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您醒了。”全公公照顾陈恪数年,知道他睡醒后习惯喝一杯温茶水,端着茶奉上。
陈恪没有接,看着全公公熟悉的面容发愣,之前太恒宫所有的宫人被处死,陈恪都不知道全公公后来是什么下场。
“来人啊。”出声唤人,陈恪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王爷。”关鸿丰应声进来,毕恭毕敬。
“你……”陈恪惊疑不定。
关鸿丰犹疑地抬起头,陈恪对上关鸿丰炯炯有神的眼睛。
眼前的关鸿丰精神烁烁,身姿挺拔,与印象中那个双眼失明武功尽失的关鸿丰截然不同。
但在陈恪看来,关鸿丰就该是这样的。只是,这大梦一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一切都只是庄周梦蝶的天方夜谭?
那这梦未免也太过真实了!
或许这不是梦……陈恪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想。
就在这时,门外人慌忙来报:“禀王爷!皇上甍了!”
关鸿丰跪了下去,周围的人也呼啦啦跟着跪下去,陈恪还怔愣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走出寝殿,所有的宫人都在外头跪着,朝着泰怡宫的方向,每个人都低着头,像事先排练好的那样,也没有人敢说话,努力营造悲痛的氛围。
皇上甍了?是指宣武帝吧?陈恪明明白白知道这是一年前的事情,现在又怎会经历着?
这到底是又一场大梦还是临死前的走马灯?陈恪暗自惊疑,而后会发生的事情也不停地冲进他的脑海里:马上就会封锁皇宫,京师戒严,哭丧后便是三万丧钟。
随之宣布诚王陈茂继位,再之后是他陈恪暗暗召集人手和兵马……
对之后事情的熟悉更让陈恪恍如梦中——怕是未知生,便不能知死,所以他陈恪死后没有去往地府也没有升天,而是重头来过了。
若一切可以重来,若一切已经重来……陈恪握紧拳头,不敢置信,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呼吸。
“王爷……”全公公关切道,陈恪回头看了他一眼,迈步走回寝殿内,声音凛冽,一如往常地那位仁王:“更衣!去养心殿!”
一会儿诚王陈茂要比他先到养心殿,随后临王陈度会以重病之身出现,再被陈茂以「传染病」为由隔离,马上,朝廷已有布局就要重新洗牌了。
还有……陈恪突然想起了那双懵懂无知的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他的小傻子。
“王爷……”关鸿丰不解地望向突然停住脚步的陈恪,心里疑惑:今天的王爷举止有些古怪啊……总是走神不说,还似乎没了那股摄人的气势,变得,温和了……关鸿丰打了个激灵,赶紧挥散自己的想法。
陈恪可猜不到关鸿丰的想法,收回思绪,他又变回了昔日的冷面阎罗陈恪,换了素衣便往养心殿赶去,至少这一晚,他还要面对陈茂,回想那半身不遂生死莫测的两个月,还有那些死于非命的近亲,还有无力报仇的那份颓然,所有的记忆和情绪在一瞬间冲上心头,随之恨意涌动。
冷笑一声,心头数千计策翻腾,陈恪又慢慢按捺下去,陈恪还记得他说过,如果一切能从来,他便不争那龙椅,不与陈茂去斗那个输赢——
至少不是现在,身上是否已经染上了慢性毒,又到了何种程度,还有下毒的人也有待探查……
之前的斗争中,是陈恪过于自负过于急功近利,反之陈茂便擅长蛰伏后出击,这一回,陈恪也该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一夜,帝都无声无息地变了天,清晨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陈恪掀起帘子,从马车里往外看,这雨纷纷扬扬,做冷欺花,将烟困柳,从清明前,一直到清明后,一直未停。
“到哪了?”
“回王爷,再一刻钟就到了。”车夫积极地回应道,仿佛心情不受这连绵不绝的雨的影响。
“嗯。”应了声,陈恪放下帘子,目光落在前帘上,随着马车的颠簸,帘子轻轻晃动,偶尔也能看见外面的清绿。
越往前去,离京城越来越远,本是该踏青的暮春时节,路上却除了陈恪一行人再无别的旅者。
原因无他,京城里才变了天,正是人人自危隔岸观火的时候,敢在这个时候驾车远走的,估计也只有仁王陈恪了。
四日前驾崩的宣武帝留下遗诏宣三王爷诚王陈茂继位,这个结果既出乎预料却也让人满意。
诚王有野心也有实力,确实是继位的不二人选,而仁王陈恪,虽被赐号「仁」,却性格乖戾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遗诏公布的时候,所有人都担心仁王会不会起兵,正提心吊胆着呢,陈恪却是不声不响地接受了,甚至于所有人还闭门不出的时候,陈恪默默离开了京城。
不得不让人大跌眼镜。
前天夜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新皇宣德帝问他:“二哥,父皇还尸骨未寒,你这就打算走了?”
陈恪记得自己只是看了陈茂一眼,觉得从未仔细瞧过的三弟面目十分模糊,扭开目光不再看陈茂,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本宫身体不适,需静养时日,王太医说雾山的气候对身体好,恳请即日启程。”
新皇一贯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么着急?现在父皇刚去,还有一堆事情,二哥不留下来帮帮我?”
“可能不等送走父皇,也该送走我了。”这话委实不客气,而且从陈恪的嘴里说出来,不仅理直气壮,甚至带了肃杀之气。
但陈茂并不为之所动,只是含笑问道:“二哥何出此言呢。”
陈恪不再多言,拱手一辑,礼节十足又让人觉得滑稽,“恳请皇上恩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说的人懂,听的人也懂,这就够了。至于这样做值不值,陈恪自己知道。
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话本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也有借尸还魂的,所以陈恪也猜想,这莫非是返魂?
还是归根到底,依旧一场梦罢了?若是梦,终有醒的时候,而若是返魂之事,也必有死的一天。
这种事,除了陈恪谁都不会相信,甚至一开始陈恪也是无法接受的,原来还有重生这么一回事。
然而这玄而又玄的事说不清道不明,也无处说去。既然如此,陈恪也不过于纠结,重获一世,该洒脱些。
马车往前奔跑,前往的目的地并不是雾山,而是在另一个方向的松江镇。
如车夫所言,一刻钟后马车就停了下来。
“禀王爷,徐公子就在庙里头。”
陈恪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车外的人也静静等着。
这徐公子,便是徐清风。
第3章 重逢
三、重逢
陈恪重生后,尚且不能相信之际,还是先差人查了查,而后才想起了于宣武帝甍前四天,徐逹宁被披露谋反事实,五日前徐府八十八口人全部抓捕下狱,四日前满门抄斩。
当然,其中也有「漏网之鱼」。虽然他不知道徐清风是如何躲过一劫的,但联想徐府惨案再到宣武帝甍再到新皇继位,陈恪不得不揣测内里的关联。
“在哪找到他的?”
“我们的人今早在前边的小林子里发现他的,当时已经饿晕了,我们就把人先抬到了这里。”
“饿晕了?”
“是的,似乎好几天没有进食,身上还有不少皮外伤,还有就是……”暗卫首领左鸣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他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
陈恪没有说话,恍惚想到:竟是这个时候便已经失了神智么?那后来又是怎么进到皇宫内院里去的?
关鸿丰则小声问左鸣道:“就是傻子呗?”
左鸣则瞪了他一眼,关鸿丰被瞪了也无所谓,挤眉弄眼地看着左鸣,左鸣受不了他的嬉皮笑脸,索性扭过头不去看他,这时陈恪掀开帘子走下车来,两人立刻又面无表情不再玩笑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这是松江镇外距离颇远的土地庙,庙又小又破,东边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这里没什么香火,现在庙外一层层守着陈恪的人。
庙里头一张矮矮的供桌,桌上一尊不大的泥像,桌下窝着一个人,正捧着馒头啃得不亦乐乎。
他身上脏乱,染着血污,头发也乱蓬蓬的,与陈恪记忆中的徐清风不太一样,直到徐清风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传递出的熟悉感,才让陈恪提着的心放下来。
徐清风看着眼前的陈恪,痴痴傻傻地定住了,手里的馒头咬了一半,嘴里含着一口忘了嚼,眉心皱起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来。
「傻子」徐清风这一瞬清醒了,随即又变得糊涂。
徐清风觉得心里很难受,胸口被什么堵住一般,让他感觉不上不下地喘不过气来,头也很疼,很多画面在脑海里不停打转,还有更多的片段不停地冒出来,很多事情徐清风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一旦细想一旦深究,又千丝万缕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数日前从昏迷醒来,徐清风惊惶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众尸首中,四周全部都是徐府的人,他记得是父亲给他服了假死的药才让他躲过一劫,也记得自己发誓要报仇,乔装打扮混进皇宫,蛰伏了半年多终于守到了一个机会,却被……
这里似乎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偏偏徐清风想不起来,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他撞见宣德帝与什么人说话,然后他就变得痴痴傻傻,之后又误闯太恒宫,再之后与陈恪死在了大火里……
徐清风看着陈恪,不明白为什么一睁眼自己又躺在乱葬岗里。不,等等,醒来之前明明是一场异常的大雾……
徐清风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那个馒头,眼神也逐渐涣散,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团一团的浆糊,心里像被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什么都不知道觉得委屈害怕的徐清风,一个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却一直窝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长眠的徐清风。
傻子徐清风知道叫醒那个知道一切的徐清风就可以了,可是他不论怎么呼喊,另一个徐清风就是不醒,一直在沉睡,留下懵懂的徐清风,以破碎的神志和幼儿的心性面对世界。
徐清风的表情从迷惑到害怕,眼神涣散崩溃,含着泪水的样子让陈恪有些失望,这不是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傻子,陈恪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没去雾山而是寻找这个人的意义在哪里。
陈恪有些不甘,尝试着呼唤他:“徐三?”关鸿丰一直是这么叫他的,陈恪则喊他「小傻子」,只是眼下却无法叫出口。
听到呼唤,徐清风的表情又变了,仿佛回过了神,目光慢慢聚焦落在了陈恪脸上。
那是十分俊郎的一张脸,剑眉星目,目如点漆,挺拔的鼻梁,深刻的五官……
只是这张脸上常年裹着寒气,每个认识仁王的人都会害怕他,只因为陈恪身上有很重的杀气,路过他身边都会不寒而栗。
陈恪诞生的那一晚天有红星异动,彼时相国寺的长老慧心尚未圆寂,连夜进宫面圣,两人的谈话内容不得而知。
但大多数人都猜测,这陈恪必是凶神、是煞星,尤其是陈恪尚在襁褓便被送去了相国寺,这更加肯定了人们的猜测。
这些话平日里无人敢提,九岁时陈恪回宫,众人皆叹他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然而封王时,宣武帝依旧封陈恪为「仁」。
陈恪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说他的——「冷面阎罗」,但陈恪不在乎,来打扰他的人越少,他越享受那份清净,于是冷面成了陈恪的习惯。
可是徐清风不害怕陈恪,这张脸给他熟悉感和安全感,只是徐清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张脸他已经看过千百遍,尤其是那双黑眸,像他心爱的玩具小玻璃珠一样,闪亮又漂亮。
脑海里浮现出一场大火,有人握着他手说别怕,还有这人给趴在床头的他讲故事的画面,徐清风还记得这个人身体不好需要躺着,还记得要给他东西吃要照顾他,要让他不痛。
还有……还有那无边无际的白色大雾里,陈恪在前方走着的身影成了他的指引。
记忆一帧一帧切换,徐清风能感觉到惊惶了数日的心慢慢安定,表情不再惊恐。
虽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已经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盯着陈恪看,眼睛亮闪闪的。
陈恪心中一悸,某种温热的感觉涌上心头。
徐清风稍微探身靠近陈恪,“啊啊……”双手递出他手里只剩一半的馒头,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带着笑意,“吃……”
就像心被揪住了一样,陈恪感觉温热的心口慢慢发紧发酸,先前是多么羞于承认,其实在最后那暗无天日的一个月里,徐清风就是黑暗里的一道光,驱散了他满怀恨意的痛苦,成为他苟延残喘的动力。
只是眼前这一幕,多少让陈恪有些吃惊。因为讲不清「王爷」,徐清风就叠着字叫「王王」,后来过于含糊不清,总是变成「啊啊」,而叫关鸿丰。
有时候是「呱呱」,有时候是「呼呼」,徐清风的举动就像曾经朝夕相处养成的习惯那样自然。
还有这下意识给他食物的动作,一点儿都不像「这个时候」的徐清风该做的。
要知道陈恪向来不喜与人打交道,在此之前陈恪也只在某一次宴席上见过徐清风一眼,当时也没有什么印象。
重生后陈恪选择离开京城,如果没有特意寻找徐清风,两人是否会相遇又不得而知了。
既然两人并不相识,徐清风又怎会与他这般熟稔?在这里,所有人都不会知道陈恪与徐清风是怎样的关系,只当他们毫无交集,事实也本该如此,但陈恪心里把这当做一场重逢。
但看徐清风的样子,似乎也像重生而来……
果然,徐清风见陈恪没有接,有些受伤,又露出迷茫的表情,随之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干草堆:“啊啊,痛痛,躺。”
陈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清风,努力抑制自己内心激动的心情,徐清风看了看陈恪的脚,没反应过来,努力思索了一番,变得有些迟疑地拍了拍身边的干草堆:“躺,躺?”
陈恪心念一动,蹲下身,平视徐清风,小声唤他:“小傻子……”
“不是……”徐清风摇摇头,“不是小傻子。”每一次陈恪这样唤他时,徐清风都会这样认真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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