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光并不是日光或灯光,不会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而是苍白阴冷的,就像反射在寒潭上的月色。
鬼渊幅员辽阔地广鬼稀,走一路也看不到几只野生的鬼。白遊想了想,说:“鬼渊一日,人间一年,我们在下面消磨一个时辰,就等于是人间的一个月。还是快些吧。”
“好说。”黎海若从兜里摸出一个罗盘,上面年轮似的刻着一圈一圈的字符,滴溜溜地乱转,晃得人头晕:“我会把他捉上来审。另外你上次作清洁工,任务是诛杀快要成型的鬼王,虽然说还有四年,观星台尚且来得及补救,但你要不要顺手把它杀了?”
“观星台杀那玩意,用得是一种特质的‘炸弹’,我这次来没带那个,据说那东西黏糊糊的很恶心,老实说用刀未必能砍动。”白遊安抚似的摸了一把刀柄:“还是让老顾亲自收拾吧。”
这位上辈子一直在做将军,做朝廷军方的主心骨,南征北战的把自己忙成了一个车轱辘,这辈子在观星台挂职,上头有人罩着身边有顾采衣分忧,因此越来越懒惰。
黎海若也有心让他远离观星台的破事,因此也点了点头,沿着罗盘指示的方向,穿过几棵随意生长的巨树向前走去。
他们带着避鬼的符箓,恶鬼自发地不敢靠近他们周围一丈以内,偶尔看到一两只撕咬斗殴的鬼,大概是打得兴起忘记了避让。胜者会当场剖开败者的腹腔,掏出干瘪的血肉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
“还好洛从云本体是只蛾子,但凡他是个大点的活物,哪怕是只耗子,都会被围住逮起来,生吞活剥了。”
黎海若凉凉地瞪了他一眼。
白遊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差点被生吞活剥的一员,赶忙安抚道:“恶鬼混沌没有意识,追逐新鲜血肉是本能行为,再说我总不能报复回去,这些鬼杀也杀不完……”
观星台的所谓“炸弹”能炸死鬼王,但他们并不能一次性投下千八百枚炸弹,把所有鬼一勺烩了,做成一碗大浆糊。
因为这样做没用。
平山十万恶鬼,并不是民间传说中还魂报仇的索命鬼魂,他们有实体,能杀死,却杀不完。
困住他们的不是天堑深涧,也不是十万大山,而是诅咒,是天罚。
人间冥历一百二十年一轮,一轮过后,无论是被同类吞噬的,还是被“清洁工”顺手杀死的,都会重新凝出实体,就像游戏中每隔一段时间,送经验的小怪会自己刷新一样。
他们犯下杀业,遭受诅咒,只能在轮回中浑浑噩噩地受刑,永无出头之日。除非鬼王诞生,破涧而出,他们才有可能跟着出来重见天日。
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树林,来到一片光秃秃的沙地前。放眼望去那里方圆十里都是枯黄的干砂硬土,只有中间有一棵高大的云杉树,孤零零地矗立着,枝繁叶茂的,仿佛是它把周围的生气全都吸走了一样。
“招摇君贵为山神,天生地养,身上的生气能滋养草木,招摇山上永远一片葳蕤。你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像百草枯似的?”黎海若走到树下,不咸不淡地开口:“如今你的山头被凡人开发成了景区,每到旺季每天会有几万人爬上爬下,往你家的树下倒黏糊糊的饮料,乱七八糟的。当然上面还是比这里舒服多了。”
云杉树当然不会开口,一动不动地和他对立。
“别装死了,我赶时间。你自己出来,我不杀你。”黎海若磨了磨后槽牙:“别逼我拔了你的树根。”
话音刚落,那云杉树的枝叶在鬼渊无风无云的半空轻轻抖了抖,接着,一个穿青绿色长衫的男人从树干里走了出来。
他眉目狭长,嘴角总是噙着一丝风流多情的浅笑,眉心点着一朵艳红的四瓣花。
白遊直觉这位不像好东西,而且和他想象的猥琐老头形象似乎有一些差别。
“咱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你还是对我这么凶。”招摇君浮夸地用袖口点了点眼角:“不念旧情也就算了,居然还指使你那观星台的小兄弟下套钓我。”
“其实我也不想那么麻烦的。荀子姜欠招摇山一报,所以他允许你点上赤宫花,让你借他的眼睛在十年中看看人间的声色。本以为你会留恋红尘主动出来,结果你还是夹着尾巴跑了。”
招摇君背着手站在树下,闻言挑起一边眉毛:“他欠招摇山一报?欠了什么?”
“这个出去再说。毕竟这里和人间时间流逝不同,我不能耽误太久。”黎海若冲他晃晃手里的一个垂耳兔毛绒绒挂件:“你可以选择自己进来,还是我抓你进去。”
兔子瞪着两只黑亮亮的塑料眼珠子,和青衫大袖的招摇君面面相觑。
招摇君垮下脸,愁眉不展地盯着那个雪白的兔娃娃:“小海若啊,你真的学坏了……”
说着,他化成了清光一道,飞进了垂耳兔里。
白遊手欠地捏了一下兔尾巴:“现在大约过了一小时,人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月,我们快点回去吧。”
“嗯。”黎海若把兔子囫囵塞进衣兜:“外面跟着我们那位已经踩中了陷阱,被固定十多天了。”
白遊隔着衣袋戳了戳招摇君的临时身体,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你们有多大仇呢,你对他还挺……慈祥的。”
“我不想赶尽杀绝,是他自己心虚躲着。”
白遊本能觉得这话有点问题,但他决定晚上在床上再好好问。
两人顺原路回到了门口,一推开门,就见地宫隧道里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绿色生物,像一个两米高的大蚕蛹。仔细看就会发现,它表面是被密密麻麻的树藤紧紧缠绕着,就像一个线锤上缠着绿色的细线。
“我进门前,在门口撒了一把线萤种子,只要有其他东西跟过来,线萤草就会自己生长,把人牢牢缠住。”黎海若笑盈盈地绕着线萤茧走了两圈:“老白,我们是在这里拆还是带回家再拆?”
听起来好像是在讨论新到的大件快递。
白遊颇为苦闷地打量着这个大绿包子,拍板道:“带回去吧。让孔昭他们也欣赏欣赏。”
说着,他任劳任怨地上前推了一把线萤茧,抓住顶上的一处凸起,拖着它走了两步,点评道:“还行,一百多斤,只有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说着他轻轻松松地单手拖着这不知哪里来的倒霉蛋往前走,黎海若跟上,不时地在后面踢一脚,帮助它度过门坎和石块。
那位大概已经被颠出内伤了。
这东西体积太大,他们两个出来之后费了半天劲,才把它塞到了汽车后座。白遊有点担忧地戳了一下,问:“他不会死在里面吧。”
黎海若想了想:“应该没有,死了这东西就散开了,还有线萤草不食腐,就算死了也能留个全尸。”
如果被包在茧子里这位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估计会被这两位的话气晕。
“我们从进去到出来耗费了一小时左右,人间已经过了半个月,不知道老顾他们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黎海若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在心里编排了顾采衣什么坏话。
作为海神,黎海若是个罕见的住在陆上的主,但跟在他身边的已经习惯了他和白遊在东堂主持大局。见他们回来,祁北斓一甩头发,笑骂道:“你们两个私奔到哪里去了?鬼渊里野战好玩吗?”
白遊奇道:“你头发怎么变黑了?”
“染的,我这两天要回东北一趟。”祁北斓即使换了黑长直看起来也不像文艺淑女,却也不那么像狐狸精了,“老大,准我两天假呗?”
“准,我敢不准你的假吗?”黎海若一摆手:“替我向胡娘娘问声好。”
祁北斓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孔昭:“她老人家挺好,上次还想把她最漂亮的那个孙女介绍给孔昭呢。非要我带孔昭回去吃饭,特热情。你说我这次用什么理由敷衍他?”
洛从雪默默地挺直了腰杆。
“哦,我知道了……”祁北斓意味深长地看着洛从雪笑了,笑得洛从雪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保证这次回去之后,她再也不打孔昭的主意了。洛从雪,你准备拿什么谢我?”
孔昭:“……北斓别闹。”
第40章 蝴蝶
白遊把绿色的茧子手动从车里拖出来,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围观,连已经打包好行李的祁北斓都放下箱子凑过来看热闹。
鸟类的天性是好奇心重,东方胜兴致勃勃地蹲下拿手指戳了几下:“这是什么?大粽子吗?”
黎海若:“这是算计我们的那孙子,被我在鬼渊门口抓住了。”
东方胜听说不能吃,顿时失去了大半的兴趣,扑扑棱棱地退开了。
“你缀在我们身后,被我们抓住困了几天,现在编好怎么解释了吗?”黎海若说完后退半步,抬头扫视了一圈,毫不客气地支使洛从雪道:“你把它拖到那间石室里,就是上次你和孔昭去的那个。”
毕竟他口袋里还装着一个上古山神招摇君呢,这位才是第一个要处理的。
洛从雪就像个被老丈人指使的准女婿,任劳任怨地弯腰拖着绿茧往外走,孔昭不放心,快步跟在他身后。黎海若从口袋里把招摇君依附的兔子玩偶捏在手里,向屋里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问祁北斓:“秦风月回来了吗?”
祁北斓一脸莫名:“秦风月?秦风月怎么了?”
黎海若:“我和老白走的那天不是告诉你了吗,说秦风月会在晚上过来借用通往东海的传送阵法。你没看见?”
“哦,是有这回事。”祁北斓一拍脑门:“忘了和你说,他那天晚上没来,是不是临时改主意了?”
黎海若的心没来由地一跳,在他身边白遊已经取出了手机,给顾采衣发消息:“老顾,秦风月这些天一直在观星台吗?”
当代修行者众多,人妖混居,大多都身怀千百年传承的本事。如今凡人的科技文明发展迅猛,一些和人关系近的妖和大多数新生的修行者都愿意搭一搭进步的东风,用起了手机和互联网,因为这确实又方便又快捷,另外一些年纪大的老顽固和一些避世的族群,则还在坚持使用古法,比如传音符鱼雁纸这种。
顾采衣很快就给了回复:“他住的七宝摘星楼里没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白遊难得皱了下眉,继续说:“你试着联系他一下。”
黎海若抓住白遊的手肘,低声说:“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可能出事了……”
倒不是这几个人心大不负责任,这么大一个人丢了都能毫无察觉,而是因为秦风月身为大祭司,实在是太沉稳太靠谱了,而且神出鬼没的不爱交际,观星台不可能给他安排个“监护人”天天照看着。
人家只是长得美,又不是个真花魁。算起年龄他比现在的白遊还大几圈,只有他管别人的份。
谁知道这位居然能不声不响地失踪。
祁北斓见状把行李箱随手丢到一边,摘下墨镜挂在领口:“这都什么事啊?算了,这次就先不回族里了,我留下帮着干活。”
“不用了,你回去吧。”黎海若叹了口气:“这里不差你一个劳动力,正好有洛从雪送上门来,我压榨他就好了。”
“可是……”
“乖,没事的。”黎海若弯腰替她把箱子捡起来,不由分说地塞回到她手里:“三百年才有一次机会,这一回别再错过了。”
祁北斓的嘴唇微微发抖,半晌勉强勾出一个笑容:“这次我一定能找到他,到时领回来给你们介绍。”
她转身离开,白遊对东方胜说:“你能不能发动一下在观星台的眼线,看看这些天都有什么异动?”
东方胜点头,青鸟化成了一道明亮的流光,瞬间消失在视野内。
白遊目送着闲杂人等都离开了,才撑着门框唏嘘道:“老顾还没回话,咱们先把这招摇君处理掉吧。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关系好能不能拉他出来帮着干活?”
其实用脚想都知道,黎海若和这位招摇君的关系不可能好,否则不至于一个躲躲藏藏一个下套算计。白遊只是随口调侃,黎海若也没理他,迈步进屋关上门,把垂耳兔玩偶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你的本体还在我手里,但我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物归原主,你既然被扣在这,就要听我的。”黎海若往身后一张螺钿圈椅上一坐,翘着腿盯着一动不动的垂耳兔:“你现在可不是一缕神识了,别装蒜,赶紧滚出来。”
“啧啧啧,知道啦。小海若你真是的,当着你男人的面就这么凶悍。”垂耳兔玩偶微微动了一下,从里面传出了声音:“我刚刚听了一耳朵,怎么了?灵泽他老婆跑了?”
黎海若毫不客气地冷语相向:“秦风月要是听见你这么称呼他,多半会当场作法咒得你魂飞魄散。”
“唉,人心不古啊。这年头怎么长得越好的脾气越冲?”招摇君幽幽地叹息一声,效果还挺惊悚,毕竟一个垂耳兔玩偶发出这样的声音,一般来说都是恐怖片里的关键道具:“我当初在东海有幸见过他一面,真真是人间绝色,怨不得连灵泽都能伏低做小地跟着哄。可惜美人命薄,尤其是他那样被老天偏爱的容貌才能,也通常会被早早收回去……”
黎海若还没说什么,白遊先嗤笑一声:“放屁。”
“粗鄙。”招摇君立刻端起架子,非常文明地嗔了回去:“我跟你这种粗莽武夫没什么好说的。”
白遊站在门边,闻言抱着胳膊冷笑:“是是是,在下一介粗人不会聊天,但非常擅长刑讯逼供,您老实交代,最好别给我发挥才能的机会。”
黎海若的眼角略微一弯。
白遊这人看上去脾气很好,什么事都懒得计较,其实这是因为他真的懒得计较,而且他信奉“能动手就不哔哔”,和他敌对的人通常是没机会张嘴,只能对上寒星的刀尖。
可惜这个招摇君眼下还砍不得,本来问话这件事交给黎海若来就好,但白遊偏偏看他不顺眼,在不能动武的情况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拿话挤兑他两句,过两句嘴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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