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我睡!”灵泽忙不迭表态,他不敢得寸进尺得太过,“话说你不会走吧……”
秦风月甩下“不走”两个字,径自推开门走到了小院里。
灵泽一手捂着颠倒剧痛的腰腹,一边努力地扭过身子,透过小窗看他半跪在梅树下,似乎在泥地上画画。
此地离海边不远,还在东海海神的庇佑范围内,因此灵泽的身体并没受到太多影响。他贪婪地盯着秦风月的背影,觉得自己连心跳都比往日踏实了几分。
他身体虚弱,只有嗅觉还算灵便。桌上的茶壶是空的,秦风月也没有倒水的意思,灵泽吸了口气,嗅到了立柜里隐约飘来的干茶叶的清香。
他常年泡在海里,不像黎海若那样尝遍人间声色,分辨不出什么茶好什么茶不好,但他记得这种玉露茶的味道。
因为当初坐在他对面喝茶的人是秦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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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洛从云带着洛文曦没有头的身子,离开守海关之后就立刻联系了南斗顾采衣,头一回没说一大串肉麻且毫无意义的开场白,直接说明了情况。
这位一旦把脑子用在正道上,马上变得比之前靠谱稳重一大截。顾采衣听他讲完前因后果后沉默了片刻,声音疲倦地开口:“你在那边等我片刻,我来接你。”
“要回东堂吗?我可以自己过去。”
“不是去东堂。”顾采衣把面前的卷宗推到一旁,“带你回观星台找穆琮——白遊在你身边吗?”
“北斗带着洛文曦的头,先离开了。”
这时侯谢倬他们一行带着流青王也赶回来了,东方胜一落地就急匆匆地拉着唱晚剑灵去吃饭,谢倬只好独自捧着装流青王的围棋罐,如同举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包,战战兢兢地前来请示顾老师。
顾采衣自从将文玉枰交给谢倬用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戴过法器化成的眼镜。他戴着眼镜时像个文弱书生,此时脸上无遮无挡,眼神不冷不热地看过来,谢倬顿时更紧张了。
“北斗让你们抓的人在里面?”顾采衣不等他开口就把他的台词抢了,“交给徳音琴灵和青鸾信使处置,你带上东西,跟我回观星台。”
谢倬二话没问,训练有素地抱着罐子重新退了出去。
顾采衣揉揉眉心,心里有点犯愁。
谢倬是好孩子,稳重踏实,能力也够用,交代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妥贴贴的,就是太听话了,跟在自己身边不像徒弟,倒像个贴身小丫鬟。
若说观星台北斗是杀伐的刀锋,那么南斗就应该是坐镇后方、运筹帷幄的军师。顾采衣心想,他要培养的接班人,是能在他走后继续撑起观星台的。目前看来,把谢倬和洛从云的性子综合一下,才算得上合格的人选。
顾采衣无声叹了口气,拿过一个墨玉镇纸,将一张破破烂烂的旧纸压在桌面上,接着撑着桌案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他在东堂的临时书房。
谢倬办好交代的事后,就像根大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问道:“我们走东堂的传送阵吗?”
“不走,你师兄在东海等我们,这里能通东海的只有归墟东君的洞潮井,只能他亲自带人走。”顾采衣慢吞吞地从身上摸出一张纸符,“用这个。”
他把那薄薄的一张纸往脚下一掷,光晕亮起,千里之外的洛从云袖口上一颗扣子突然发起了烫,下一刻,两道身影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东堂街道上一棵云杉树里,翠绿衣衫的招摇君灵体目睹了他们离开的全程,见状立刻飘飘悠悠地晃到孔昭的窗前,将头穿过二楼窗框,鬼鬼祟祟地向孔昭打小报告:“南斗和他徒弟走了。”
孔昭正研究着装流青王的罐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了,谢谢。还有别的事吗?”
招摇君垮起一张脸:“有事啊,我有事。我在这里待得比在鬼渊下还无聊,小美人你行行好,陪我聊聊天成吗?”
洛从雪本来坐在靠墙的小榻上,他已经习惯在孔昭做自己事情的时候在旁边默默陪着,而且他本来就和招摇君有过节,见这老不要脸的又来撩闲,立马冷冰冰地替孔昭开口赶人:“不成,找别人聊去。”
招摇君也不太待见洛从雪,见状坚定地和他对着干,整个身子都穿过窗户,半透明的翠绿影子挡住天光,仗着孔昭脾气好,堂而皇之地进了房间:“我问琴灵小美人又没问你。”
孔昭放下墨笔,无奈道:“你们两个别吵——招摇,你离开招摇山多久了?”
招摇君以为孔昭在和他聊闲话,摆出一脸哀戚的神色:“上次大劫一开始,我就离开招摇山参战,有几百年了,想当初我……”
他长篇大论才开了个头,孔昭就轻声细语地打断他:“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回招摇山。招摇山山神该归位了。”
洛从雪微微睁大眼睛。
招摇君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孔昭,声音都变得尖利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回去。”孔昭冲他晃了晃手腕上一颗用红绳穿起的珠子,“阵法的钥匙我也有,我等同于阵主,我说放你走,阵法就不会阻拦你离开。”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但招摇君被太玄利用过一次,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他抱起手臂,审视地看着孔昭:“为什么?是黎海若让你放了我吗?”
孔昭慢悠悠地说:“不是,是我想放了你。”
洛从雪看招摇君的眼神更警惕了。
“给我个理由。”
“理由是大劫将至,留一个上古神祇灵体在东堂,我不大放心。”孔昭慢声细语地说,“我放你回招摇山,正神归位。但我要你发誓,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只能待在招摇山上,不许插手人间的战局。”
“这不用你说,我得到的教训已经够了。我保证,只要战火不波及招摇山,随便外面怎么打,我都不会下场参与。”
“好。还有一事。如果将来开战,我们会把那个孩子送到招摇山,你庇护他直到乱局平定。”
招摇君眨眨眼:“是我想的那个孩子吗?”
“是的,当初葬在招摇山的荀常文小湘的后人,你离开鬼渊后附身十年的那个孩子,叫荀子姜。”
洛从雪皱起眉,若有所思。
“没问题,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他的,不是那种喜欢,我看他就像个讨人喜欢的小辈。”招摇君难得正经起来,“他带着我在人间滞留了十年,是为了还他的祖债吗?”
“算是吧,他先人的债已经在那十年里还清了。但他父母过世后,他在海若膝下养了一段时间,从那时起他每隔十年都会去招摇山种一棵树,是在替你延续招摇山神的灵脉。”孔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淡定地说,“所以现在是你欠他的情,庇护他是理所应当的。”
招摇君叹息一声:“原来早就给我下好套了,行吧,到时把他送过来就是。还有其他条件吗?没有我可走了。”
孔昭起身,颔首道:“招摇山君,愿劫后你我还有机会再见。”
招摇君敏锐地从他这句话里品出一丝不祥的兆头,往前飘了两步,指尖轻轻一点孔昭的额头,一抹明亮的绿色印记在皮肤上出现又消失:“我很喜欢你,到时你来招摇山做客,我请你喝特产的竹叶青。”
孔昭温和一笑:“抱歉,在下不胜酒力,有茶就行。”
招摇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身影缓缓消失。
他走了,洛从雪悄悄松了口气,上前一拉孔昭的袖子:“他刚刚给你点了个什么?”
“山神的祝祷,保佑平安的。”孔昭拍拍他的手背,“小雪,帮我个忙好吗?”
“你说。”
“请洛司楠族长来一趟,我有话对你们说。”
第111章 族谱
洛司楠这几日回了凤翼族的梦盈花田,整天泡在藏书楼里,试图从残卷故纸中找到一点头绪,接到洛从雪的传信,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即动身,以最快的速度从梦盈花田赶到了东堂。
孔昭将他迎进客厅,端上新制的点心和香茶,温声说:“族长请坐,我有一事相求。”
他长发广袖,眉目如画,是洛司楠最喜欢的样子。凤翼族长立刻无视了洛从雪的黑脸,伸长脖子殷勤说道:“你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做的。”
“我想请您主持,将洛从雪重新归入族谱。”
洛司楠拿茶杯的手一顿,洛从雪眉心一皱,开口道:“我不……”
孔昭看了他一眼,表情称不上严厉,但洛从雪立刻收了声。
室内陷入了片刻尴尬的沉默,只有桌上第二泡的仙芽茶自顾自地舒展着熟栗香气。
洛司楠抿了口茶,转头盯着洛从雪看了几秒,才冲孔昭一笑:“自然是没问题的,但看样子小雪对此也不知情,我能问一下缘由吗?”
“您知道,小雪是天机命。天机命的含义想必您也清楚,大劫的星位正落到他身上。”孔昭缓缓说道,“据我所知,你们族中有一种尚未失传的秘术,只传给每一代族长。”
洛从雪蹙眉不语,目光在洛司楠和孔昭之间过了几个来回。
“我族中从字一辈现今只有三名后辈存活,还都被从族谱上除了名。若将小雪重新归入族谱,他就是下任族长的唯一继任者,自然也有修习秘术的资格。”
“那您这算是答应了?”
洛司楠眼角一弯,笑道:“我当然答应,此事不论是对小雪,还是对我凤翼族,都是有利而无害的。只是我没想到会是您向我提出这件事。”
洛从雪终于忍无可忍,将茶杯“铛”一声扣在桌面上:“二位既然已经谈妥了,能不能先给我这个当事人一个解释?”
他从来没用过这么呛的口气和孔昭说话,但眼下孔昭和他族长的三言两语,就把他安排出去了,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就算知道孔昭和洛司楠都不会害他,他也不可自持地生出一种怨怼的情绪来。就像大人可以坐在桌前谈正事,他却只被当作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只要乖乖听话任人摆布就行了,自己的想法压根不重要。
洛司楠毕竟是长辈,拿他当孩子也就算了,但他不喜欢孔昭在他面前充这个长辈。
“我族有一种族长修习的秘法,名为融灵。源于梦盈花田下一个古老的法阵,据传言是第一代先祖亲手绘制的。族长修习融灵之后,可以在凤翼族危难时启动法阵,以花田蕴含的灵脉给养自身,同时亦能庇护其他族人。”洛司楠屈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我那倒霉弟弟和外人勾结,夺了我的权,但他打不开花田下的阵法,因为他没有学过这种秘术。”
洛从雪琢磨了一下,扭头问孔昭:“是这样吗?你希望我修习这种秘法,若星轨将我这个天机命滑向不可测的地方,修习融灵至少能保住性命。”
孔昭拍拍他的手背:“我也是前不久才想到的,没有提前和你商量。因为我想着,小雪你不会拒绝此事的。”
洛从雪明显被这句话哄平了,反手抓住孔昭的手,撒娇似的轻轻一捏。
洛司楠冷眼看着他这副乖顺样子,开口道:“你明日跟我回梦盈花田,在仪式上把你重新归入族谱,之后我会把秘术教给你。需要你在族中住几天。”
洛从雪下意识地看了孔昭一眼,孔昭冲他轻轻点头,温声安抚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不过话说回来,”洛司楠话音一转,“我很好奇孔先生是如何得知我族秘法的,除了历任族长,其他族人对此也是不知情的。”
孔昭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活得久了,自然知道的多些。”
其实这是流青王告诉他的,器灵之间有独特的沟通技巧,彼此间又有种奇异的联系和特殊的亲近。隔着一个陶瓷罐子,流青王对他讲了很多东西。
但孔昭并不打算向洛司楠透露出,流青王在自己手上。因为毕竟流青王是凤翼族的祖宗级蝶流青,哪怕有了器灵,也终究是“器”,韩默吟只是受其所托代为保管,流青王本质上还是属于凤翼族的。
洛司楠若是知道了流青王的存在,不可能不开口索要。这位表面上装得像个情圣,实际上再精明不过。孔昭自认没有和他绕弯子的心机,也不愿意费这种无谓的口舌,索性把能说的话摊开在明面上,不能说的就坚决不开口,左右洛司楠也不能对他严刑逼供。
“族长。”洛从雪适时开口,把话题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只要修习了融灵,哪怕不是族长也可以启动法阵吗?”
洛司楠脸上的笑容一敛。
他把手里的半杯茶牛饮似的喝下去,才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
“本来是不可以的,但做我的接任者就可以。”洛司楠冲他眨眨眼,“小雪你忘了吗?我其实已经死了。”
洛司楠已经死在了反叛的族人手上,如今在世上蹉跎奔波的,只是一具花精草魄炼制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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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约定好,明日一早,洛司楠会带着洛从雪回梦盈花田。洛司楠精明得很,敏锐地察觉到洛从雪和孔昭有话要说。他不乐意充当电灯泡角色,于是闲聊几句后便很识趣地起身告辞。
孔昭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洛从雪坐着没动,沉默地用目光描画着孔昭的背影,眼瞳比往日还要深沉些。等孔昭回到房里、又收纳好茶具后,他才缓缓起身,上前几步,像一道高大的影子一样站到了孔昭背后。
孔昭没回头,兀自关上桃心木立柜的门,眼睛盯着门上红漆绘就的祥云纹。
“为什么?”洛从雪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站在他身后时压迫感相当鲜明,“你为什么替我做主?”
孔昭转过身,后退两步,靠在柜子上,平静地抬起眼:“这不好吗?于你而言算是给性命加了一道保障。”
洛从雪皱着眉,逼至身前,手强硬地捏住他的下巴,脸稍微贴近了一点,一字一顿地说:“我是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替我做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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