慰几句,无名氏伸指在他肩头一点,已封住了他肩井穴,良煦立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得睁大双眼。无名氏将他打横一抱,放在榻上,自己坐在榻边,柔声道:“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去抓个人来,马上就可以为你施法医治。”说着摇身一变,人已不知去向。
良煦大急,有心劝阻,但苦于身不由主,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干着急。他竭力抬起双臂,想要挣脱束缚,但直至大汗淋漓,身子仍不能挪动分毫,忽听大门吱嘎一声,跟着脚步声响,良煦一听即知,正是无名氏回来了。
他只道他终于功成身退,立即便要过来为自己治伤,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是悲是愁,但内心深处,也知欢喜多过忧虑。试问,十数年来,谁又为他付出至斯?
良煦平素虽粗心大意,一路走来,经此许多变故,也知无名氏对自己并非是什么道义之情,而是有别样情愫在里头。他早已了然于胸,只是对方一味缄口,只字不提,他也就装傻乔呆,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可是面临人家的真心实意,他又怎能视而不见,每回受他照料,心头只觉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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