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的睫毛颤了一下。
“说实话,我不在乎你要我做什么。别说只是入个族谱,就算你要我去死,我也可以二话不说自行了断。”洛从雪另一只手捻着孔昭的一缕头发,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只要你现在亲口对我说,于你而言我是什么身份。只要你开口,我的这条命就是你的,随便你怎么安排。”
孔昭身子僵硬地被他压在墙上,半天没说话。
器灵终究不是血肉之躯,哪怕长得再像人,他本质上也只是一截七窍不通的木头。人有七情六欲,本质上是因为他们有复杂的神经和腺体做推动。器灵是器,身体里面连经脉都是死气沉沉的,不会像人甚至动物一样,在身体机能控制下动心、动情,因此他们不可能产生类似于爱情的冲动。器灵与旁人的关系是建立在一种更复杂的牵绊之上的。比如唱晚剑灵会对东方胜区别对待,是因为东方胜像之前点化她的剑主。
孔昭的无情是自身的缺憾,又或者说,是自身无懈可击的完满。他的温柔是真,却也永远不会爱。
洛从雪说完这段话就抿起嘴唇,直直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先移开视线,神色也黯淡了几分,慢慢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
还是太心急了。洛从雪心想,是不是吓到他了?
但他冥冥中似有一种预感,觉得有些话须得早点说出口。否则晚一刻,就会多一刻的遗憾。
走到门口时,孔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明白你的意思……从前段时间开始,准确来说,是知道你弟弟和南斗的纠葛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我们的关系。”
洛从雪停住脚步,肩膀僵硬地站在原地。
“这几百年间,我一直试着去理解海若和白遊之间的情爱,但我还是不懂……”孔昭对着他的后背柔声说,“再后来我想通了,就算将来还是学不会,我也会对你好。你想要的我都会给,哪怕是……依葫芦画瓢。”
洛从雪的声音带着颤:“因为在你心里,我和旁人不同吗?”
孔昭慢慢地走到他身后,略微踮脚,拍了拍他养大的小蝴蝶的头。
洛从雪沉默地转身,搂着孔昭的腰,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下巴垫在对方的肩头,闭上了眼睛。琴灵脖颈上没有乱七八糟的味道,只有一股很淡很淡的,老木头的香气。
他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爱上了没有心的器灵。他甚至比求而不得的兄弟洛从云更苦。
“没关系的,你永远不懂也没关系。”洛从雪听见自己说,“你别离开我,别不要我……就行了。”
第112章 杀器
第二日,孔昭起了个大早——准确来说,他根本没睡,像个送孩子去外地上学的老母亲一样,做了一大桌早点,又装了满满三层食盒,让洛从雪随身带着。
洛从雪感动之余还有些哭笑不得,看孔昭待他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他既欣慰又有点心酸。
就算知道孔昭会近乎无条件地纵着他,他也不敢太得寸进尺,昨日坦诚心意之后,就找借口匆匆逃了。回房之后又有点后悔,加之离别前确有不舍,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心口又甜又酸。
晨光初霁,洛从雪跟着洛司楠走到东堂街道的尽头,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因为他手里提着个又大又沉的点心盒子,停在街口处半回过头,孔昭站在他身后五步处,拢着袖子,冲他浅浅一笑,是很温柔的弧度。
似乎在对他说,几日而已,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你。
洛司楠潇洒地朝孔昭摆摆手:“放心吧,学完后我马上送他回来。到时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你到梦盈花田做客了。”
说着他不再拖延,启动传送的通道,一手强行按着恋爱上头、不愿挪脚的洛从雪的后颈,带着他原地消失。
孔昭目送他们离开,神色不变,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踏出了东堂的护阵范围。
临近街道上的早点铺已经支起来了,油条油饼在路旁大锅里滋啦啦地炸成金黄色,早起晨练的人三两聚堆,却无人注意这个长发古装、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孔昭神色自若地站在人间烟火中间,悠悠开口:“白遊说会有一位朋友来做客,既然到了,就请进来吧。”
洛至桓穿一身漆黑的袍子,从拐角处缓步走到孔昭面前,笑吟吟地以古时礼法对他行了个礼:“在下洛至桓,受北斗之邀前来拜访。想必您就是千年前先圣亲制的徳音琴了。”
“刚刚离开的那位洛司楠族长,若没记错他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孔昭回礼,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师徒阔别多年,您为何不愿现身让他见上一面呢?”
“因为在族谱上我已经死了。死者贸然现身,怕是会吓到他。毕竟那孩子从小就活得谨慎。”洛至桓看了眼孔昭手腕上的阵法钥匙,才一步跨入了东堂的护阵中。
孔昭在他身边领路,似乎颇有兴致地追问:“那您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当初被意外之事所累,不得已假死脱离凤翼族。严格来讲,我并未死过,不像我族中那位前辈,入土了还能爬出来蹦跶。”洛至桓的双手负于身后,“话说回来,北斗要见我是因为何事?”
“北斗还没回来,他托我问您几个问题,顺便好好尽地主之谊。”孔昭引着他进了水银堂会客厅,“还有凤翼族的洛从岚姑娘也一直很想见您一面。”
“洛从岚?是当年那个叫洛召岚的小姑娘吧?听说很早以前就嫁给了凡人。”洛至桓从容地落座,环视四周,含笑道:“我也一直很想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咱们先聊聊北斗的问题如何?”
“您既然坐在这里,就应该知道,流青王和洛文曦阁下已经被北斗扣下了。”孔昭替他倒上茶,“你们想浑水摸鱼复族的计划不可能成功,不如和我们聊聊,说不定我们还能帮衬上几分。”
“看来您真的不擅长谈判。”洛至桓抿了口茶,含笑道,“刚坐下就亮出了所有底牌,可是要吃亏的。”
他讲话的语气神态与洛司楠非常像,可想而知洛司楠身上那股圆滑劲来自何方。
孔昭不甚在意地执起小壶:“吃亏是福。”
洛至桓一怔,随即忍俊不禁:“想想也是,跟在归墟东君和北斗身边,您又能学到几分机心?”
孔昭似乎是有些疑惑地一挑眉,这个表情被他做得相当好看。洛至桓笑盈盈地盯着他说道:“我们这些生在夹缝里的弱小者,只能被迫学会谋划和算计,你何曾见过归墟东君和北斗每天东奔西走、机关算尽?”他非常无礼地伸长手臂,捻起孔昭的一缕头发,“一个是纯血鲛人,被归墟选中的东海海神,与五龙王平起平坐,另一个是天纵北斗武神,天命所归,何等风光。不像我凤翼族,只能在天道的裹挟之下随波逐流……”
孔昭拂开他的手,将头发全部拨到背后,再不给他的咸猪手可乘之机,同时低声重复了一遍:“天命所归……”
“怎么?天命所归不对吗?”
“也不能说不对。”孔昭浅浅一笑,摇摇头说,“看来不管是谁,对他们的认知都差不多。”
“远近有别。世人跪拜的归墟东君,和您认识的黎海若自然是不同的。在这个问题上,你我就算能达成共识,也没什么意义。”
“说的也是。不如尽快步入正题。”孔昭心想凤翼族除了洛从雪之外,没一个会好好说话的,“还是您想等白遊回来之后和他交流?”
“和他比起来我当然选你。请容许我再说一句题外话,你真的是,风华绝代。难怪我族那个天机命后辈为了你甘愿什么都不要。”洛至桓半真半假地感叹道,“若当初我能遇见这样一个美人,或许早就归隐去过日子了。”
孔昭神色不变:“您现在去找一个也不算晚。”
“感情一事,岂能是说找就找的?”洛至桓手肘撑在桌面上,指尖相扣,“北斗托您问我什么?请讲吧。”
孔昭低头看了眼面前的卷轴:“他问,你练过傀儡术吗?”
洛至桓眉梢微动:“傀儡术是傀巫的把戏,我一个天生的妖族,干嘛要学习凡人的巫术?”
孔昭指尖在卷轴上缓缓划过,轻声细语地说:“我天资愚钝木讷,亦不通世故,所以您就觉得,能靠编瞎话把我骗过去吗?”
洛至桓脸上的笑容一敛,反问道:“您又如何得知我在说谎呢?毕竟你我之前并无交集。”
“随口一猜罢了。若无确凿证据,白遊不会这么问你。”
洛至桓点点头:“我确实没想到北斗会这么问我。早知如此我应该编的再有诚意一点。”
“你说不说实话其实不要紧。毕竟你的两个同伴也在我们手上。”孔昭表情丝毫不变,“我只需要把你留在东堂就行了。”
洛至桓干笑一声:“若我现在想告辞离开呢?”
“怕是不成。”孔昭左手修长的手指将右边袖口往上挽了一点,露出挂在手腕上的圆珠形钥匙,滴溜溜的贝质弧光在晨曦里跳动,“进了东堂的护阵范围内,没有阵主的允许,你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他看着洛至桓的表情,补充道:“就算你能在这里毁掉徳音琴、把我这个器灵抹杀也无济于事。我只是代行阵主的职权,真正的权柄在海若手上。”
若有外人在东堂的护阵中动手,阵法会立刻将其判定为入侵者并发动攻击,直接将其抹杀。
洛至桓盯着他看了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归墟东君是昨日前往东海褪鳞的吧?”
“你待如何?”
“据我所知,用药物外力强行催动加快褪鳞,从第二日开始,会有二十四个时辰的虚弱期,眼下我只要等待那个时机就行了。现在盯着他的可不止我一个。”洛至桓站起身,“我并无意与东堂为敌,那位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他可是真想要归墟东君的命的,我听说他也给白遊准备了招待,拖住北斗不成问题。到时他们自顾不暇,海神法力支撑的阵法亦会失效。若到时我想离开,你觉得凭你能拦住我吗?”
孔昭抬起眼:“你我之前并未交过手,你又凭什么觉得我拦不住你?”
“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练过傀儡术。凭我是凤翼族千年间唯一一个同时将族中秘术和傀巫手段修习至顶尖的。”洛至桓向他摊开右手,一杆蝶流青重剑当着孔昭的面化出了实体,冷刃森森,“你还是不要阻拦为好,我不想伤了这么美的头发。”
孔昭金棕色的袖摆在桌面上扫过,本体徳音琴横陈于面前。
“要动用本体吗?太险了。本体损伤,灵体必然受重创。”洛至桓摇摇头,“我是最懂得怜香惜玉的,可不想伤到美人。”
他心里暗暗惋惜,心想琴灵美则美矣,可惜是块木头,心眼太死,完全不解风情。
洛至桓盯着孔昭,倏地歪头一笑,蝶流青重剑在他的掌心散了:“开玩笑的。我若伤到您本体半分,恐怕今后北斗会第一个拿我祭刀。”
“能兵不血刃解决争端,自然是最好的。”孔昭看着他重新坐下,便继续说道,“您刚刚承认您除了凤翼族秘术之外,还修习了傀巫的巫术。据我所知,您的同辈兄弟中是有一位改名换姓、混入凡间巫术村的,化名陈至沅。”
洛至桓哼笑一声:“是那位秦风月大祭司告诉您的?天底下也只有他还知道这些往事了。至沅他在巫术方面确实比我有天分。但可惜他活得没我长,临终前,他把毕生心血写就的笔记交给了我,颇有研究价值。我也是在读了他的手书之后才半路出家的。”
“你的巫术和楼面相比如何?”
“这个嘛,术业有专攻。”洛至桓似乎是真打算配合,一问一答非常顺畅,“我擅长的只是傀巫一脉的技巧,还有很多取巧的手段。他才是正经修习巫术的,真论起伤天害理,我甘拜下风。别说是他,就算是他身边那个梅氏巫女,我也是比不过的。”
孔昭点点头,一双温柔宁静的眼睛盯在洛至桓身上,表情专注,让人很难不生出好感来。
这时侯门被敲响三声,洛从岚推门进来:“你叫我来是要……”
她一眼看到面对着门坐着的洛至桓,瞬间闭绷紧了身体,本能地后退半步:“您是哪位前辈?”
“小召岚,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从岚了。”洛至桓脸上显出一种称得上和蔼的表情,主动亮出手腕上的鳞粉,“你一定不记得我了。”
洛从岚嘴唇颤了颤:“洛至桓族长……”
这个名字叫出口,她背上焦黑的咒文烫痕似乎又隐隐疼了起来。
“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好印象。我承认,你背上的炎明符文出自我手。”
洛从岚慢慢走到孔昭背后,一手搭在他肩上,似乎在寻求某种安全感:“我想起来了,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这个符文究竟是用什么手段烙上的?凤翼族改变外形的秘法也无法隐去它。为什么是我……”
孔昭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
“抱歉,但我当时用药给你屏蔽了痛感,想必你也不记得具体过程了。在你背上烙印符文实属迫不得已,毕竟你那时是几百年间唯一一个新生后代。”
洛从岚抿着嘴唇,警惕地盯着他,没说话。
“这其实不是我想,而是我老师留下的叮嘱。”洛至桓摊开手,“他交给我一根长香,据说是古物,让我在十年内用它在族中新生儿的背上,烙下炎明符文。”
孔昭开口:“他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不知道。但我猜,他是想借助古老的传承,为凤翼族造一件武器。”
孔昭皱起眉:“武器……你的老师是洛世灵吧?”
“是啊,他当初勾搭上了白龙王,破译了老祖宗留下的炎明符文,让那个凶险的符咒重见天日,用在战场上,造下的杀业悉数算在我族头上。”洛至桓口气里对他老师似乎没什么尊重,“可能他在那些神仙身边看到了什么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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