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四天的时候,有直升机盘旋在空中,然后降落在草原上。里面下来两个特种兵,为首的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长得非常俊美,似乎带点混血痕迹。我当时被吓坏了,因为那个男人抓着董来的手腕,二话不说就要带他走。我急忙跑上去,喊他的名字,想拿出手机报警,然而董来却抱着孩子、抱歉地冲我摇摇头,然后我听到董来轻声对着那个男人说:“你弄痛我了,哥哥。”神奇的是,男人立马捏着他的手腕放到眼前仔细看,露出自责的神情,却还是牢牢抓住他不放。
我夹着排骨放进嘴里,味道确实一言难尽。明明我已经照着董来的嘱咐做了,他甚至在菜谱上写了笔记,我却还是做成这样。我也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招呼陆野了,说改天让他带上老婆,一起去和平饭店,我请客。其实也不是心血来潮,只是我想尝试些新的事物,比如去霓虹、比如学做菜,这样我就可以忙得团团转,没有精力去想除了工作和摄影之外别的事情。
可我毕竟不是董来,我没有他那样卓绝的厨艺,也没有一喊疼就被人悉心对待的条件。任何后天习得的品质,总是抵不过天赋的才能,像有的人一出生就腰缠万贯、有的人却只能乞讨为生。世界一直都这么不公平。我再怎么努力,似乎也无法改变自己、或者改善处境。我是林湛,三十年来一成不变的那个自怨自哀、胆小怯弱,遇事只会逃避的林湛。
所以说,我羡慕董来。
“帮我收拾行李吧,小野。”我洗完碗筷,把它们收进橱柜里,在陆野惊讶的目光中继续说:
“我想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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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部分不考究,请勿认真。
第9章 观音
我掀开防尘罩。
和我想象的不同,这里的家具和地面居然丝毫看不出空巢的痕迹。倒像是时常有人回来收拾。自从我爸妈离婚后,我已经很久没踏入这个家了。高中三年住校,大学了更是如此,逢年过节有郑叔叔来接我回去他和我妈的家。我以为这里不会有人踏足,更别提有回来的一天。
只能是我妈。
那个时候,她无法接受我喜欢男人的事实,所以一直很抵抗和我交流,却又忍不住想知道我的近况。她以为我会回到这个老旧的小区,所以每周都来打扫,想要以此来缓解内心的担忧。后来她发现我不会回来,却仍然保留了这个习惯,“侬脑子拎拎清爽。”老太太这么说着。她还是不信任季宇内,说就算要找,也要找个有钱人,而不是要靠我养的废物。
没想过居然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那栋别墅里的东西,我只带走了属于我的那部分。很多东西都是我和他在一起以后买的,客厅里的花瓶和雕塑、茶几上收集了旅游照的相册,墙上挂着的水墨和油画……这些我全都没要。我的衣服并不多,不过就算如此,收拾下来也有不少东西,尤其是我的那几箱书。没有陆野帮我,还真搬不动。
“你真的要走?”我这几年和季宇内来回拉扯,就连旁人看客都不相信我真的会放手,陆野被我弄出PTSD,还是有些怀疑。我说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存折都分好了。陆野像是憋久了,大喊一声,说早该这么做了:“我就知道季宇内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甚至兴奋地要和我介绍他的同事,什么导演、摄影师、小明星……说总有一款是我会喜欢的:“这小子刚刚被挑中上综艺,看这鼻子眼睛、脸蛋鲜嫩得掐出水来,好看吧?这样,你趁他现在还没红,立马——”
我无奈地挪开眼前晃悠的手机,觉得自己被衬托得像个油腻猥琐的中年男人,正如饥似渴地寻找年轻的下一春。且不说我现在没心情,就算是真要找,总要和季宇内有个干净的了断,之后才能谈什么重新开始。陆野被我拒绝了,神情恹恹地趴在我家沙发上,好半天不肯起来。我被他逗笑了,拍拍他的屁股,说赶紧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就知道你暗恋我已久!”陆野捂住屁股,戒备地看着我。我拿起手机,说你刚刚那话录下了,这就发送给你老婆。陆野也真是好骗,马上扑过来抢,整个人挂我身上。闹归闹,他还是认真和我说:“你要想好,人生没有几个七年可以这样挥霍。我是你朋友,当然站在你这一边,所以不希望你再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忘不掉的人。多出去走走吧,林湛。”
我要带陆野去的地方,是我的秘密基地。
这地方本来不该有别人知道,因此我发现门没锁的时候,还以为是进了小偷。陆野也紧张起来,推门一看,有人背对着我们坐着。人影站起来,穿着一双墨蓝色的高跟鞋,身上的直筒连衣裙似乎是BOSS的,可能是因为怕冷,又在外面穿了件长风衣。这地方的钥匙我只给过一个人——
“小白……你回来了?”陆野先是惊讶地问,然后很快凑上去,像只松鼠围着榛果转。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头发剪短以外,并没有什么其它变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陆野,感叹道:“慕云当年在USC追求的人也一大把,偏偏看上了你。”她说的是苏慕云,陆野当初在USC读书时候认识的校友,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妻子。听她这么说,陆野本来有点不高兴。可是苏慕云是陆野的软肋,一说到苏慕云,他就没了脾气,甚至有些害羞地挠头:“可能因为我长得帅吧。”
小白终于露出笑容,她的精神看起来不错,然而眉宇间还是带着些疲惫。“小野,你不是说慕云今天在家等你吃完饭吗?”我出言提醒他,陆野看了眼手表,急急忙忙去开车,说改天再聚,今天他得先走了。等我把陆野支开以后,小白绕着店面走了一圈。这里我当初租下的时候预算不够,所以还没来得及装修,地上散落着油漆桶、木板和其它材料。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摄影店。这就是我的梦想。
“我饿了,走吧。”小白伸了个懒腰,说想去吃饭。估计她是打的来的,自己的车也没开。我带她去附近的海鲜餐厅,结果她不满意,想要吃肉。我只好掉头带她去吃烤肉。鹤亭的服务很到位,上了餐前小食后,就有穿着和服的姑娘主动站在一旁帮我们烤肉,再拿剪子分成小块装进盘子里,然后安静地离开。
我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看我这么小心翼翼,反而笑了。William刚刚离世两个月,我非常担心她。一个女人家,跟着William远走他乡,在言语不通的雅加达呆了五年。她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换句话说,就是青梅竹马。中学的时候,她父母车祸身亡,我妈甚至带她回家住了两个月。我妈对我学习管得严,周末也要上补习班。我想到小白可能没钱上补习课,于是把习题抄了一遍带回来给她,让她也有机会练习。
后来她上大学,遇到从印尼来的商人William。他比小白大了二十多岁,说喜欢她,要把她带回雅加达结婚。从那时候起,我妈就对小白颇有微词。她觉得小白是贪恋人家的钱财,所以才跟着老男人走。我妈一直误以为小白是我的女朋友。小白最初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可我后来明白,她真的喜欢William。雅加达的环境又湿又热,她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William放下手头工作,亲自陪护在她身边,照料起居,从不假人手。“真是个傻瓜,请护工来不就行了。”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语气里透着幸福。
她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亲人。
饭吃到一半,我问她现在住哪里,一会儿送她回去。她不说话,我叹了口气,她一个女人家,总不能一直住酒店,“搬过来吧,不缺你一间房。”她拿出一份文件给我:“回去再看吧,林湛。”我问她这是什么。她现在重回律所上班,这是托关系拿到的资料,希望我早做打算。“关于季宇内,是吗?”我这么问,她也不反驳。
这世上总有人,本不必如此,却比你更关心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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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小区楼下买了根冰棍,坐在花坛边上吃。以前小的时候,每天的心愿都很简单,有足够的零花钱买陀螺、买冰棍……现在人心变了,冰棍的滋味也变了。陆野说得对,七年前买的衣服如果现在不合衬了,那也不用再勉强自己穿。我在七年前买下它的时候是真心欢喜的,就不算吃亏。至少这件事,是公平的。
我拿出手机,上面是十几个未接来电。
“喂……你在哪?”接到我的回电,季宇内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他还在齐天,说一会儿回家了和我谈谈。我说不用了。我让他等我,我现在过去齐天找他。到了齐天,最先见到的人不是季宇内,反而是谢西。十三楼有一堆人围着他,摆了一圈香槟和buffet,我过去和他打招呼,他手里拿着刀,正要切蛋糕。
“林湛?一起吃点吧。”谢西看到我很惊讶。我有点难为情,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蹭人家的生日宴,真是说不过去:“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我没准备礼物。”谢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那确实属于白吃白喝,“这样吧,就当你欠我一个礼物。改天再向你要。”
我没有在谢西那里过多停留,打算早点去找季宇内。谢西叫住了我。他是很有教养的文化人、是最有风度的那类绅士,问是不是因为上次骗了我,所以我生他的气?我说怎么会,我搞砸了工作,而他居然带我去看ARRI的全套系统,怎么说都是我赚了。谢西只不过骗我窗外有只鹤而已。
“生日快乐,谢西。”
“谢谢你,林湛。”
齐天大厦的八十层有专属的前台,我说我要找季宇内。很快有人从里面出来,领着我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豁然开朗”。八十层的最深处,是齐天影业真正的幕后老板的地盘,我的面前只有一扇哑光黑大门。我从这里进去,出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季宇内背对着我,管虞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了吗,回家再谈。”季宇内皱着眉,似乎十分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这个场面。我摇摇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两份文件,一份是御庭一号的产权证明书,另一份是律师事务所开具的公证书。我原本想的是进去以后把东西还给他,干脆利落地说分手,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想象中的潇洒淡然。
“阿宇……不,应该叫你什么好?纪少爷、纪先生?”我肩膀一松,感到莫大的无助,说:“你玩也玩够了,骗也骗了七年。如果这七年,你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的话,那就让我来说分手吧。请你留给我最后的体面。”我嘴上说着体面,但是泪流满面的样子应该是很难看的。
原来这七年,最大的傻逼是我自己。
亏我还在演什么苦大仇深,付出一切,说这是爱情。到头来只是感动自己。所有的疑惑和困顿,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季宇内哪来的能力,能喊得动谢西这样的人物来教我摄影、甚至让简彰这样的老总看在他的面子上,和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同桌吃饭,他哪来的本事调动这些资源?季宇内做不到。
这七年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构建出的一场梦,比泡沫还脆弱。我后悔了。我一开始就不该遇上这个人。我如果没有去那家书店,就不会遇到纪家的小公子心血来潮去书店看自己首次出版的作品,也不会有后来的七年游戏人间。他装得可真不容易,我忽然想知道那时候我把自己的积蓄给他、一家家跑出版社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觉得这个人很傻、很好骗,居然真的这么轻易就替他做牛做马,傻傻等了七年。
这些钱、这些时间,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东西到底算什么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心里的那架天平。对于纪小公子这些人而言,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那些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才是,比如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和全须全尾付出的真心。他不喜欢我、不爱我,但是这不妨碍他享受我爱他。
可是我不行,我没有他们这么厉害。
那些积蓄,过去的七年时光,是用我的理想作为代价的。他明明知道我爱摄影,他明明知道我想去电影学院。他什么都知道,却眼睁睁看着我把时间和精力全部投注在他身上。难怪他最近那么频繁地到处给我介绍人脉、拉拢资源,“你也知道你瞒不住了,是吗?”我问他。
可能是我哭得实在狼狈,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那么慌张的神色。
他想过来抱我。我后退一步,靠在门上喘气。
我喜欢摄影,是因为相机可以停住时间。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美好的、悲伤的,激动的、喜悦的……摄影的精髓就是抓光,光束通过镜头、走过焦距,最后被镜片反射成像,分解成像素数据保留下来。现在的我,看过去发生的故事。过去的我,从相机里凝视现在。季宇内这束光,把我困在里面整整七年。原本不至于此,是我自己一叶障目,忘记了摄影的真谛——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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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出自《金刚经》。
广为人知的“感动常在”是一个,其实这才是佳能最初的广告标语。还挺有意思的。
第10章 答案
中午午休,门卫打电话说有人找我。
我一愣,问是谁。门卫说是个姑娘,长得还挺漂亮。那可能是小白,她一向我行我素、非常独立自主,一般不大可能挑我上班的时间来找我。这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来找我。“请问,林湛在吗?”门口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她穿着厚厚的毛呢大衣,系了围巾、把脸埋在围巾里,我一时间没认出她是谁。
办公室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我带她去操场边上的器材室说话。
“我这次来找你,是瞒着他们的。”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稚嫩又无辜,被寒风一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又憔悴。蒋卓婉目光犹豫地看着我,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纪哥哥,你们有过一段。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你能不能放过他?”她咬咬牙,下定决心,说:“我已经有他的孩子了。”
我的视线顺着她的脸蛋移到腰部,毛呢大衣把她纤细的身体裹得密不透风,仔细看的话,是可以看到那里隆起的弧度的。我有些麻木地看着她,说:“他知道吗?”蒋卓婉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有些害羞地低头,语气里洋溢着幸福,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接着倔强地仰着头,定定看着我,说:“请你离开他。你也知道,你们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
纪明决这个畜生东西。
我看着蒋卓婉,像看着多年以前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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