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瞥了一眼酒,道:“照旧。”一罐酒罢了,想必动不了什么手脚。
严客卿在的雅间临着街景,陈恪的这间靠里,两间雅间只隔了一道墙,三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严客卿已经等了一会儿,看着时间差不多,陈恪转出雅间,走进隔壁。
“严大人……”
“微臣参见王爷。”严客卿款款起身,既不失风度,也不失礼数。
人只道严大人这般好风骨是天生的,别人学不来,殊不知严客卿每一分每一秒都计较自己的仪态。
一如此刻,仁王为尊,严客卿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也不能怠慢了,但仁王终究不是皇上,怎么捧、怎么把握距离都要细细思量。
这些常人想来就觉得头疼的问题却让严客卿兴奋,他喜欢这种感觉——手中有权谋力量、心中有诡计布局的感觉。
“只是一顿饭,严大人不必拘礼。”陈恪淡淡道,瞥了眼桌上,严客卿那杯茶一口未动。
“谢王爷……”
光兴居的素八样虽是素菜,味道极鲜,且只用当季的新鲜食材,不是这个时令便吃不到。
两人对着街景,吃菜喝酒,闲话几许,从地域见闻,到美食小吃,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题。
“严大人的杏花酒称得上是极品了。”
“王爷不嫌弃就好。”严客卿言笑晏晏。“这还是十八年前家父为微臣埋下的,如今也算青云得志,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了。”
看着严客卿似真似假的忧伤,陈恪不为所动。“严大人确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得先皇和今上中用。”
“王爷过誉。”严客卿谦和一番,看一顿饭也差不多了,陈恪却没有再提起谨王案,严客卿偷觑陈恪的神色,陈恪扭头看外头的街景,没有什么表情。
严客卿便主动提起话头:“早上王爷问到谨王案……”
“是啊……”陈恪微微恍然,好像被提醒了才想起了一般:“谨王的忌辰才过去不久,不免有些感伤……”
据严客卿了解,仁王和谨王的关系也相当一般,看陈恪面无表情的神色,实在看不出哪里感伤。
但话不能这么说,严客卿摆出宽慰的姿态,怎么说严客卿年岁也比陈恪大,摆出过来人的姿态说话还是得心应手的:“逝者已逝,王爷莫要多想了。”
“下午本宫去了谨王府。”陈恪主动道,毕竟这一身草腥子气盖不住,“当年一案,本宫至今心存疑虑,敢问严大人,凶手是怎么捉到的?”
“说来也是运气好。”严客卿倒尽瓶中的最后一点酒,“案件事发时,微臣本不知情。”
“哦?”
“谨王遇刺这样的大案子定然要被掩盖,透不得一点声息。微臣当时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官员,定然是不知情的。”
之所以说都是运气,是因为当时的严客卿正好在查几个四处流窜的异族人。
“那几个疆外来客很是放肆,但做的都是些喝酒闹事的小勾当,而且他们很狡猾,经常换地方,最开始是在不远的光州,而后是京城周边的城镇,再流窜到京城中。”
严客卿细细回忆,“这本是几个疆外商人,货物和钱财在路上被抢,身无分文只好流浪,且当时中原十分排斥异族……”
严客卿追查的只是这几个喝酒闹事的小混混,不曾想到这些人中藏着刺杀谨王的凶手。
严客卿将当时京城所有的酒肆都标注在地图上,划掉那些已经去过的、有背景的大酒楼,又针对已经去过的酒肆划定了一定范围,坚守了三夜,终于看到了那几个人。
跟着他们回到下榻的地方,一个十分简陋的棚窝,里头宿了四五个异族人。
看到严客卿是官府中人,其中一人显得十分紧张,拔腿就要跑,严客卿命人拿下,那人被制住,却死死低着头,严客卿似有所感,命人掐住那人的下巴,果不其然,在嘴里发现了没来得及吞下的毒药。
不过是喝酒闹事,值得服毒自尽吗?且这般视死如归的态度便不寻常。
紧接着在棚屋的搜查中,发现了兵器、迷药、夜行衣等物件,还有女子的巾帕、谨王府的地形图。
“微臣便把人都带回大理寺,那巾帕是谨王妃的侍女香兰偷来给刺客的王妃的绣帕,为的是栽赃王妃。”
严客卿说着也不剩唏嘘,“那个小丫鬟怕是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只被嫉妒蒙了眼。”
“刺客的行凶动机呢?”
严客卿摇摇头,“他们坚持是买凶杀人,后来这几人便死在了狱中……”
这几人并没有在大理寺活到被判刑,而是被当时的大理寺卿黄柏年杀死。
陈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由得冷笑,一宗案后面牵扯的是更多的案件,一环扣着一环——
买凶杀人的正是黄柏年,为的是谨王查的一宗勾结异族的案子马上就要暴露他,不得已铤而走险。
当时与谨王走得近的仁王不知是否参与的此案的调查,故而黄柏年设计陷害了仁王,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
——这便是谨王案的真相。
陈恪放下酒杯,不由慨叹,“大哥是个极好的人。”
严客卿不竭话,默默拿过新的一瓶酒,为陈恪斟满。两人不再多话,陈恪默默喝酒,严客卿陪他缅怀故人,场面极为融洽。
月上梢头,两人道了别,好像故友小聚,分别也轻松。但上了轿子,陈恪脸色便沉了下来。
严客卿说的都是陈恪知道的,只是谨王案的卷宗写得不甚完整,严客卿帮他还原了当时的案件。
但依照严客卿的话,当时严客卿只是一个局外人。可是陈恪对严客卿的怀疑却愈发加重,那些话听起来有条有理,动机、时机、证据,一应俱全,该有的角色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构成了一出完整的刺杀案,甚至将当时的勾结异族案一并了结。
——堪称完美。但是不对,勾结异族案他并没有参与,不知道陈慎查到了什么,而黄柏年如何勾结异族、如何买凶这些都不清楚,谨王案看似完美结案,细究之下却觉得仓促——像是为了堵住刺客和黄柏年的嘴。
陈恪单手支着下巴沉思,一时又抓不住其中的重点,不由得烦躁。
“王爷,严大人动身了。”全公公小声道。
陈恪掀起帘子,给关鸿丰一个眼神示意,关鸿丰会意,领命往严客卿走的方向去了。
放下帘子,陈恪静坐沉思,轿子摇摇晃晃,穿过街区可以听到人群的说话声,走过寂静的道理可以听到轿夫沉重的呼吸。
陈恪掀开帘子,一直走在一旁的全公公连忙凑上去,“王爷……”
“这是去哪?”
“回府。”
“入宫。”陈恪下令,说完放下帘子,窝进轿内的黑暗里。
全公公一怔,随即命令轿夫:“入宫……”
轿子摇摇晃晃,换了个方向,往皇宫去。
告别了陈恪,严客卿顿时也变了脸色。
时隔八年重翻谨王案,仁王表现得不像这八年间的那般冷漠,但是言语间也不像严客卿预想的那样想要篡位。
有些捉摸不透呢。严客卿闭上眼,随着轿子左摇右晃。
载着严客卿的轿子摇摇晃晃走了许久,从东面穿到西面,停在了一处宅子前。
管家连忙一直候着,将严客卿迎下轿。严客卿表情如常,管家却敏感地察觉严客卿似乎不甚高兴,便不敢多说话,默默领路。
“宵别什么时候回来?”
严客卿突然提问,吓了管家一跳。管家连忙咽了下口水:“回老爷话,公子没说……”
严客卿的表情更冷了,眼神间透着冷意,管家死死低着头,指尖发抖。
好不容易到了书房,严客卿脚步一拐,往主屋去,管家惊诧,平日里严客卿极少宿在主屋。只听严客卿道:“随便找个过来。”
“是……”
不多会儿,管家带着个裹着薄被的年轻男孩来到屋前,深吸口气,“老爷,这是新来的孩子,叫莲素……”
“进来……”
莲素便进去了,没有惊恐,眉目间甚至有淡淡的欣喜。
他记着那些人送他进府时说的话:不要觉得脏,也不要觉得丢人,伺候老爷是福分,伺候好了,就可以吃香喝辣,大把的金银,家里的老母亲和生病的弟弟妹妹也会有人照顾……莲素打起精神,只是屋里有些暗,他看不清路,也看不到老爷在哪。
记着管家说的「少说话」,莲素紧紧闭着嘴,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抬头……”
莲素还是看不清,下意识地抬头,好一会儿才看见前方坐着一个男人。
莲素很年轻,小小的脸,小小的身骨,可能才十几岁,神情也懵懂,一双眼睛水灵灵,有几分宵别的味道。
严客卿勾唇一笑,“过来……”
这声音好像能蛊惑人心,莲素上前去了,薄被落在地上,露出少年美好的身体。
管家静静站在门外,低着头不去听,也不敢听。
天亮后里头没了动静,管家连忙让人将备好的热水抬进去,伺候严客卿沐浴,又把莲素抬出去。
——进去的时候还鲜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具尸体了。
管家把薄被往上拉了拉,盖住莲素的脸,被子不够长,露出少年的脚,指头都变了形。
“去扔了吧。”管家听到自己这么说,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淡漠,像极了冷血的怪物。
第60章 反客为主(4)
“雷涛已经入住青州,宵别公子依旧在小倌馆馆,两人目前没有接触。”
一大早,左鸣就敲开徐清风的房门,汇报昨日的情况。
徐清风坐在书案后翻阅书信,背挺得笔直,所谓的「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在徐清风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左鸣看着徐清风有些出神,觉得他家公子绷着脸处理事务的样子和仁王有几分相像。
这是在青州的第三天了,明天就该启程往下一站去,下一步他们是直接离开青州还在有别的计划,左鸣等着徐清风安排。
“雷涛住哪?”
“下一个街区的富贵来大客栈。”左鸣神色不愉,这个雷涛离开了卓州的地界依旧放肆,大张旗鼓地找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找上门来了。
徐清风也有些犹豫,所有的猜测还只是猜测,他不敢冒险,且当务之急是找到金铃花,陈恪的身体最要紧。
“需要的补给采购得怎样了?”
接下来他们要加快步伐赶路,连着路过三个城镇不休息,只宿在野外,预计二十天后到达铅州,到时再入城休整。
“差不多了。乌苏里这方面很有经验。”
徐清风点头,思索着接下来的行程,这时门被敲响了。
“进……”
门缓缓推开,先是看见一个青色的小脑瓜,而后天问探出头来:“徐清风,在忙吗?”
徐清风冲天问招招手,天问颠儿颠儿地跑了过去。
“不忙,怎么了?”
“我想上街玩。阿满姐姐也想。”天问满怀期冀地看着徐清风。
持戒大师逝世后,天问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徐清风很是担心,但陈恪说:他总要自己撑过去的,也能自己撑过去。如陈恪所言,天问把所有的心绪压在心底,成熟稳重之余,也像个十岁大的孩子那般跳脱,而一直以来的成长环境让天问更为单纯。
“行。”徐清风一口答应了,这两天他一直在整理各方面送来的关于青花会的资料,也没有好好出去逛过,天问的提议他也很是心动。
左鸣却不太赞同:“公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清风没来得及说话,天问就拉住左鸣的手:“左大哥,拜托拜托……”
左鸣默默抽出手,“你个小光头学什么撒娇,又不是姑娘家家。”
“你说啥!”天问一瞪眼,没了方才故作的撒娇模样,佯怒地挥着小拳头,却被左鸣一手捉住,顿时觉得没有面子。
“徐清风你快救我,还是不是朋友了?”
徐清风被逗乐了,看了会好戏才出面制止:“好了,去告诉阿满姑娘,准备上街。”
天问得意地冲左鸣哼了一声,跑了出去。
左鸣还是有些担心,徐清风笑笑:“难道我们待在客栈里雷涛就不会找过来了?”
左鸣不说话。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不要总是畏畏缩缩的,你已经不是暗卫了……”徐清风拍拍左鸣的肩:“要学着走到明面上来。”
徐清风说得不错,向来习惯于蛰伏的左鸣突然成为徐清风的近侍,很多地方做得不足。左鸣一愣,垂首称「是」,一边暗暗反思自己的做事风格。
徐清风并没有放在心上,跟着出了客房,天问在阿满和乌须里的屋里,正兴高采烈地说些什么。
阿满笑着听天问说话,神情温柔,天问眼睛亮亮的,看得出很是喜欢阿满。
兴许是没有同龄的人,徐清风暗想,但随即想到,即使有同龄的孩子,天问怕是也跟他们没有共同话题。
这一路西行,既是送天问去居延河城,也是为陈恪寻找持律大师。
但徐清风观察乌苏里和乌须里的态度,对天问除了恭敬、长辈对孩子的宠爱,还有些徐清风说不上来的感觉。
抬眼看见徐清风,天问咧嘴一笑,阿满和乌须里也连忙起身行礼,徐清风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拘礼。闲话二三,便上街了。
青州没有先前的几个城镇繁华,徐清风心里想着事情兴致不高,天问四处看了看,新鲜感也慢慢淡去,既没有想买的也没有热闹看,几人商量着去吃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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