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那夜暗自许下的诺言,他一直一直记得。
“……让我说完吧,”沈青折颤着声音,“你对我的……喜欢也好爱也好,究竟是建立在什么上面呢?是不是因为我死在你面前,所以你永远忘不了我。是不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死人会永远是完美的。你在很多年的幻想里建立起了一个基于我的虚影,然后……爱上了他。而我一直是在扮演他而已。”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想不出来,怕想出来。怕一想出来,那些自己给自己造出来的泡泡就会被戳破。”
“我一直觉得,假如你知道我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这种爱就会不存在了。”
时旭东看着他,眼神依旧专注,抿了下嘴:“我也害怕,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会讨厌我,甚至害怕我。”
沈青折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刚刚真的是在闻……”
“嗯。”
沈青折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变态。”
黎遇今天这一网还捞了许多洄游的鲥鱼,鲜美多刺的鲥鱼叫哥舒曜这个北方人一边吃一边卡嗓子一边吃,醋就放在手边,既解晕船又化鱼刺。
时旭东很晚才来落座,醋味儿已经以哥舒曜为圆心,扩散得满屋都是了。
“张承照呢?”
“兵马使在看钓竿,”黎遇从饭碗里抬头,又问,“沈郎呢?”
“睡了。”
情绪波动太过伤神,时旭东晾好衣服,又抱着老婆哄了半天。
并且在内心继续把这笔账记在越昶头上——事情的起因本来就是越昶,不算冤枉他。
时旭东难得表现得有些生气:“我老婆都被越狗折腾得ptsd了。”
黎遇没听懂很多词汇,不妨碍他理解时旭东这句话的人称代词都是谁,立刻道:“对。”
他们俩碰了一下竹筒,各自把里面的水喝完。
哥舒曜彻底没听懂:“啊?呃……克啊……”
鱼刺卡住了!
“沈郎有时候就是太心软,”黎遇同学已经成长了不少,敢点评上级了,“其实可以逼一逼陈介然,但沈郎不忍心。或者彻底不管……说到底,这件事和西川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旭东沉默了一会儿:“青折没办法不管的。他不忍心。”
哥舒曜:“呃……呃……”
有没有人管管他啊!
外面,张承照动作迅速地收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钓上来一条鱼。
他看看这条,再看看上一条,仔细对比,感觉差不多。
张承照又想咬手指了。
他纠结半天,把左手边的鱼扔回了夜晚黑黢黢的江水里,长出了口气。
节度只要一条鱼。他做到了。
第149章 夏口夜泊
时旭东端着碗鱼汤回到舱室,发现里面没有人。沈青折不在。
船舱并不很大,有种水上特有的潮湿腥气,支起来的矮榻也很窄,能供两个人勉强平躺,但时旭东借机抱着他睡。
现在那个想要抱着的人不在。
他环视了一周,某种没办法缓解的恐慌慢慢地漫上心头。时旭东把鱼汤放在矮柜上,晃动让碗里荡起一圈一圈的金色涟漪。
豆油已经快要燃尽了,临时掀开的被窝里也没有残存多少温度。人走了有一会儿,好像不是很仓促,旁边还倒扣着一本书,似乎是准备回来接着看。
时旭东看了眼封皮,《叶净能话》,素净的几个字列在淡黄色封皮上。
他按捺下自己的不安,出门找人,从船头寻至船尾,看见了一点飘忽的红点,在黑暗里,像是一颗暗红色的星星,随着他的呼吸明灭。
没有月光,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前,天地之间是浑然一片的黑色,只剩下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挪开了,像是星球在空旷宇宙里的一次位移。
江声与话语,这才在时旭东的耳边出现。
“时旭东?”
他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看见沈青折裹着自己的外袍,在抽烟。
那件暗色外袍对他而言有些大,拢着他单薄了一些的身体,缭绕的烟雾盘旋而上,也拢着他的眉眼,就像是一尊云端烟雾之中的绰约神像。
时旭东走近,无言地低头蹭了蹭他的脸侧,宛如黑夜里一只小动物向另一只小动物的靠近。
他想到了,沈青折也想到了,把烟挪远了点:“你好像洛见。”
“孩子像耶耶是应该的。”时旭东说。
“什么啊。”沈青折就笑,用头轻轻撞他,撞完了,感觉时旭东似乎也在笑,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
“……每次我坐到沙发上,它就要沿着沙发边跑过来,像这样闻我的脸。”
时旭东也养了那只黑白花的猫很长时间:“它不闻我。”
……其实一开始闻的。后来,时旭东总觉得是因为沈青折的味道淡了,猫也就不闻了。
时旭东每次下班到家,沈洛见会在门口等着,等他进门的时候绕着闻一下,而后蹲好不动。时旭东弯腰换鞋,会顺便摸摸它的背毛。之后它会一直蹲在那里,看着门口,像是在等人,一直一直等着,直到晚上累了,蜷在鞋柜边的脚垫上睡觉。
后来时旭东把猫窝挪到了玄关,它才会进猫窝里睡。
那个猫窝还是沈青折当初给它买的那一个。
沈青折很喜欢它,还给它买了很多猫玩具,其中有一条布制小鱼。原本等身大小的鱼玩偶在长大的猫面前太小了,也太破了,磨出了许多毛球。时旭东于是给它买了新的,把旧的扔掉。
扔掉玩具那天,沈洛见不知道怎么跑了出去,时旭东在小区里到处找,没有找到猫,回去的路上下起来濛濛的细雨。是他那个时候最讨厌的雨天。
时旭东走在路上,正想着做一份寻猫启事,正好那只黑白花的猫从垃圾堆里出来,原本干干净净的皮毛上沾着灰,雨珠挂在它的胡子上。
灰扑扑的猫叼着一只同样灰扑扑的鱼玩偶,看着他,把鱼放下,喵喵了两声。
时旭东没有听懂,但是他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站在雨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原来你也忘不了他。」
“那我闻闻,”猫家长闻了闻另一位继任猫家长,“饭味儿。”
时旭东回神,久久看着他,更觉得现实像是梦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在想什么?”
“想……还不就是小德整出来的那些破事情。”沈青折重新靠回舷边,困顿的眉眼在烟雾里拢着。
“今天其实接到了三条消息,段秀实的死只是其中一条,还有……”
他说着,拉了一下时旭东,示意他凑近。等时旭东靠近了,就被沈青折亲了亲鼻头。
一个带着烟味的吻,浅浅的。
时旭东无奈:“说正事。”
“我是在说正事啊,”沈青折说得理所应当,“好想接吻,但是嘴里的味不好闻,就亲亲鼻子,不然……唔……”
时旭东亲了亲他。
“没有不好闻,”亲完了,时旭东说,“我又不是不抽烟。”
抽得最凶的时候,医生说他迟早要把肺抽坏了,他说抽坏了也好,还能快点见到沈青折。
妹妹说算了吧,你那么健康。
他那么健康……
原来身体健康和长命百岁可以是一种诅咒。
沈青折哼声:“捡我的烟头抽。臭狗。”
臭狗不说话。
昏暗里,实在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沈青折越靠越近,又亲了好几下他的嘴角,哄他:“怎么不高兴?我没有跟越昶多说什么,只是调令而已,盖的曲环的印。就像你说的,他听不听是他的事情。”
时旭东还是不说话,一副等人来哄的架势。
沈青折不哄他,继续抽起了烟,过了一会儿,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从他手里面轻巧取过那半支烟,自己抽了起来。
“我在想你下午对我说的,”间隙,时旭东说,“刚才,明明你站在我面前,我却还在思念你。”
沈青折说:「你在很多年的幻想里建立起了一个基于我的虚影,然后……爱上了他。而我一直是在扮演他而已。」
时旭东猛然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灰烬蹿升了一大截,几乎要烧到手。
沈青折在黑暗里看着那明灭的火点。
“可是……我连你的虚影都没有,”时旭东的声音传来,很闷,“你太狠心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他很少听到时旭东说出这样……像是抱怨的话。有点委屈,还有些难过。
“真实的你对我来说,太难得也太可爱了,是我没有办法想象的好,青折……”
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得到过最好的,还会退而求其次?
时旭东又停顿了一下,这一次有一点长。
他重新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今天的爱你说过了,明天再说。”
沈青折失笑:“你才是好狠的心。”
狠心的时旭东把抽尽的烟碾灭:“要不是……”
要不是赶了几天的路,沈青折前几天还在发烧,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他早就把猫猫操上几顿,让他长长记性。
都敢偷烟抽了。
“还有两件事,”时旭东说,“两件正事。”
沈青折不想谈正事,但也只能道:
“说到哪儿了,段秀实身亡……所以不得不去调越昶。另一条是陆贽私下给我传的消息,小德现在在奉天待不住,被卢杞撺掇得想去凤翔。陆贽说他会尽力拖住陛下,希望我也能写封信劝一劝。”
“两个地方有什么区别?”
“有,”沈青折说,“凤翔以前是朱泚的老窝,他的一些党羽亲信都在凤翔。”
时旭东沉默。
沈青折也很头疼,但是还能开得出玩笑:“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还有一条?”
“还有一条,离我们更近,也更重要,是李希烈的消息,”沈青折压着声音说,“李希烈要把女儿嫁给董侍明。是一种监视,更是一种拉拢。接下来,只能看董侍明的态度。之后在长江打的这一仗,也要剔除掉董侍明这个不稳定因素。”
“结亲?”
晦暗的深夜,连犬吠之声都没有,越昶看着面前的姚令言,神色如同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是,某家中尚有小女,不到及笄……”
这是想把他绑到一条船上来。
姻亲远远不是两个人那么简单,而是把两边牢牢绑成利益集团的纽带。自己在朱泚阵营里作为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外人”,不能保证跟大家穿一条裤子,就必然遭到排斥和疏远。
现在摆在越昶面前的问题不是上不上姚令言的船的问题,而是上哪条船的问题。白日间,朱泚也派了亲信来打听他的婚姻问题,据下人说,那人在听到他尚未娶妻之后,面有喜色,匆匆而去。
注意到他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是他给姚令言开的城门,而且现在还控制了一段城防,握着一支为数不少的队伍,一部分在城内,一部分在城外扎着。
越昶猜测,若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这位新任的大秦皇帝明日也要派人来说亲了。
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道:“我心有所属。”
姚令言在心里偷偷啐他——搞断袖归搞断袖,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没一个耽误娶妻生子的。
他面上还是笑容不变:“越校尉还是好好考虑考虑。”
第150章 不臣之心
“越校尉还是好好考虑考虑。”
“确实要考虑考虑。看到底是迎娶令爱,还是当驸马。”
姚令言心里一突。
烛火有些暗淡了,越昶的脸一半沉在黑暗里,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堪称凌厉的线条。
被这样下面子,姚令言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刚要发作,那个校尉却轻轻揭过了这个话题:“姚节度,既然另立新主,旧主的宗室处理好了吗?”
“问这个作甚?那里面是有你的仇人么?”
“我是为节度考虑,”越昶说,“节度的位置不上不下,恐怕很是难办。”
姚令言思考了片刻,确实如此。若他是朱泚,也无法容下一个有异心的临时属下。而且这个属下手里握着的兵还比自己多。
“越校尉有何高见?”
“要么,当把好使的刀,表忠心,处理好宗室。要么就干脆趁着朱泚立足不稳,杀了他。”
话音落下,仿佛有铮铮的刀剑声闪过,让姚令言一阵心悸。
他颤着声音问:“杀了之后呢?”
“要么迎回旧主,要么自立为王。”
“迎回旧主?是我去迎的朱泚入宫,这岂不是、岂不是……”姚令言斟酌着用词,“反复无常?”
“不,从头到尾,你都是被胁迫的。在浐水是被乱兵裹挟。朱泚称帝,也是他觑到机会,跻身上位,与你何干?”
姚令言的眼神闪烁着,虚着声音问:“那,那后一条路……”
后一条路。自立。
——他忽然警觉地看向越昶。
越昶说这样的提议……他是觉得,自己有不臣之心么?
他向提出这样,是不是,他自己也在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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