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不仅仅是源素臣,身边所有的人都有了一种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感觉。惶惑不安的气氛在黑夜里悄悄蔓延。
“不要慌,不要乱,”源素臣在这人心浮动间,毅然决然道,“这算什么?我大魏绵延百余年,乃天命所归,还没有到绝的时候!”
众人一瞬间安稳下来,好像是从源素臣的话语里得到了一股镇定自若的力量。
“和禁军一起上,”源素臣道,“共同灭火,疏散民众,此地之人一个也不要放走,全部收监待查!太医留在此地,救治伤患,稳住局势,不要乱了方寸!”
“……是!”众人齐声道。
“左使大人!”源晚临踉踉跄跄地从火海里奔来,“我没事、楚嫣……楚嫣也还在……”
源素臣瞧他满面尘灰,手上还不停地滴着血,立刻道:“还不快去疗伤,有话也不急着现在说。”
另一头的叶府里,源尚安跌跌撞撞地同人一块去寻叶逢秋,乔沐苏听说他出了事,往日那任侠好义的脾气一上来,直接便过去帮人去了。
然而他们寻到的,却是枯井里的一具尸体。
井边掉落了一封潦草的遗书,从笔迹和署名来看,是叶逢秋的手笔。
“……父亲!”尸体打捞上来的那一刻,叶苏抱着父亲的遗体痛哭不止。
“……叶苏……”源尚安听了觉着万分心痛,试探着蹲下身来,劝道:“夜里凉……这样子伤身啊……”
“你别来劝我,”叶苏一抬头,源尚安才看清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你有什么资格来劝我……”
源尚安还没来得及说话,叶苏已经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不停地开始摇晃:“源尚安,你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追查到底?!我父亲那日说的话你没听懂吗?现在你满意了吧?你是不是特别高兴、特别得意,觉得自己查到了真相,可了不起了,是不是……”
“我没有——”源尚安手搭上了叶苏的手腕,似要解释,声音却在看到了叶苏落泪的那一瞬止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
“叶公子,你别这样,”乔沐苏上前想去拉开两人,“故卿身上还有伤,你别——”
叶苏猛地打断他:“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
乔沐苏喉间一阵酸涩:“叶公子……”
然而下一刻,叶苏竟照着源尚安面上就是一掌:“源尚安,你还要害死多少人啊?”
猝不及防的一掌打在面上,尽管力道不大,而且明显是叶苏在挣脱源尚安的双手时幅度太大所致,但源尚安身上有伤,那一掌直接叫他跌倒在地。
“故卿!”乔沐苏一声惊呼,连忙上去扶住源尚安,高声道:“叶公子,你在干什么?!你——”
可他的声音最终还是收住了。
他看见叶苏跪坐在地,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声绝望的悲泣和痛苦的呜咽。
他不知在和谁说话,嚎啕大哭道:“还我爹爹……还我爹爹啊……”
第101章 骤雨
半个月后,正光四年的春日悄然而至。
春日里本该热闹非凡,可今年的春季因为一件件的案子,京城上空一直笼罩着阴云。
比起众人的心怀鬼胎和惴惴不安,源素臣倒是更担心源尚安的身子。
他自那日从叶府后来便郁郁不快。
“是因为叶逢秋的事情吗?”源素臣拎了一壶酒,坐到了源尚安旁边,两人共同面对着庭院里的夕阳,“你最近一直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是,也不是,”源尚安道,“叶叔的那封遗书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他只不过是一个被推出来的棋子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
“陛下已经叫人围了叶府,清点他们的家产,”源尚安叹了一口气道,“而后发现,其实叶叔这么多年以来,并没有贪墨过钱粮,他之所以为这几个王爷揽下所有的罪名,应该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叶苏吧。”
源素臣从源尚安的话音里听出来了另有隐情,于是道:“何解?”
“……其实叶苏的生母,原本是相州的一名舞姬,依照我朝旧制,在任官吏纳妓为妻要遭到惩处,可是叶叔他当年不顾家里人的反对,硬是要给叶苏的母亲赎身,”源尚安谈及往事,语调温柔而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自责,“叶家一直为官清廉,叶叔当年也没有多少钱,这件事后来还是北海王花了银子打点关系摆平的。”
源素臣瞬间想明白了个中的牵扯,道:“所以叶逢秋他因为这件事,在北海王那里欠下了人情,并且留下了把柄。”
源尚安并未点头,算是默认,片刻后才道:“或许这就是天下事真正困难的地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恩恩怨怨牵扯不清,以至于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你很少这样发感慨,”源素臣道,“要是伤心的话,尚安,试着说出来或者哭一场,或许会好一些。”
“你啊……”源尚安轻声笑了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不会安慰别人。”
“无数人都曾经对我说过,说我料事如神,”源尚安坐在木地板上,望着火烧般的斜阳,“可是兄长啊,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介凡人,我救不了所有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力有未逮的事情了。”
源素臣虽不知源尚安这份悲意从何而来,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所说的已经不再只是这一桩案子。
“大魏立国至今,已历十帝,历时百余年,”源尚安道,“可是兄长,自古以来哪有不亡之国,不败之家?我从前的确不信什么天命……可是、可是现在啊,我却忍不住去想,国运还会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大魏一边吗?秦汉交替,三国鼎立,两晋更迭,南北对峙,兴旺盛衰就好像是轮回一样,在天幕下不断上演,没有人能坐拥万世太平。”
“尚安……”源素臣道,“莫非你……”
“我只是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源尚安苦笑道,“但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希望我这个莫名其妙的预感不会成真吧。”
“不过兄长,”源尚安道,“假如有朝一日,你忽然发现,你已经竭尽了全力,却仍然不能扭转乾坤,而且你自己似乎也成了阻碍潮流、阻碍时间巨轮的力量,到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源尚安转头看着源素臣,期待着他的回复。
“……那就请时间的巨轮,把我同旧朝一起,碾成齑粉吧,”源素臣没看源尚安,反而抬起头来笑了笑,“或许还能为后来人铺平道路也说不准呢。”
“……原来如此,”源尚安道,“这就是兄长你的选择吗……”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听他无意之中提到过这么一句话,”源尚安柔声道,“他说,历史的巨轮碾过的时候,压倒的不只有小草,还有鲜花。我那时候还有点年轻气盛,我就问他,我不能做掌控车轮的人吗?结果父亲说,没有人能永远掌控着一切,无论是谁,都逃不过岁月的洪流。”
源素臣从前学过医术,照看过病人,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候容易灰心丧气。于是他道:“尚安,你好好养着身子,别老是想这些消极的事情。”
“啊,听到了吗?”源素臣又看见源尚安在笑,道:“你不要老是一笑而过不放在心上,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注意,旁人帮不了你什么。”
“好,好,”源尚安道,“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左使大人,府君,”宇文瑄来报道,“有关证据已经整理齐全,都送到皇上那里了。”
“走吧,”源尚安道,“咱们也该去看看这些罪行是如何终结的了。”
沈静渊因为受了风寒,半月前便有些发热,养了三五日才渐渐好转。这期间因为太医嘱咐了不可过多劳累,源素臣和源尚安便都很知趣,谁也没拿赈灾一案去叨扰陛下。
后来因为叶逢秋投井自尽,满朝上下顿时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摆平这些风波又费了一些时日。所以直到三日前,卷宗才和证据一道被送到了沈静渊的御案前。
沈静渊才要起身去看运来的文件,低头却见殿外已经战战兢兢地跪倒了一片。
沈静渊心头一震,不仅没有踏出殿门,反而后撤了一步:“众位爱卿,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庞,听见为首的北海王沈灏最先扣响了头,痛哭失声道:“陛下、老臣知罪……恳请陛下,饶老臣一命吧……”
沈灏的眼泪滚滚落下,带动了身后更多的人开始放声悲号:“陛下,臣等知罪……臣等一时糊涂,误入歧途……还望陛下宽宏大量,饶恕臣等……这一回吧。”
数十人齐声恸哭,动静虽然不大,可落在沈静渊这里却仿佛是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声响。他心里已有预感,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牵扯在倒卖粮食的案子之中。沈静渊深吸了几口气,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幕,才道:“……你们要朕恕你们何罪啊?”
“陛下,此事都怪老臣一时糊涂啊……不该打粮食的主意……”北海王沈灏哭诉之后,开始向沈静渊打起了感情牌,“老臣才是始作俑者……您要责罚,就责罚老臣吧……其余之人,还请陛下看在他们是沈氏血脉,是大魏栋梁的份上,饶恕他们吧……”
“陛下、陛下……”宗室里的汝南王也出来叩首,泪流满面道,“陛下,臣知罪……还请陛下念及手足之情……不要处置北海王……要罚 就责罚微臣吧……”
“皇上、皇上……”一名言官磕头道,“诸位亲王虽然有错,可他们毕竟是皇上的亲人,若是为了外人之言而贸然处置,传出去……传出去只怕百姓要议论皇上残害宗室啊……皇上,微臣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看着您落下骂名呐……”
“陛下,微臣知错……微臣认罪……”安乐王痛哭流涕道,“但是、但是还请陛下看在几位皇叔年事已高的份上……就饶恕他们这一回吧……陛下!”
沈静渊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他不过是一个由臣子拥立的帝王,空有帝王之名,却无帝王之权,在这帮宗亲面前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威信。诸侯王各自都有封地,其中不乏有人领过军队,真要是硬碰硬,将他们彻底得罪,这些人难说不会铤而走险。
是以沈静渊转向匆匆赶来的城阳王沈知隐,道:“知隐皇兄,你有何高见?”
沈知隐俯身在沈静渊耳边低语道:“皇上,哪有什么证据确凿啊。”
沈静渊被他说得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永安殿内不慎失火,所有文书被付之一炬,”沈知隐道,“罪犯叶逢秋已经认罪自裁,有遗书为证,这件事,不是已经到此为止了吗?”
“这……”沈静渊几乎是哑口无言,“沈知隐,你怎么能……”
怎么能自绝忠良。
这会寒了所有忠臣良将的心的。
然而沈静渊话音未落,就听见钟涟道:“陛下,不好了!永安殿中走水了!”
“什么?!”沈静渊惊道,“源家送过来的东西都在……都在——”
话到嘴边,他却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人性啊。
“……陛下,怎么办?”钟涟匆匆而来,“要不要调人来,一同救火?”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顷刻间袭遍全身,沈静渊哑声苦笑道:“怎么救……救不回来了啊……”
闪电的白光略过阴空,将皇城刹那间照亮的如同白昼。
然而这道短暂的光像是一抹幻影,很快便随着雷声隐没在了晦暗不明的天色之中,举世复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源尚安晚来一步,到时只见永安殿火光冲天,宫娥太监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却自始至终无一人前去救火,偶尔有几盆凉水泼在点燃的砖瓦上,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救不回来了啊。
“府君,”宇文瑄一直跟在源尚安身后,“我这就去找人来灭火!”
“……不用了、不用了。”源尚安是何等高明之人,这一场大火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又怎么猜不出来是有人故意为之,他面无表情道:“救不回来了。”
啪嗒啪嗒的水声传来,宇文瑄垂头一看,夜空中不知何时落下了雨来。
“府君……府君!”
宇文瑄拦不住源尚安,他自己一个人冒着雨赶往了宫里。
“是故卿啊……”沈静渊勉强地笑了笑,用于掩饰无能为力的尴尬,“你此次彻查有功,朕要赏你,朕要封你做——”
他猛地收住了话音,见源尚安在风雨交加中撩开衣袍跪了下来。
“微臣源尚安,今夜特来向陛下请辞,还请陛下念及微臣久病不愈,准许微臣辞官回乡……”
沈静渊如坠冰窟,一颗心几乎跌到了谷底。
他木然地看着源尚安在雨水冲刷中取下来了早已经被浸透的发冠,墨染般的长发随着动作而散落至肩,衬得此人憔悴而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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