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闻言轻轻笑起来,陈茂这话听来有些嘲讽。
陈茂的母亲端妃贤良淑德,与大皇子的母亲也就是皇太后是表姐妹,关系亲密。
而陈恪的母亲是北方大家庄家之女,长得十分明艳,很是受宠,与宫里其他女子关系不好不坏,生下陈恪后就去世了,宣武帝为此神伤了许久。而外界传闻的,一直是仁王与诚王不和。
知道周舟在想什么,陈茂看了他一眼,很难得的,主动开口解释。
“陈恪刚一出生就被送去了相国寺,我从下没见过他,大哥是兄长,又比父皇更像父皇,教我游戏查我功课,其他的皇子公主比之我们年岁差开了不少,所以我跟大哥关系很好,跟陈恪疏离,不过是因为相处得少了……”
——一开始两人各自一方,不相熟也无可厚非,后来还是那般疏远,便是因为谨王案。
“也是有过亲密的时候的,在他刚从相国寺回来的时候……”
明明是亲兄弟,却那么多年才见第一次面,甚至十几年来的除夕团圆都不曾见这位二哥从那寺里出来,好似出了家,又好似被镇压在相国寺不得出来。
他把他的比喻说给大哥听,大哥佯装要拧他的嘴:“乱说话。什么镇压,看我收拾你。”
他笑嘻嘻地躲开“可不是吗?他是凶星啊。”
陈慎顿时拉下脸来,“不可再胡言乱语。”
听出大哥真的有些生气了,陈茂连忙讨饶赔笑,心里对陈恪的好奇不减反增。
第一次见到陈恪的时候,是在泰和殿外。陈恪站在殿外没有进去,冬天的风刮得厉害,他却站着一动不动,身边也没有打伞的人,就这样立在寒风中,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宣武帝宣陈茂过去,陈茂不敢耽误,匆匆略过陈恪往里走。
路过陈恪时两人眼神对上,陈茂打了个激灵,当时便觉得这双黑漆漆的眸子让人害怕,一点儿不像少年的眼睛,像是要吞噬谁。
后来听陈慎说,宣武帝接陈恪回宫,陈恪拒绝了,想再回相国寺去,出言不逊让宣武帝大发雷霆。
陈茂便对陈恪有些意见,心里默默叫他:凶神。没过多久就过年了,这一年的家宴上多了个人,气氛却紧张了不少,只有陈恪看起来那般自在,谁也不看不理,什么事都不管不顾。
七年过去,陈恪和他们依旧不亲近,宣武帝却突然让陈恪也帮着处理政事。
听身边人说,宣武帝这是想考较两位皇子,要立太子。陈茂当然是支持陈慎的,一有空就往谨王府跑,去得多了,不可避免地遇见陈恪,相处多了,倒发现这人不是表面上那么骇人。
陈茂彼时还很爱笑,便笑着劝陈恪:“你的表情太凶了,该多笑笑的。”
陈恪硬邦邦地说:“习惯了。”随即又点头,说知道了。
那年春天,三兄弟的关系也像暖阳那般和煦,直到四月初,那场噩梦袭来。
看陈茂一直皱着眉在回忆,说起三人关系最好的那段时光时也只有感伤,周舟忍不住抱紧他,握着他的手,心疼他当时的年少逢变故。
“那天,跟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样。”倚在周舟怀里,陈茂细思那天的事。
回忆有些模糊了,八年前的往事,表面糊着淋漓的鲜血,陈茂平日绝不去触碰,今日擦去上头的血污,一窥底下糜烂的伤口。
跟往常样的一天,或者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但是陈茂没有注意到。
谨王府的一花一木他再熟悉不过,不觉得有什么地方稀奇,而且前一天大哥说要考究他的功课,陈茂一路走,心思都在复习昨夜看的书。
往自修斋去的路上没遇见任何人,虽说陈茂在谨王府来去自如,但也不好不通报,只是在小院外没能看见任公公。也没有其他人。
“一个人都没有?”周舟问他。
陈茂又仔细想了一遍,肯定道:“没有……”
没有丫鬟、仆役、小厮、侍卫、公公,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风能吹动树枝,小院寂静得好像静止一般——这应该是第一个不寻常之处。院子如何空了?谁能把所有人都支出去?能是陈慎吗?
陈茂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自己进去了。
“任公公?”
没有人回应他,陈茂莫名有些心慌,“大哥!大哥?”
院子寂静得有了回音,回音空空,敲进陈茂心里。空气中隐隐有种腥臭味,康公公也觉得不对劲,悄声走近陈茂,下意识地四处打量。
“殿下,看。”书房房门大敞,陈茂一步一步朝书房走近,浓稠的血味越来越重。
书房里的情形陈茂一时看不清楚,只是两眼瞪着,大脑反应不过来。
陈慎沐血倒地,旁边站着一个人,身上带血,手上握着一把澄亮的剑,血珠还顺着剑往下滑落,好像能汇成弯弯的河。
手甫一脱力,攥在手里的东西落地,他要赠给大哥的新鲜蔬果砸在地上,发出沉痛的闷响。
那剑也落地,「叮啷」一声吓得心要炸裂,那人受惊般转过身,陈茂不敢置信,那是陈恪。
康公公倒抽一口气,连忙奔出去寻太医。陈茂愣在原地,腿肚子发抖,陈恪的眼神空空的,本来就渗人,此时脸上沾着血污,更像妖怪。
“我吓坏了,康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我看他看我,扭头就跑,他来追,却只追了几步。”
“仁王没有追上你?”
“没有,他甚至没有出小院。”
周舟若有所思,这也是不寻常的地方。
“你们彼此对过证词吗?”
“没有……”不是因为当时年幼,而是因为宣武帝飞快地结案了,甚至在言语间暗示他不要透露当天的任何事。
“宣武帝?”
陈茂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之后我便没怎么跟陈恪说过话了,他也越来越冷,所有人都叫他冷面阎罗,我却日日纠结大哥是怎么死的,甚至怀疑过父皇,只是父皇素来喜爱大哥。”
“怀疑要有动机。宣武帝的动机是什么?”
陈恪摇摇头。
“如果仁王意在争储,不会做出这么直接的事。”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动机使得大哥被杀呢?”
“如果不是争储之事,会不会是谨王当时处理的某宗案子?”
这是一个方向,陈茂顺着去想,“有可能,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要嫁祸给陈恪,当时他两经常接触各种政务……”
可是什么样的事情会逼得对方要杀谨王并嫁祸给仁王呢?这样隐秘的政事父皇不见得会交给当时的大哥和二哥吧?
周舟脑子转得飞快,“不,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箭三雕的计划。”
“一箭三雕?”第三只雕是谁?陈茂一挑眉,“你是说我?”
“嫁祸的手段十分明显,而发现现场的第一人不是别人,是你啊。”
兴许陈恪多年来怀疑的对象就是陈茂,而陈茂也一直烦恼陈恪杀了谨王。
如果凶手既不是陈恪也不是陈茂,那凶手杀了谨王,嫁祸仁王又打击了诚王,同时挑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用「一箭三雕」都不足以形容凶手的计谋。
但陈茂不假思索地反驳了:“不,那天去谨王府,是临时起意的。”如果是事先约定好,那他们三人身边的近侍都值得怀疑,但事实并非如此。
“临时起意的?你?”
陈茂有些头疼的捏捏眉心,周舟见状劝他先休息,明天再想。
“嗯。”陈茂也确实乏累了。
换了衣服倒在床上,感觉到周舟把他往里推了推,陈茂复又睁开眼:“去外头睡。”
“为何?”
为何?因为你某次不要脸在外头抱了我给陈恪看见了。这话陈茂说不出口。一瞪眼,摆出我就是不乐意了你给我出去睡的态势。
周舟无奈,只好下了床,替他放下床帘熄了灯,才往外走去。
黑暗里陈茂睁开眼,突然了无睡意。那天本是他去找太傅的日子,为了下个月父皇考究功课时能表现得好点,可是太傅突然染了风寒,他才临时决定去谨王府。
既然是临时决定,凶手又如何知道他改变了行踪?如果凶手知道,那查找凶手的范围就缩减到陈茂身边的人身上。那如果凶手不知道呢?
陈茂脑中思绪万千,纷纷杂杂,正烦心不已,又感到有人掀开了床帘,轻轻钻进被窝,从背后搂住了他。
闻着周舟身上熟悉的味道,陈茂心情慢慢平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默许了周舟回来睡的行为。周舟寻到陈茂的手,展开,与他十指紧扣,心满意足地把人拉进怀里。
“不对。”陈茂突然睁开眼,翻个身撑在周舟胸口上,“我们想错了。”
“什么?”
“凶手不知道我会过去。如果知道,院子里决不能一个下人都没有。”
一个下人都没有,这才反增了陈茂心中的怀疑。屏退了所有人,或许不是因为他陈茂,而是因为一开始要目击仁王杀人的不是他。
“凶手安排了另一个人,或者凶手自己要做发现仁王杀人的第一人,而你,是他没有想到的意外?你是这意思?”
“对。”陈茂眼睛发亮,“你知道父皇如何飞快结案的吗?”
周舟洗耳恭听。
“大理寺只用两天就抓住了凶手。一个异族刺客,因为涉及到金人复辟,父皇才用了「暴毙」这样的理由。你猜……”
陈茂晃晃周舟,“你猜是谁抓住了凶手。”
“我哪猜得出来。”周舟握住陈茂抵在他胸口的手,下意识地用大拇指摩挲他的皮肤。
陈茂紧盯着周舟,“是严客卿。”
第56章 回京(3)
“宵别公子现在已经离开卓州,继续往西边去了。”
书案前汇报的人声音冰冷,犹如机械般没有感情,书案后的男人更冷,低低的嗓音,降了四周的温度。“随他去吧。”
“是……”
“让丁行动吧。”
“是。”恭敬地答应了,男子随后悄悄退下。
书案后的男人静静地坐着,昏暗的屋内没有点灯,男人习惯于融在夜色里,黑暗给他安全感,让他有一种生于黑暗走于黑暗的满足感。
“我们的族人从黑暗中来,往黑暗中去,生于黑暗行于黑暗死于黑暗,一辈子不面向光明,黑暗,滋生我们,不因为邪恶的力量,而是天地之初,便是黑暗一片,黑暗才是一切的起源。”
他们从小信仰黑暗的力量,信仰蛰伏在暗处的伟大。可是数百年前,生活在大陆南面的先祖不小心放出邪恶的凶灵,酿成了大祸,族人受尽苛责,凋零四散。
祖父口中的故事在男人心中无限被无数次回味,“有一块神石,有着强大的力量,拥有这块石头的人,坐拥了江山呢……”
尽管祖父说这话的时候不太清醒了,男人却当了真,一直记在心里。
手指轻敲椅子的扶手,男人仰起头,放松地向后靠,无意识地敲着节奏,男人心里一点一点梳理他的推断:周氏就是拥有神石一族,陈氏定然不知道神石的存在,坐拥江山后,神石一定还在这宫里,死去的末代帝王景帝绝不会带着神石,可是神石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不知道。
他只好慢慢找。这一找,又是三年。三年来他找遍了皇宫,国库更是找了四次,明天又将开国库清点,他承认自己有点儿着急了。
可是一个计划酝酿了十年,足够久了,不是任何人都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从江湖到朝堂,从钱财到人力兵器都发展得如此壮大。
英雄造时势——他感觉到迫切,要实现自己的壮志雄心。
“叩、叩叩。”敲门声轻轻,能感觉到来人的小心翼翼,男人缓缓睁开眼睛,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王大人来了。”
男人应了一声,走出了房门。
天色还没有亮,灰蒙蒙的,管家提了一把不太明亮的灯,见男人走出来,又把火光压了压,他知道男人不喜欢光亮,这间书房三年来他只进去过三次,屋里挂满了厚厚的帷布,终年陷在黑暗里,少有能拉开帷布的时候。可他能在这位大人身边待上三年,便是他能不多看不多问。
“无碍。”男人不去看那灯,示意管家直接带路,甚至好脾气地微微一笑,只是笑得表面,不达心底。
管家只觉得浑身冷,明明这位大人长得不差,朝野内外都赞他和煦有风度,可管家就是极为害怕,害怕大人一不高兴,他也同先前死的那些家仆一个下场了。
在前头引路,管家只把灯照在自己面前,男人视力极好,看得清楚,只是男人有个很大的问题,没有方向感。
偌大的宰相府,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园林楼阁相间,小径曲折,男人住了三年,去哪儿都需要人领着。
“严大人。”户部尚书王晋一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幸好六月的早上寒气不重,王晋一静静地等着,没有半句怨言。
严客卿给了王晋一一个习惯性的微笑,如同管家的反应,王晋一低下头,躲开严客卿的目光。
“走吧……”
“是。”两人各自上了轿,摇摇晃晃往宫里去。
看着严客卿上了前头的轿子,王晋一猫身跨进轿子里,放下轿帘,才松了口气。
严客卿十年前来到京城,先是任职大理寺,在大理寺一待就是六年。
头两年的时候只是个小职,后来却相当「走运」地破了谨王案,受了宣武帝的青睐,官至大理寺少卿。
然而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又是四年,第六年的时候平调户部,第七年任在宰相,直至今日。
十年仕途,不可谓不坦荡。提起严相,便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的代名词。
朝野上下对严相的评价极高,跟着严客卿的王晋一,当年也只是户部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现在能有这般风光,就是站对了地方,跟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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