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商北斗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满怀期待地接通，叫了声“伽南”。
“哎呦，我说斗哇！这会儿知道不装了？你老婆都跑了！”是陈星寂。
“他去哪儿了？”商北斗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焦急问道，“在你那儿？”
陈星寂又是叹气，又是咂舌，吞吞吐吐半天，才老实交代道：“都怪我，教得太好了。这货把所有电子账户都注销，去机场现买了一张飞往中欧的机票，等我查到、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登机走了。‘周伽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布达佩斯把银行账户里五十万人民币全部兑换成欧元提现，然后，就消失了。”
为什么飞去中欧呢？因为自从电子支付在全球推广以来，大多数国家的人都开始使用实名认证的公民身份码代替银行卡进行消费，唯独欧盟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考虑，拒绝加入这一公约。尤其是中欧几个经济相对欠发达的国家，当地人们还在使用传统的纸币支付，也没有“户籍”、“身份证”系统。想要摆脱旧身份、获得新的人生，这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此外，从这里出发的火车汽车不需要实名就能购票，周伽南可以不留痕迹地去欧洲任何一个地方。
“不是我不帮你追，我早就被限制出境了，你是知道的。”陈星寂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回应，于是继续说道，“他的签证年底到期，但他身上的钱够用一段时间，如果他能在那边找到一份现金支付的工作立足，不留下电子足迹，再想找他就难了。”
商北斗急得要哭，捂着双眼不知道如何是好。“怎么办？”他无助地发问，“我怎么找他？”
陈星寂叹气道：“大海捞针，只能靠‘天眼’。但人家那边的‘天眼’也掌握在政府手里，我也不敢动啊。或许他自己会露出马脚，比如说，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或者不可避免的行为，买固定号码的彩票啊、需要定期服药啊之类的，你到那边之后，只能从这种地方查起。”
伽南有什么特别的习惯？商北斗一时想不出来，正抓着头发在书房里一圈圈转，权度突然推门进来。
“答应我的事情没办完，你哪儿也别想去。”权度也熬得眼下青黑，十分憔悴，原本紧致的面庞看上去一下老了好几岁，“小神经病说不定已经死了，受了刺激抑郁症复发，自杀了……”
“不会的！”商北斗大声反驳，“已经动过手术，他的病好了……”
权度嘁地冷笑一声，倚在桌上说道：“你确定？我先生的脑神经元过于衰老，已经长不出新的突触。即便手术有效果，也只是暂时的。那部分神经元死掉之后，他又是老样子。说不定，比从前更疯……”
“你胡说！”商北斗急火攻心，一把钳住他脖子，怒吼道，“你不要欺人太甚！他没有害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为什么？！”
这一年来在他身边小心陪伴，或多或少是因他为伽南做手术而心生感激，不忍令他失去最后的指望。可原来手术根本就是多余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欺骗、利用、算计……商北斗胸中怨恨积累到顶点，手上越来越用力。
权度的脸涨成猪肝色，从喉咙里奋力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来：“杀了我……偿命……见不到他！”
好在最后时刻商北斗终于恢复些许理智，猛地甩开手。
权度已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大脑缺氧站不稳，又被他松手的惯性一推，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咚的一声，后脑磕在桌旁书画缸上，权度四肢一软歪倒在地。血从青花瓷大缸上淌下来，汇入他脑后渗出的血泊里。
商北斗被猩红的颜色惊醒，扑上去摇晃着他大叫“权度”。不幸中的万幸，两位律师还在会客厅没走，听到楼上动静不对，一起跑上来看。打了120、110，固定好现场，他们又赶紧来控制商北斗。
“我没有推他，我没有！我松手了，我松手了！”商北斗失神念叨着，背贴着墙抖如筛糠。
“你最好祈祷能救回来！”权度的律师是与他合作了十几年的“自己人”，自然向着权度。
“警察来了你实话实话，不要隐瞒、不要扭曲事实，懂吗？”商北斗的律师不想让金主判死刑，还是愿意帮他的，“我现在给你请一位刑辩大律，争取‘过失’！”
商北斗想到自己一旦被关进监狱，就更不可能去找伽南了，顿时万念俱灰，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第54章 54 下凡
陈星寂从未挂断的通话中听到了一切，目瞪口呆不敢作声。等回过神来，他又惊出一身冷汗。
商北斗这个智力水平，他是脑机仿生人这件事，可能瞒不过警方的调查和盘问。不过也不一定，想必奥林匹斯给他培训过如何应付警方，说不定能混过去，不必牵扯出非法手术的事。
可陈星寂是事情发生前最后一个与商北斗联系的人，警察一定会找上门来。在不知道脑机仿生实验有没有暴露的情况下，陈星寂只能暂时先不提这一出，只交代商北斗、周伽南与权度的“财色纠葛”。实在瞒不住，大不了一股脑儿推给奥林匹斯……
欸？奥林匹斯！陈星寂脑子里轰隆一声。
从刚才权度的话中，他得到一个信息：严钧没能顺利换上仿生体的原因，是“脑神经元过于衰老”，长不出新的突触来与机器融合，不具备手术条件。可这一情况，奥林匹斯怎么可能到了手术现场才发现？他们明知严钧无法使用仿生体，却欺骗他和权度为脑机仿生实验投入巨额经费；明知这会导致权度与商北斗的纠纷，却突然神隐，让商北斗这个笨蛋独自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他们不怕非法手术的事曝光、引来社会关注和政府介入吗？
除非……陈星寂如梦初醒，除非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用商北斗做脑机仿生体实验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测试他“能不能骗过人类”，而是要测试人类社会对仿生人的反应！
警方发现商北斗的情况后，是会把他隐匿起来、交给科研机构，还是会向大众公布？民众又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异类”？是会把他当作普通公民一样对待，还是会视他为不具有公民权利的“物品”？这些才是在实验室里无论如何也无法获取的、奥林匹斯真正想得到的信息！
可是，奥林匹斯为什么需要知道人类对仿生体会抱什么样的态度？难道它们想……
陈星寂倒抽一口冷气，伸长脖子冲门口叫唤起来：“老婆——老婆——老婆来！”
谷峰听陈星寂说书似的讲完商北斗那边的事情，第一反应是给董事会打电话：“严科技出事了，报价压到最低……还要低，对半砍……不开玩笑，我有数，放心开价……好，等你消息。”
陈星寂摇着他的手急道：“老婆，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AI想用仿生体让自己成为‘人’！”
“要不是看过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我就信了。”谷峰揪住他耳朵拧了半圈，“净惹事！我现在叫律师过来，你给我乖一点！”
“欸呀老婆，是真的！目前脑机仿生技术，是把人类大脑和人造神经系统连接，那下一步呢？只要把仿生体中的人类大脑换成计算机，不就是真正的仿生人了？计算机脑可以和人造神经系统完美耦合！你想啊，奥林匹斯骗严钧和权度出钱，骗商北斗做仿生体社会实验；一旦商北斗被人类社会接受，他们再偷偷把他的大脑取出来、换上计算机……Bang！天神下凡，奥林匹斯变成人了！”
谷峰伸手在他屁股上啪啪两下，推他去衣帽间：“你说的这片我看过，机器人是1。行了行了警察马上过来，你别穿得像小混混一样，一看就不正经。破背心给我脱掉！”
警察和律师前后脚到，陈星寂接受询问时，谷峰在会客室外来回踱步。
陈星寂充其量只是通过电话“旁听”了一场意外，并不用太担心他的安危，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却在谷峰脑中萦绕不去。
奥林匹斯窃取人类前沿自然科学实验的数据，成为各个专业顶尖的科学家，谷峰并不意外，这本来就是机器学习的最高目的；可仅通过对科研论文和实验报告的学习，就凭空获得了摆脱二进制束缚的“自由意志”，和对人性的深刻理解，甚至产出这么一套复杂周密的计划来欺骗人类，这就有点儿夸张了。
哦，不，其实也不是“凭空”。学术论文里也有大量非理性的、充满爱恨纠葛与无常世事的人性素材——学位论文致谢。
谷峰联想起自己公司发生的事，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凉意，顺着脊柱爬上他头顶。
半年前，哥德尔公司上线了一款脑机接口的元宇宙游戏。玩家可以选择故事背景、自由设定自己的样貌、才能、身份和家世，进入系统后就会忘记自己在现实中的一切，完全沉浸地过一段身临其境的别样人生。可这游戏上线后出现了研发人员没有预料到的情况：玩家过于沉迷，在游戏里拼命“活下去”，完全没有结束游戏、回到现实的动力，因此遭到许多人的投诉和抵制，公司被告、赔了一大笔钱，游戏也被迫下线。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谷家不差这一两个亿的小钱。可研发人员在复盘的过程中，却发现游戏里的AI NPC竟然有了自由意志，都不按照建构师写好的“人设”和剧情走。原本应该花心四处留情的，死抱着某一个玩家不放；原本应该在事业线为玩家提供重要情节提示和道具的“工具人”，却和玩家谈起恋爱，导致事业线剧情整个儿崩塌；更有NPC“死而复活”，自己给自己写出狗血的重生逆袭“剧本”，情节走向极其荒唐。
事后公司要求项目组清除这些没训好的NPC，打算从头来过，可负责的工程师们却舍不得，坚持要备份这些数据，让这些AI活在硬盘里。
“我不想杀死这些人！”工程师红着眼、拍桌子向谷峰抗议的情形，现在想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是啊，AI有了人类的意志和情感，距离成为人类就只差一具肉体。而商北斗的“成功”，的确就是“天神下凡”的最后一步。
谷峰抬眼望向窗外，感觉周遭世界，已经与几分钟前完全不一样了。
不一会儿，律师推开会客厅门，陈星寂点头哈腰地跟着警察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去。外人走后，他回头冲着谷峰一脸颓唐道：“老婆，商北斗完球了。权度人没了。”
第55章 55 死刑
“‘激情杀人’需要被害人有明显过错，你被他激怒、被逼情绪失控，才能算‘激情杀人’。你掐住他脖子之前，他到底说了什么刺激你的话？这一点你不说清楚，就只能按‘故意杀人’判，你懂吗？！”商北斗的辩护律师已经苦口婆心劝了他两天，嗓子都说哑了。
“没有。”商北斗垂着头，眼神凝滞，没有一丝生气。当时权度说周伽南的手术弊大于利，其实根本不应该做，这才激怒了商北斗。可涉及神经元移植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说，否则必然要牵扯出奥林匹斯、非法手术，和关于仿生体的一切。
“按目前警方掌握的证据来看，权度曝光你和你婚外情对象的私密视频，你存在报复杀人的动机；而且你们两方正在打离婚官司，杀害他可以使你获利。到现在你都不讲出全部事实，当时你们究竟在谈什么、为什么你突然情绪失控！这些都不说清楚，你让我怎么给你辩？！”律师气得重重将文件夹摔在桌上，转身捂着额头咒骂，“他妈的脑子有病！不想活了别拖累别人！”
商北斗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他回来了吗？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律师踹桌腿怒道：“还他妈惦记你那小三呢！你等着判死刑见他最后一面吧！”
商北斗的脸上终于现出鲜活的表情，瞪大的双眼里悲伤满溢。是吗？判死刑的话，就能见到伽南了？
接到祖国警方电话时，周伽南刚刚开始他的新生活。那是巍峨山下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山谷间连绵不绝的绿茵，点缀着一间间童话里才有的小木屋，火车停在这一站的三分钟内，周伽南做出了“就在这儿吧”的决定。
镇上的小学六个年级加起来一共只有不到三十个学生，周伽南是五年来唯一一个来应聘的代课老师，除了数学，他还能教中文和科学。电话打到校长办公室找他，周伽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说商北斗为报复权度发布私密视频，也为了不被权度分走大半财产，竟然杀死了权度。案子已开庭宣判，商北斗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出于对死刑犯的人道主义关怀，行刑前可以让他见亲人最后一面。商北斗没有亲人，他想见的，就是周伽南。
一路上周伽南人是懵的，脑子好像突然罢工停止工作，他甚至没办法确定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复仇计划成功得有点儿太彻底了，严钧为了他杀了权度，自己也被判处死刑，害死他爱人的一对夫夫，最终都要偿命。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特别重要却被他忽略的事情，一直在他潜意识的角落里窥伺，随时准备跳出来给他重重一击。
这一击就在他又见到商北斗的一刻向他袭来。不知道为什么，商北斗出现在他面前的瞬间，他竟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不是严钧，这就是商北斗，原来的商北斗。
严钧是不会为他杀人、为他去死的，绝无可能。
商北斗带着手铐和脚链，头发被剃光，丁零当啷地走进探视房时，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伽南，伽南……”商北斗无法张开双臂，急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周伽南抱住他，哭着哀求狱警：“给他松开手，可以吗？”狱警回头望向门上的小窗，十几秒后得到许可，便为商北斗开锁解下手铐。
两人终于抱在一起，周伽南努力踮脚，让两人心口相贴。
“对不起，伽南，我不该骗你，对不起……”商北斗低声哭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对不起，我太笨……”
周伽南摇摇头，已说不出话来。
“伽南，能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已经很幸运了，别替我伤心。你要好好的，好吗？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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