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什么气。”柳催懒洋洋地说,将这残局推给叶听雪。叶听雪扯下一段还算干净布,将那伤口擦拭干净进行简单地包扎。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倒霉罢了。”叶听雪不经意间又叹了一口气,他将柳催的手推了回去,抬头已是面色如常。
死人岭里一共来了五只鬼,死了三个,剩下两个昏得人事不知。刀疤后半夜在整个驿馆都转了一圈,最后放出去一封信件。柳催看在眼里,吩咐阿难去追,后者一直追到了峋幽山的山门。阿难在雨中看了一眼就策马折返,门关巨石在暴雨中轰然倒塌,露出了内部浑然天成的机巧。
柳催回到楼下,阿难从怀中掏出一张沾染厚重水汽的纸片,他匆匆略过一眼便这张纸丢进了雨里,小小一片转眼被泡成模糊不堪的纸浆。
商队里的伙计一人提着一个大碗往肚里灌着热水。经过这番变故,队伍里的人少了大半。死的死,伤的伤,有力气的将尸体拖去后院,堂中瞬间干净了许多,只剩一股血腥味还萦绕不去。
赵滉原本昏了过去,不久又被身上伤口生生疼醒了,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血罗刹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病秧子。叶听雪径直走了过来,细细查看他身边的小瓶,果然在其中一只里边闻到了温柔散的味道。
叶听雪被那香味刺激了一下,有些头脑昏涨,还好香味浅,没有让他不受控制地开始犯病。他扣好这瓶子,但下一刻这瓶子就从他手里落到了柳催手里。
赵滉看着这二人,嘴角上扬,冲叶听雪打了个招呼。
“你和赵睢是什么关系?”叶听雪直白问道。
地上这人即使身受重伤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面色很是轻松闲适,仿佛被五花大绑的根本不是自己。叶听雪却没有被他的表象所迷惑,这个人的眼底隐藏着跟赵睢如出一辙的疯狂。
柳催站在叶听雪的身后,身影笼罩下来让赵滉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他感受到了这位鬼主大人的气势,如果他乱讲一句这人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弄死他,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赵滉变得格外亢奋。
“那是我大哥啊,十年间就出家去了不跟我们做一道营生了。二位要是和他有仇可千万不要寻我身上,我和他可一点关系都没有。”赵滉有些激动,义正严词地和赵睢划清界限。
叶听雪蹲在身边垂眸看着他:“你说你和他没有关系,那温柔散是怎么来的?”
柳催把玩着手中小瓶,没有说话。赵滉看到那瓶子,顿了顿才斟酌着开口:“温柔散?这是妓院里卖的桃花神药,和水饮之能金枪不倒,一夜畅欢……”
他话没有说完,柳催就狠狠踩住他的手指。十指连心,痛得赵滉狠狠抽了一口凉气。即使这样赵滉也没有改变说辞,他似乎真的只当那玩意是催情药物。
“我给冯六下了这东西,他对我发疯,我杀了他……”赵滉有些语无伦次,叶听雪伸手在柳催那双长腿拍了拍。赵滉的手指骨骼畸形扭曲,手掌堪称血肉模糊。
叶听雪想了想:“他十年前就出家了,是为什么?”
赵滉一番挣扎,眼见柳催又要动作,叶听雪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脑子有病吧,咳咳,十年前在白鱼口他被人一剑打到水里,连游水也不会了,差点淹死在那里。被救回来以后整日整日的发疯,不久就跟着那些蛮子念经去了,我搞不懂他。”赵滉说起这位大哥语气十分气愤,也不顾身上有伤,起身往叶听雪那边靠近一些。这回叶听雪没能拉住柳催,这人一脚把赵滉踹了回去。
叶听雪从他那话里抓住一个关键词——白鱼口。
“那人是谁?”
赵滉捂着闷闷发痛的胸口,咬牙切齿地说:“十年前那人还只是一个少年,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赵滉头痛欲裂,旧事忽然像潮水一样涌进脑子里,他剧烈地喘息和咳嗽,含着一嘴血喃喃道:“绿水浮萍,轻舟入芦花……白衣凌波,名剑出潇湘。”
赵滉猛地抬头:“是潇湘剑,是叶棠衣!不,不对,叶棠衣不是那个年纪……”
叶听雪看着赵滉这魔怔的姿态感到十分惊讶,这种癫狂的姿态他十分熟悉。赵滉抖抖索索,额头上暴起道道青筋,他声音破碎,也不说那些旧事了,只不断重复着:“药……药……”
是阿芙蓉!叶听雪手指冰冷,药瘾发作就是这种恐怖的姿态。柳催把叶听雪拉了起来,并朝阿难吩咐道:“堵住他的嘴,别让他咬断舌头。”
叶听雪看着赵滉的模样心绪难平,一时间脸上血色都消失干净了。阿难把赵滉打晕后他还能在梦中发疯,两条断腿撞在墙壁上,麻布衣裳沁出大片大片的红色。
柳催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那人说道:“温柔散如果做寻常催情药物,只能是妓院中少量出售。但他服食成瘾,手中绝不可能只有这一点点药。渠阳到崖州相距甚远,满满长途中所需的药物必不会少。他和赵睢关系匪浅,一定见过赵睢。”
“赵睢还没死吗?”叶听雪感到十分震惊,但这终究只是推测。赵滉疯疯癫癫问不出什么真话,叶听雪一想到软香馆和袒菩教的事情未结,就觉得十分头痛。
管事的差人将所有货物清点了一番,赵滉的人暗中调走了几口箱子,因为大雨而没能及时运走,这货才保存下来。驿馆的老板似乎和刀疤一行人相交不浅,镖师去寻人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倒在地上气息全无,显然是被五毒丹药死了。
叶听雪跟着柳催一起去看了刀疤的尸体,这人死状凄惨,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叶听雪从他衣领上摸到了一点粉末,随后发现这是温柔散。这温柔散和软香馆里用的相差无几,十分精纯。叶听雪怕自己犯病,急忙将那粉末掸去。
柳催适时丢给他一张沾了水的帕子:“擦了。”
刀疤一行人中了温柔散。此物浅服虽不至于成瘾,但会使人非常亢奋,或许这就是他们贸然向赵滉动手的原因。赵滉用错了药,他们根本控制不住这些恶鬼。
商队折了十几个人,但好在货物的损失不大。雷霆霹雳都过去以后,雨势逐渐变小。商队一行人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修整过后就是冒着雨也要出发前往崖州。柳催看得明白,他们走得再晚些承天府的人就查过来了。
柳催一行人和他们告别,他们不必去崖州,因为死人岭就在这群山之中。
第24章 恶鬼24
峋幽山从内到外处处机关林立,这巍巍山石构筑成一个天然的囚笼。从外头看这座山平平无奇,连草木也没多丰茂,而踏进此间才能感受到什么是天然造化,什么是鬼斧神工。
山门潜伏者数十小鬼,叶听雪能感受到草木中隐藏着的气息,在马车走进峋幽山地界以后就一直跟随着许多双眼睛。阿难摘了斗笠蓑衣,那张脸因为沾上风雨而带着一股寒意。山中的无数恶鬼或许不认得柳催,但一定认得阿难。他一露面,那些藏着的小鬼就纷纷退了出去。
叶听雪曾经想象过死人岭是什么可怖的样子,应当是白骨林立,红河流淌的地狱景象,但事实并非如此。春雨绵绵下着,死人岭在斜风细雨里看着竟然还显得十分恬淡祥和。其中有黛瓦白墙,也有平地而起的寻常楼阁,看起来似乎就是个普通村落,这景象和叶听雪脑中的所想有所出入。
马车顺着山道匆匆行过,村落被远远抛在后头。越往前民居便越稀少,而是一处处墙上爬满青藤的平顶房屋,这些都是荒废的大牢。死人岭经过将近四十年的建设,和最初那个只用来关押死囚的大牢已经完全不同了。
也不知道拐了多久马车才在一处幽静的庭院前停了下来。阿难人不见了,带着奄奄一息地赵滉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院子古朴,没什么华丽的装饰。特别之处就是它修的十分广大,院墙延出去很远很远。后院能见一座参天高塔,是修在院子里的,看起来像是这塔被关在了院里。
柳催率叶听雪一步下了马车,看着那高塔眸光微动。叶听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塔顶困在烟雨里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这究竟有多高。柳催沉默半晌,最后只有一句:“没什么好看的,一座牢房而已。”
院子四周草木扶疏,叶听雪走过时那里跳出来一只灰毛雀子,圆眼睛一直盯着叶听雪。柳催往那看了一眼,那只毛雀惊动草木,扑棱着飞得没了影子。
这场雨下了数日才停歇,叶听雪骨骼里的寒意在雨停以后堪堪消停。他在高塔里待了好几天,日子过得和红伞巷那处院子里的差不多。柳催没怎么限制他的行动,但叶听雪病情反复,也没有心思去四处转悠。
他不出门,只去过那座高塔。塔里只能上到五层,这里很冷清,那些房间都是荒废的牢笼,多数都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处武库里放着许多东西,叶听雪进去转过一圈。这里头神兵不计其数,都是些煞气腾腾、寒光凛凛的凶兵。
叶听雪看了个遍,发现这武库里竟然连一把剑都没有,不由感到十分惊奇。印象中他也确实没见过柳催用剑,柳催身上没有佩戴兵器,每每动手他都是捡到什么使什么。
“真奇怪。”叶听雪心道。他问柳催要了一把刀,闲暇时便拿着这把刀去练他的潇湘剑。
山中不知事,等叶听雪回过神来就已经过了月余。叶听雪平日里不常看得见柳催,这人回到死人岭以后就变了许多,通身气派 变得十分恐怖。
叶听雪从他人口中听到的红衣鬼,血罗刹,都只是一个不怎么真切的名词。柳催虽然难以揣测,行事狠绝,但叶听雪始终没办法将他和死人岭的恶鬼联系在一切。这人情事上花样虽多,但到底也还算温柔,他始终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杀伐果敢。满身业障的恶鬼。
可他就是恶鬼。叶听雪从没见有人能将红衣穿的满身凶煞鬼气,那红色仿佛是赤血染就,死人岭中只有这一人配得上这样邪气的红色。
死人岭中全是恶鬼,柳催自从回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之后纷争就没有停止。谷中形势波诡云谲,叶听雪曾从庭院里里侍奉的几个少男少女口中听到过,死人岭的其他几位鬼主十分看不惯柳催作风。
他几月之前离开峋幽山不知所踪,他们都当柳催不会再回来此处,也不希望柳催回到此处。而柳催偏偏就这样回来了,这无疑让他们十分忌惮。毕竟这几个月里,他们联合瓜分了柳催所占的地界,并将一部分顺着柳催的人进行了围剿。
柳催回到死人岭之后不到半月,谷中形式就跟天色一样变了。叶听雪从他们口中听到柳催拿着鞭子将一位鬼主的脑袋卷了下来。他们说是恶鬼,可还是肉体凡胎,断了脑袋的人瞬间就失去了生息。
据说这位鬼主当时和十几位美姬在饮酒作乐,柳催闯进来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他的拥趸纷纷上前想要杀了柳催,柳催只身一人前来,他们可倾动这座楼阁了所有人的。血色的故事截止在这里,一位少女听得嗔笑不止,直言道那些愚蠢不堪的人只是鬼主大人衣上一点血罢了。
叶听雪将这些话全部听进耳朵了,那几人回头就看见了他,原本嬉闹成了一片人瞬间规矩了起来。
“叶先生今天也去练刀吗?”那少女盘着腿,将一把拂尘砸到了旁人身上。她年纪看着不大,可脸上已经有了娇媚风流的影子。
叶听雪摇摇头,转身朝高塔里回去。那少女又叫住他:“我见叶先生也不去走动,鬼主大人吩咐过了……嗯,他要你开心些。”
叶听雪神色不变:“我又哪里不开心?”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先生看着鬼主大人的眼里从来不见笑意,也不见一分欢喜。跟在鬼主大人身边这些心思都没有,甚至连害怕也没有,先生不会是神仙吧。哈,鬼主大人最讨厌的就是神仙,那些云端上虚无缥缈又抓不住的存在。”她掰着手指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很了解他?”
少女的面色忽然一僵,随即展颜笑道:“我可不敢揣测鬼主大人的心思,先生不去练刀就出去走走吧。鬼主大人在东方狴犴台上,早上听他提及您了,他说要为您找一把剑……”
她忽然蹦了起来,越过身边伙伴朝叶听雪飞过来。她的轻功是这些小辈中最佳的,那步法中隐约可见有柳催的影子。这二人修的本不是同一部功法,只是她有意学着柳催又融合不好,看起来十分的不伦不类。
招式略显稚嫩,破绽都不必找,直接便撞到叶听雪眼里。叶听雪无意和她动手,只往后踏了一步就躲开这扑过来的这人。但来人似乎对叶听雪的动作早有预料,绣鞋在地上一点,脚踝上挂着的银铃发出轻响,忽然她脚上一崴,整个人朝前跌出去。
叶听雪伸手去扶她,这女孩像小蛇一样缠上来挽住了叶听雪的手臂。叶听雪低头对上她狡黠的笑容,当即感到十分无奈,这一诈竟然也是她的计策之一。
娇俏的少女挽着叶听雪出了门,将他带到了门外。
“先生向东去,去狴犴台不过一刻钟,鬼主大人见了您应当会很开心吧。”
叶听雪被人推出门去,他惊讶地回头,那女孩笑嘻嘻地冲他做了个鬼脸,随即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先生快走吧,我晚上才能开门!”院内她朗声道。叶听雪无奈地拍了拍衣上灰尘,只能抱着那把刀去了狴犴台。
神兽狴犴是龙的第七子,志怪传说中多描绘其“形如虎,平生好讼,仗义威严”,这样的神兽同时也是牢狱的象征。峋幽山的前身是一座大牢,塑有狴犴神像并不奇怪。不过峋幽山变成了死人岭后,这些不讲仁义道德的恶鬼把这里变成魔窟,高台上那尊饱经风雨的青铜神像就显得格外讽刺。
叶听雪远远就看到了那尊塑像,年岁久远,青铜塑造的狴犴已经变得十分沧桑。它足下踏着铁锁长了厚重的青苔,苔痕带着的红色是新鲜的人血泼就。叶听雪走到那雕像旁边,九十九阶青石上白骨累累,死状可怖的尸体不知几何。
一个手持乌木杖,身穿宝蓝色衣裙的老妪慢悠悠从那高台走了下来,她头发斑驳,面容松弛,纵使光鲜衣衫也无法将她带回青春。叶听雪看她面不改色地踩着满阶尸骨走了下来,一瞬间就走到他身侧。
浑浊的眼睛幽幽看向叶听雪,他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这目光里含着审视的意味,叶听雪后退一步,见她用乌木杖重重敲在石阶上。干枯的手指倏地探了过来,叶听雪提刀拂开那只手,但刚伸出手就被摁住了刀鞘。
叶听雪翻手把刀一扭,她如老石巍然不动。刀上传来骇人的内力,叶听雪心头骤惊,面上杀来一股劲风,下一刻叶听雪嘴角飘红。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指落在了叶听雪手上经脉:“他竟然把你这样的小玩意带进来了……小鬼,再见面的时候如果你还活着,我就请你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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