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沈青折是孤军深入,周围环伺的都是他们的伏军,无异于瓮中捉鳖。
只是李希烈仍旧没有什么笑模样。或者说,从白塔的失利以来,他就日益阴沉下来。
听见封有麟的问话,李希烈眉头都不动,又翻了一页大楚报。
“都统怎么还看大楚报?昔日都统正是被周晃那奸人所惑,贻误战机,这大楚报说不得也是传递消息的渠道,如今周晃已除,不必担心他还会传递战局消息,都统是……对董侍明不放心?”
“你他妈的话怎么这么多?!”
李希烈把报纸一摔,装不下去深沉。强忍着自己踹人的冲动把封有麟骂了一顿。
就手下这些人,他真的很难忍住不挨个喷个狗血淋头。
也只有董侍明做事做人他看得过眼,可是……自从凤娘逃婚那件事之后,他就自觉对不住董侍明,也怕结亲不成反结仇,再加上往日种种,待董侍明的亲厚里也有几分小心的防备。
正想着,董侍明便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是因为晕船。
他叉手一礼:“都统。”
“你他妈上厕所上得这么拖拖拉拉?鸡儿出问题了?”李希烈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照着先前说的,左侧翼便交由你,一千将士,还有三艘斗舰,为车船做策应……”
“都统,”董侍明忽然打断,“为何不见周判官?”
李希烈目光锐利:“你寻他作甚?”
董侍明开始后悔自己贸然相询。但他太想要找到抓到凶手,也想要找到周晃的尸体。行凶那人撑着小舸,在密织水网间来去自如,很快没了踪影。周晃的尸体被抛下了河,他回过神来赶忙下水找,不仅没找到,自己也差点被暗流卷走。
眼下开战在即,怎么可能发动人去找周晃的尸体?
他想着,要引起都统注意,让他以为周晃那个危险人士临阵叛逃。如果都统以为周晃跑了,肯定会派人去找。
“……某,”董侍明假意羞涩,“这事恐怕不好跟都统说。”
“什么事?”
“是……”他装出一副忸怩的模样,“想问问他,小龙女是否确有其人。”
“这有啥不好跟我说……哦。”
董侍明还是自己没过门的女婿。
不对,没过门的女婿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不管了,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估计是碍于凤娘的事情,不好跟自己说。
李希烈嗤笑:“小龙女是假的,周晃之前跟我说过。你要是非要问,那就烧纸给他吧。”
“烧纸?”
“他死都死了,”李希烈说得随意,“这种人,不能留,早该在他回来的时候就杀了。”
凉意一点点侵蚀着董侍明的心。
周晃一直没死,只是因为他还有用。没有用了,就会被残忍地杀死。
董侍明不禁想象起自己的结局,直到踏上属于自己的斗舰,看着自己周围的将士,都不能停止这种想象。
他的脑袋也会被拍得面目全非吗?他也会被扔下江去,被水流卷走,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原来还没有。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在佯攻船坞一刻钟后,风里有了异样的气息,沈青折放下千里目:“来了。”
那艘庞大得像是小山一样的车船,一出现在战场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它是那样的庞大、坚固,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好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摧毁它。
和西川远航而来、破破烂烂的质朴船队相比,它又是那么的整洁、优美,仿佛不是来收割人的性命,而是一种展示和炫耀。
沈青折看到了车船甲板上堆着很多陶瓮,风里异样的气息更加浓重了。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是石脂水。
或者说石油。
沈青折回头跟时旭东快速说了两句,他点头,戴上兜鍪抄着弓离开了。
“节度?”张承照问。
“我让他去射火箭,把那些石油引燃。”沈青折快速说,“现在撒干草。”
张承照立刻传令。
随着指令的传达,捆好的干草从各个船上哗啦啦地抛了出去,扔进水里,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破旧的渔网,还有些木桶木板之类的杂物。
李希烈远远看着,有些疑惑:“他们在干啥?扔东西好跑路?”
但是很快传来了一则不妙的消息——车船底层踩着踏板的船工忽然踩不动了。
车船,顾名思义,就是行车一般的船,靠着踏动快速前进。
现在浆片被不断漂来的干草堵塞住了。
李希烈锤了一下船舷:“他奶奶的沈青折!”
净会搞这些奇巧淫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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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一小点,石脂水,也就是石油应该是琉璃、陶瓷或者牛羊皮储存。
第159章 三栖作战
因为沈青折的提前谋划——或者按照李希烈说的,奇巧淫技,车船的桨片被干草堵住,在江心进退两难。
李希烈立刻派人去清扫干草,并下令弓箭手即刻发箭。
但战争不是回合制的,几乎同时,沈青折下令:
“放。”
张承照传递道:“放——”
双方都明白现在还不到接战距离,此刻放出的箭大半只会落入水中,但是战场就是这样,需要有某个足够引燃全局的标志性事件,才能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确意识到——
战斗正式开始了。
它就相当于手枪的扳机,炸弹的引信。
顶着头顶如雨的箭幕,两军最前的艨艟交错抵在了一起,呈犬牙差互之态,两方兵士缠斗到了一起。
“都统,石脂水……”李克诚提醒道。
“你他妈的瞎?”李希烈又进入暴躁状态,指着下面的混战对自己大侄子吼道,“这他娘的一个火放下去烧的一半是咱们自己!”
李克诚被喷得缩脖子,却见为车船做支应的董侍明部——四艘斗舰,近千将士,已然抵了上去,撑住了整个左翼。
珠玉在侧,李克诚自然是挨了一脚,差点从船边被踹翻出去。
“领着你的兵,给老子顶上去!”
“太近了,节度,”张承照匆忙道,“现在还不能引燃石脂水,会烧到我们的船!”
“时都头会把握好时机。”沈青折说得很笃定。
张承照愣了片刻,继续道:“节度,一开始就抵进到这个程度……这太奇怪了。这不是李希烈的打法。”
“李希烈该是什么打法?”沈青折反问。
张承照回答不出来,又想咬手指了。
“回去给你卤点凤爪啃吧,”沈青折笑,“李希烈才四十,打法还没有完全固定下来,我倒觉得是……他应该很心急。”
四十岁,正值一个非天赋型将领的黄金时期,也是战术成型的关键时期,这期间他的战术思想会不断地反复与变化、直到最终固定成型,也就触及到了他作为军事将领的天花板。
所以不是打法的问题,而是心态的问题。
沈青折刚刚绕着周晃的尸体看的时候,就在想,做这件事的只能是李希烈——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害怕周晃传递消息?
还有一层原因:周晃恐怕是目前在淮西军中,唯一清楚李希烈称帝念头的人。
李希烈杀了他,反过来证明了他已然下定了称帝的决心。
这种状态下的李希烈,急需要一场大胜,来成为他通往帝位的踏脚石。
他比所有人都心急。
黎遇又作为最先锋,在最先接战的艨艟上与敌人正面遭遇。猛烈的撞击让船身摇晃动荡,黎遇清楚地看到隔着一段距离,船上的哥舒曜又白了脸色。
他之前还对哥舒翰之子哥舒曜有些期待,觉得会是像沈郎或者时都头那样的人物。但是后来么……
只能说是在某些方面远超预期。
比如说他那艘船被漆成了鲜亮的红色,据说是图吉利,船头还非得做个龙。
黎遇觉得他莫名其妙,但沈郎说,就按照他的要求来,看战场上别人撞不撞他。
沈郎说的对。
因为太过显眼,哥舒曜的船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一时左支右绌,倒是黎遇处理掉第一波登上船的淮西军后,竟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而平静只是异常状态,危机四伏才是常态。
黎遇感觉背后有风声,险险从他的后颈掠过,他以极为狼狈的姿势往前一扑,就势一滚,躲过了这一击。
来不及思考,他又往旁边一侧,躲过凿穿船板的长枪。
黎遇伸手用胳膊挽住枪杆,趁着不能拔出之际,另一手拔出匕首,一下扎入对方暴露在面前的胸膛里。
死了。
黎遇这才敢把自己的呼吸放出。
他喘了几口气,把自己的匕首生拔出来,鲜血喷涌,有几滴落在他的脸上,依旧是温热的。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把刀正反两下在衣服上揩净,手微微一顿,立刻往后猛地肘击,把对方抵在船舱上,握着匕首从自己的腋下空隙对着对方的腹部猛戳十数下——“啊!”
黎遇这才回头去看,发现那人皮肤黝黑,像是渔民模样,穿着戎装不伦不类。
他的眉心还有痦子。
那个淮西兵睁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咳嗽出一些带着血沫的内脏,顺着舱壁慢慢滑了下去。
是他吗?是老渔民的儿子吗?
黎遇不敢去想这个可能,伸手把他的眼睛合上。
“睡吧。”他说。
局面僵持不下,身处其中的人或许无法察觉,但李希烈在楼船上,却能轻易看到对面呈现出的颓势。
“弓箭——发!”
雨一般的弓箭又倾注而下,借着车船的高度优势,从上而下、不分敌我地收割着下方小船上人的性命。
张承照放下千里目,附耳对沈青折快速说了什么,他略一点头,张承照便开始传令。
李希烈从千里目里只看到这些。
而后,他听到了惊呼声。
“那是什么?!”
圆圆的视镜移动着,忽然嵌入了一个圆球型的物体,占满了整个视镜。
它还在不断攀升。
惊恐的声音越来越多,全部来自淮西兵,那些惊惧的声响围绕着李希烈,震耳欲聋。
他移开千里目,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
战场变得很安静,所有人都在抬头望着西川那侧,从船队末端的一些斗舰上,飘飘摇摇地升来了一个水滴样的东西,极为怪异。
一个……两个,三个。
一共有三个,陆陆续续地升上了半空。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像是三朵乌云,遮天蔽日。
这是怎样的景象啊……
李希烈重新把千里目放到眼前,看清楚了巨大水滴之下的藤编吊篮,还有里面的人,一个熟悉的年轻人,白塔之战时,正是他任的统帅。
时旭东。李希烈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
他仍旧神色严肃,凛然锋锐,手里握着一张弓,正在朝着他的方向慢慢拉开,箭头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光芒。
弓弦绷得极紧,李希烈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
无需多言,自高高的断崖上,忽然发出了一阵箭矢,准头或许并不怎么好,却全都瞄准了那刚刚升起的热气球!
是的,李希烈知道这些古怪的东西并非天鬼,它叫热气球。
沈青折往自己身边安钉子,难道自己就不会在沈青折那里安?沈青折的西川嫡系被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可是之前,他手下的都是杂七杂八拼凑而成的队伍,除了一个陈介然,他还握得住谁?
套取信息非常简单,简单到李希烈都怀疑是沈青折故意使诈。
后来他想明白了。是沈青折根本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在李希烈看来觉得匪夷所思的事物,他却觉得稀松平常,平常到根本没有想到要去瞒。
李希烈比沈青折自己还要清楚他的恐怖之处。
他精挑细选,才选中了西塞山与土洑镇,崖岸中断,水网密织。断崖足够高,能够完全扼制热气球。水网足够密,而且有暗流,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
这个战场,就是他专门为沈青折挑选的葬身之处,也可以称得上依山傍水了。
他很尊重沈青折。
而赶尽杀绝才是对敌人最大的尊重。
在断崖上冒出些影子的那一刻,沈青折忽然明白过来:“那不是最后一批箭!”
他们等到箭囊空了才升起热气球,就是为了防止脆弱的热气球受到箭矢攻击。
转向却已经来不及,一个热气球被戳破了厚布,改变了方向,朝着另一个地方飘去,另一个稍晚起步的则加快了添碳的速度,让热气球快速上升,超过断崖的高度。
最危险的是时旭东。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只看到有一根系着藤篮的粗绳被截断,而后是一道黑影,从藤篮里翻了出来,到水面有从十米左右的落差,他落得很快,溅起了巨大水花。
沈青折也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拳,脑子里嗡嗡一片,他抓住了旁边人的手臂才能勉强站稳。
“快去……”
“沈郎。”张承照的声音响起来,却让沈青折觉得异常陌生。
不管平日里有多纠结,在此刻,他仍旧展现出了属于老将的冷静。
“沈郎,现在没有余力去救时都头,水下有暗流,他落水之后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只能自求多福。现在最重要的是下一步要怎么办。”
张承照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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