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书依言松了松手,但依旧没有放开的意思。
江岁寒问:“怎么了,三师兄,你这几天好像心事重重?”
对方低头看了看他,目光中很有点令人深思的东西,然后淡淡地移了开,若无其事地道:“以后离萧洛远一点。”
“啊?”江岁寒莫名其妙,探出头向后张望一下,见萧洛与傀七一起,双双跟在轮椅后面。
清晨的阳光洒下,衬得他身姿如松,俊美无俦。
感受到他的视线,萧洛眼角柔柔地弯了起来,清透的瞳孔好像会说话,让人怦然心动。
江岁寒脸红了红,还没来得及害羞,头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梅玉书一边眉梢微微挑着,折扇在手中缓缓地转了一圈。
哼,就是好看,可好看了,我徒弟天下第一好看!
江岁寒悄悄一吐舌头,却不敢真的与他对着干,毕竟几天前为了青冥山水脉的事,自己答应了人家要乖乖听话。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萧洛到底哪里招惹到梅玉书了。
“三师兄,阿洛哪里得罪你了吗?我感觉,你最近好像有点针对他。”
“没有。”梅玉书想都不想,一口给他否了,语气十分淡漠,“一个十八岁的小家伙,毛都没长齐,我针对他有意思?”
“……”江岁寒想说原来你也知道啊,个修真界的前辈高人天天找一同门后辈的麻烦,多掉身份。
“三师兄,掌门师兄之前总教导我们,要待人和善,以和为贵,尤其是对自己门中的后辈弟子。”
“所以呢?”
“所以——”江岁寒绽开一个甜甜的笑,“三师兄,阿洛是我徒弟,我怎么能离他太远呢?他父母双亡,没有亲人,我这个师尊就是他最亲的人了,连我都不理他了,他岂不是很可怜?”
梅玉书冷笑道:“你当他是徒弟,他可没当你是师尊。”
“?”江岁寒一头雾水,“三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梅玉书一时嘴快,说了点不该说的,此时亡羊补牢,补不住也得硬补,“我随便说说,没什么意思。”
“不可能!”江岁寒有点着急,不停地摇着他手臂,“什么叫他不当我是师尊,你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梅玉书眸子向下一扫,目光简直堪称阴冷,那种杀气,和在鬼谷整治桑九幽时有的一拼。
江岁寒讪讪地松开了手:“嘁,不说就不说嘛,吓唬人做什么。”
他装得胆小怕事,其实,心里已经在胆大包天了。
那日洗髓取出长生甘霖,着实痛得他想死,之后连着几日夜里,都是关于那个的噩梦,灵台识海化作了一片雪原,他一个人怎么都绕不出去,又冷又孤单。
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萧洛突然就出现了,与他一起坐在一棵花树下,相拥亲吻。
之后一连三日,江岁寒每晚都能在识海雪原中等到他想见的人,二人从最初的矜持胆怯,渐渐放了开,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
就差最后一步。
江岁寒有点害怕,那种事做起来感觉应该挺疼的,他想再等等。
梦境太美好,他耽溺其中,不愿醒来,因为一旦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居然都学会做春梦了,春梦的对象,竟然还是自己唯一的徒弟!
……简直没眼看。
江岁寒本是自我悔过了好几日,可方才一听梅玉书所言,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
长生甘霖是至纯水灵,短短几日,青冥山的植被就焕然一新,道两旁的树林子已不再是光秃的枝杈,长出了新绿色的叶子,花影乱,莺声碎,无论何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
梅玉书刚扔出一只芥子舟来,突然,身后的林中劲风大起,变故陡生!
“傀七,萧洛,掩护我!”他迎战反应奇快,手中折扇飞旋,倏地在前方半空化出一道刀光——原来,这把一直拿着的折扇,就是传说中他的本命灵武,藏龙。
敌人来势汹汹,从四面八方杀至,目标很明确,就是他和他怀中的江岁寒。
傀七是专门受过训练的守护傀儡,武艺高强,灵力澎湃,挥剑舞出的防御线,将方圆一丈内空间,护得密不透风。
萧洛本身境界不低,况且天魔血脉爆发,一行一止间的杀意毕露,足以开山断水。
有他们两个在,这些黑衣刺客很难得手。
江岁寒坐得不安稳,玉山倾的影子在掌心晃了一下,被压住了。
梅玉书轻声笑:“不怕,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徒弟?”
“……嗯。”江岁寒神色凝重地点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宜动武。
来犯的黑衣人有上百个之多,全是抱了死志的,下手狠辣,招招见血,萧洛与傀七一前一后,杀得血肉横飞,腥风阵阵。
刀光剑影之中,谁都没有发现,斜刺里隐秘的树丛中,一个一直没有加入战斗的蒙面黑衣人,蛰伏许久,终于得了个空子,绕过防御网,悄无声息地摸到轮椅后方,猛然一个暴起,剑锋直朝梅玉书头顶刺下!
噗一声闷响,刀剑入肉,血花飞溅,那被一刀洞穿喉咙的黑衣人暴突着双眼,软软地跪下,兵刃当啷落在地上。
轮椅中,梅玉书头都没回,苍白的五指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刃,眉目冷冽如霜。
“藏龙太久没出过鞘,什么杂七杂八都敢上来找死了?”刀锋就在脸侧,他近距离地闻到了刺客血液的味道,神情一震。
“三师兄,发生什么了?”江岁寒就在他身边,将细节看得一清二楚,抓着他衣袖,关心地问。
“怪了。”梅玉书眉心轻压,缓缓摇头,“这批刺客,竟然是鲛人。”
什么,鲛人?江岁寒也愣住了,因为在他心中,这个世界鲛人的形象,一直就是清尘和明夫人那样的,模样好看,人畜无害,毫无自保之力。
鲛人血和普通的血不一样,有股淡淡的海腥味,如果不仔细闻,分辨不出来的。
鲛人可以易容为凡人,但有一个特征却是遮盖不去的,梅玉书一刀挑开那死去黑衣人的面巾,果然,在耳下发现了一排整齐的腮。
“为何会有这么凶悍的鲛人?”他蹙起眉,想不通自己从未豢养过鲛人奴,与鲛人族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会被找上门来?再假如,仇人是别的谁,雇了杀手来杀他,也没道理雇一批天生不善厮杀的鲛人来。
“小五,你有得罪过鲛人吗?”
“没有。”江岁寒一样摇头,“真的没有,我不记得。”
说话间,战况瞬息万变,忽然一片猩红色的雾气弥漫开,一种非常强大的威压从八方紧推而来——虚空中一只骷髅大手撕破青空,携雷霆之势猛抓过来!
糟了,梅玉书瞳孔紧缩,方寸间就判断出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这骷髅的对手!
他刀锋一转,刺破自己腕脉,殷红的鲜血霎时泉涌,佶屈难懂的咒文从他口中漫出,一树金色桃花自脚底生发,花枝柔和,徐徐将他包裹。
传言天下傀儡师,精绝者皆有两条命,在千钧一发之际,以血做咒,召出替死傀儡,桃代李僵。
一刹那,四周沉默,时间都仿佛静止。
咔啦!骷髅将拼死抵抗的傀七捏住,狠厉一折两段,抛下损毁的傀儡残符,直朝正主抓去!
一道玄色身影疾风般冲在最前,就要与其正面交锋。
“萧洛,你护他走!”梅玉书一声厉喝,肝胆欲裂。
萧洛脚步一顿,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回眸与他对视。
轮椅上,碧衣男子形单影只,苍白孱弱,颊边一缕墨色的鬓发随意垂下,宛如一朵迟暮的花。
他是个久带病容之人,但眼中透出的孤勇,却胜过世上任何的刀锋,令杀戮道出身的天魔族,都忍不住心生敬畏。
萧洛点了下头,电光石火之间,某种无法言说的默契达成了。
金色桃花前,一个冰蓝旋涡突然浮现,梅玉书一掌将他师徒二人推了进去,下一刻,桃枝枯萎,他自己便被那骷髅精准扣住。
“梅玉书,你倒是够义气,宁可自己死,也要救你那小师弟。”森森鬼气从骷髅大手上散发出来,阴恻恻的声音听得人背后生寒。
血迹从青白的唇边蜿蜒而下,梅玉书冷冷一笑:“阁下到底何人?所为何事?”
“无可奉告。”
对方冰冷地抛下四个字,五根钢钎一样的森白手骨蓦地收紧,来自地狱的死气沁入他骨髓。
“呃,啊……”梅玉书痛苦地仰起头,只觉五脏六腑升起猛烈的灼烧感,几乎燃成灰烬。
时间悄然流逝,死气源源不断地向体内渗透,他坐在轮椅上,神智逐渐开始恍惚,分不清何时何地。
……
西南平乱,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被垂死的蝎皇舍命一击,那日,是梅玉书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离天塌那么近。
“滚,我不喝药!说了多少次,都给我滚出去!”他疯狂地打碎了手里的药碗,汤汁和碎瓷片溅在四师弟奚凌的脚下,在其靴面上留下一片污痕。
“三哥,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天意,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天意?”梅玉书重复着这个词,神经质地笑了,指着自己,歇斯底里道,“你告诉我,一个元丹尽碎,道体全毁的废人叫做天意?”
“是,我能活着,但还不如死了,奚凌,你眼里如果还有我这个三哥,就拿一碗毒药,让我一了百了。”
“……”奚凌站在原地,长久地没有说话,终于,面色苍白地开口,“三哥,如果我有办法将毒逼至你的双腿,用终身残疾的代价,保住你的经脉,修复你的元丹,你愿意一试吗?”
……
愿意,他自然是愿意的,“鬼手”梅玉书前半生纵横四海,怎能做个修为尽废之人?
他即便后半生再也站不起来,也依旧能让许多人俯首称臣。
梅玉书一直都认为是奚凌医术奇绝,做成了按理说本不该成功的事。
他以为这是天意。
二十年后,九州阴阳界崩塌,疫毒四起,他与同门师兄弟漫天漫地地诛杀鬼族,终于战至黎明的前夕。
苍穹派门前,大雪纷纷,入山大道上,奚凌抱着一个白衣人,魂不守舍地冲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让开,都让开!”奚凌双眼通红,嗓子都哑了,那小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脏兮兮的手就没从那片落下的白衣上松开过。
梅玉书操纵着轮椅迎上去,看一眼那伤重的白衣人,皱眉:“小五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他伸手想去探探江岁寒的伤,却被奚凌后退一步拒绝了。
梅玉书惑然地抬起头:“怎么了?他是发生什么了吗?”
奚凌死死地盯着他,双眼还红着,神情莫名的复杂:“他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他说要去救清泉镇的时候,你不是在身边吗?为什么不阻止?”
“……”梅玉书不喜他这谴责的语气,实话实说,“当时酆都鬼王的残部尚未清扫干净,我说等一等,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你就放他走了?”奚凌渐渐地睁大了眼,像无法理解他的说辞,一字一字,仿佛审问,然后,突然就拔高了嗓音,大声吼,“你他妈的明知他要犯傻,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
“他是谁,是我们从小宝贝到大的老幺,修为最高,人最单纯,修的是无情道,却像个傻子一样对所有人都掏心掏肺!师尊临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好好照顾,你这个做师兄的,就是这么照顾的?师尊才走了几年,你就这么肆无忌惮,就不怕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生你的气?”
“放肆!”梅玉书脸色铁青,狠狠一砸轮椅扶手,“奚凌,我劝你口下积德,少拿师尊的遗言来压人,小五伤成这样,你不抓紧救治,在这和我争吵有意义?”
“有,”奚凌一边眉梢挑得老高,神态飞扬跋扈,“老子今天心里不痛快,就是要跟你吵。”
“……”梅玉书目色寒凉,任他发挥。
奚凌微微一哂:“梅玉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荡平阴阳裂缝,拿下酆都鬼王,在修真界出尽风头,立身扬名,百姓当你是神,给你建庙刻碑,只要最后站在那的人是你,谁在乎中间出力的到底是哪个?这如意算盘敲得可真响啊!”
梅玉书没说话,握着轮椅的手越来越紧,几道青筋从手背上蹦出来。
奚凌抱好怀里的人,稍微弯下了腰,笑着与他对视:“三哥,三师兄,梅长老,一个酆都鬼王的功劳,谁拿不一样,那些虚名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或者,你是不是又要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江岁寒左边肩胛骨上的一道口子,被疫毒污染,伤入神髓。
那个不认识的小孩,正用一种鄙夷中带着仇恨的的眼神瞪视他。
梅玉书垂下眼去,强自维持着镇定:“老四,小五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他想做的事,拦是拦不住的,当时我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救一个清泉镇,以他的修为,不至于受太重的伤。”
奚凌冷笑:“呵,是啊,以他二十年前的状态,自然不至于这么脆弱。”
梅玉书愣了:“你什么意思?”
奚凌唇边的弧度渐渐残忍:“元丹碎了,还能再修好,你不会真以为我厉害到可以无中生有吧?”
“你说什么……”梅玉书如遭雷劈,整个的身子都在颤抖,他撑着轮椅,心急火燎地想要去探看一眼,可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擦肩而过时,他听到奚凌冷冷地说:“梅玉书,你这辈子都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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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碎裂的元丹,须以万物之源——水灵为基,江岁寒曾剖出自己近半的元丹,还了他一颗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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