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结亲当日出的乱子,就是要紧事?”
“这个……”
董侍明侧脸盯着周晃看,对方头顶日渐稀薄,能明显看到头皮。周晃被他看得头顶发凉,赶紧把席帽重新戴好:
“咳咳,当然,当然!沈节度是很看重你的,关于你的事,自然是要亲自过问……呕我先吐……呕……”
董侍明往旁边挪了挪。
周晃冲着江里吐完,从兜里掏出褡裢,又从褡裢里掏出个蜀布袋子,拉开口袋里面用纸叠好的小袋子,捻了最后两枚酸枣糕出来。
“要不?”
董侍明抱着手臂,更往旁边挪了挪。
“不要正好。”
周晃捻下一点点碎末,扔进嘴里含着,剩下的重新扔回袋子里,层层放好,揣回兜中:“唉……某是觉着……”
说着,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说下去:“还是跟着沈节度混的时候好,至少这酸枣糕还不用省着吃。”
董侍明微微挑眉:“你那袋子?”
“袋子?”周晃晃了晃手里的口袋,“这是家中窈娘给某缝的,上面还绣了鸳鸯,好看吧,你有吗?你未来的娘子跟人跑了哈哈……呃。”
董侍明很平静:“倒是歪打正着,也少祸害一个好姑娘。”
周晃努力垫脚,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能说是祸害呢?那是缘分没到,这世上的事儿啊,你看多了就知道了,急不得。不过歪打正着说得对,都统待你也亲厚了许多。”
可能是出于歉意,也可能是因为李希烈现在能用之人太少了。
曲环虽是精悍宿将,但暂时带不了淮西的兵,李希烈也怕他有二心;李克诚倒是绝不可能有二心,他是李希烈的侄子,可是空有勇武之力,领军之能着实有限;李希烈用着最趁手的陈仙奇折在了白塔之战里,一同折进去的还有近千精兵。
于是这次出兵江夏,李希烈亲自挂帅,以封有麟、董侍明为其副,李克诚为支应。
周晃抿着酸枣糕,感觉嘴巴里的苦味终于被酸味盖了过去,开始臧否人物:“你觉得沈节度如何?”
“沈节度是忠义之士。”
“大错特错啊,”周晃摇头,“你日后同他接触多了,便明白了,沈节度和李希烈是一样的人。”
董侍明眼皮一跳:“怎么可能?”
难道他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或者说,沈节度要比李希烈更危险。他不光不忠,他对陛下是压根不在乎。”
“……不在乎?”董侍明咂摸着这几个字。
“对,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周晃止住了这个话题,“罢了,日后你便知道了。说起来,你觉不觉得都统变了?”
进入邓州以来,李希烈兀自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被骂惯的众人不适应他的沉默。偶尔还会去都统府上找骂。
周晃也很不适应,以往他不光被骂,还要被踹上几脚。但是这次大楚报出刊,他拿给李希烈过目,竟然不光没被踹,也没被骂。都统只是点了点头,就让他滚了。
“滚算骂人吗?对都统来说不算吧……”
“踹人骂人的事情,不是圣人该做的。”
“噢……”周晃明白过来,“噢噢……噢。”
“周判官,鼓动称帝这件事,背后有沈节度的意思吗?”
周晃一惊,觉得董侍明不愧是淮西难得聪明人。他避而不谈,只道:
“总编,叫总编。”
董侍明立刻明白,这等于默认。
他顺着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沈节度的说法,某觉着贴切——总编,总在编么,这大楚报上面哪条不是费尽心机编的?”
“嗯?”董侍明一贯平静的表情也出现了裂痕,“所以这江中、江中没有白龙?”
席帽之下,周总编看大傻子的眼神幽幽亮起:“编的。”
“所以也没有小龙女?!”
周晃目带同情:“假的。”
董侍明怔怔看着他,语气虚弱:“不是说……渔夫杨过钓了一条大腊子,心有不忍,放归江中。谁料那并非大腊子,而是一条小白龙。月圆之时,白龙出水,变成小龙女上岸报恩,与杨过结为夫妻。但人龙有别,小龙女重新回到了江中,杨过的渔夫等了她十年,终于感动上苍,让他们再次相守。”
他还感动得不行,背地里偷偷抹了眼泪。
周晃更同情他了,怎么故事都背下来了。
“这故事其实是沈节度的信中所写。”
据李眸儿说,沈青折写那封信一边写一边笑,还拿给了时都头看,两个人凑着头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相视一笑。
当然,他俩经常这样,这很正常。送信的李眸儿说。
“小龙女不可能是假的!说不得沈节度便见过,”董侍明说,“待某日后亲自问问沈节度!”
“哎呦,小点声儿!”周主编下意识压着席帽,低声说,“你也不怕引来人。你现在可是都统的心腹。虽说凤娘是跑了,可你也是都统认准的女婿。一旦被人发觉你……嗯?明白?”
董侍明点头,硬邦邦地大声说:“待此战生擒了沈青折,某定要问出小龙女的下落!”
而后虚着声音:“如果当真是编的,可否将杨过改为某的名字……”
周晃:“……”
就认定小龙女了是吧?
“某出这个数。”
周晃毫无原则:“立刻改。”
他们的交易还没有达成,远处传来呼唤,一艘小舸靠近,泊在了他们的船边,那人说是都统让周晃过去。
“我?”周晃指了下自己,喃喃,“大约是大楚报要改什么吧。”
以往李希烈也常修改大楚报,只是眼见着要接战了,还叫自己去……大约对此战颇有信心吧。
董侍明觉得有些不对,刚要拦住周晃,对方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去去就回,回来接着说小龙女的事儿,改名可以,但是要给其他读者一个交代啊,给钱就改名,某这个主编成什么了……”
他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地上了那艘小舸,船在粼粼的波光里前行,董侍明看见那船夫举起了手里的长桨,猛然重击——坐在船头的周晃顷刻间委顿倒地!
“周——”
他没有叫出声。他还不能暴露。
董侍明看见渔夫尤嫌不够一般,又快又狠地用船桨照着周晃的头猛拍许多下。那动作足以把一颗寒瓜拍出汁和瓤。
阳光让一切杀戮都镀上了金辉。
周晃的尸体被抛下了水。董侍明站在相隔数十丈的船上,动弹不得,恶寒蔓延上了脊背。
渔夫将沾满了血和脑浆的桨在江水中濯着,划着船远去。
江水……洗净一切的江水啊……
船厂水坞的布局图很快铺展在沈青折的案前,他指了指干水坞所在的地方:
“这里是李希烈给我们布置好的诱饵。背靠大片浅滩,水系纵横,等我们接近水坞,他就会派车船,再加陆上几营精锐,从四面包抄。”
时旭东补充道:“踏白军用千里目看过了,干船坞里有剩下的木轮辐,应该是车船无误。”
哥舒曜疑惑:“车船?上面有马车的船?”
“两边有轮,脚踏而行,”沈青折画了个简单的样子,“车船造起来简单,而且够大。相当于我们有驱逐舰编队,但是他们有航母。”
“说实话,你一解释更不明白了。”哥舒曜坦诚道,“不过既然都知道是诱饵了,那不咬钩不就行了?”
“不,我们必须要派兵,将计就计,”沈青折说,“他敢包抄,我们就敢中心开花,争取把淮西打散……”
“节度,”张承照终于停下了咬手指的行为,打断道,“此举未免太过冒险。”
沈青折看向他,又看看周围一圈将领,张承照,黎遇,李眸儿,哥舒曜,还有……时旭东。
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飘了,这些人勉勉强强也能算是群星闪耀吧。
虽然各有各的离谱。偶尔会集体失智。偶尔会很不靠谱,偶尔……
总体来说还是靠得住的。
“确实冒险,然而我们是全盛之师,对方是淮西残军,我们是正义之师,”沈青折平平静静地说,“对方不过是乱臣贼子。”
沈青折穿上了皮甲,临行前,忽然叫住了舱门口的哥舒将军。
“哥舒曜。”
“啊?”
“歼敌在此一举,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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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纸片人的小董:小龙女不可能是假的(怒)
第157章 鱼跃龙门
“沈青折说共勉……他什么意思?我觉得不像只是在说共勉……”哥舒曜摸着下巴沉思。
黎遇正举着千里目四望:“那是什么意思?”
他和哥舒曜领着一支机动船队,一艘斗舰为主,前有五六艘艨艟,后跟着十余艘走舸。船都很旧了,修修补补,有些还是西山之战剩下的船板残骸拼凑而成,看着要多拮据有多拮据。
其他的船队也都差不多,就连沈郎在的主舰也是如此。整个水军看着都灰朴朴的,像是久经沧桑的行者。
哥舒曜瞄了眼这位西川的年轻兵马使:“这个说起来话长,要从你们节度对我的痴恋讲起。”
“啊?”
他手里的千里目一下掉进了水里,“咚”的一声。
痴恋?
谁?痴恋谁?
沈郎痴恋时都头还有点可能吧,他们是相互痴……那跟哥舒将军有什么关系?
等等等等!他的千里目!沈郎亲手给他的,耶耶的槊锋熔铸而成,还刻了“逢春”,可不能丢了!
黎遇一个激灵,迅速脱下半臂,一跃而下,扎进江里,哥舒曜来不及阻挡,扒着舷边往下喊:
“黎遇!”
不是吧?
难道黎遇听到沈青折居然痴恋自己,一时想不开,跳江了?
沈青折真是罪孽深重!
哥舒曜赶紧叫黎遇的副将赵况来捞人,他不会水,没法儿救。谁料那副将一脸平静:“没事儿,我们兵马使能游过长江。”
哥舒曜肃然起敬。
他忽然想到大楚报上小龙女的故事。
——黎遇老是捞上来大腊子,那些大腊子最后还都被放跑了。黎遇很会游泳。而且黎遇叫黎遇,这不就是……
“你们兵马使是鲤鱼精吗?”哥舒曜一脸严肃地问,“他有没有见过小龙女?”
副将赵况:“……不是。没见过。小龙女是假的。”
虽然他也很心碎,但沈郎特地解释了,小龙女确实是假的。
哥舒曜半信半疑,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那你们节度使是猫妖吗?”
赵况从无奈变为气愤:“休要胡说!沈郎是仙人!”
有人喊:“是武侯转世。”
“明明是菩萨,是菩萨真身出世!”
抱着一捆麻绳路过的船工怒道。
哥舒曜发现他长得和周围人略有不同,口音也奇怪。像是吐蕃人。
“确实是吐蕃人。”赵况注意到他的视线,“当日与吐蕃打仗,这些被俘虏的吐蕃人都是沈郎所有。”
“家奴?”
“名义上如此,实则都被遣去干些修路补堤的活,管吃管住,日子过得舒坦,他们也便不想回吐蕃了。西川人见他们做的都是些为大家好的事情,慢慢也就放下了成见。”
哥舒曜这次沉默了很久:“沈青折确实……”
“搭把手!”
一个声音从下面传来,吐蕃船工往下一看,赶紧把手里的麻绳抛了下去。
哥舒曜也跟着往下看,发现黎遇还背着一个人……不,一具尸体。
他艰难地爬了上来,瘫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呼吸:“我……我刚下去,差点儿被暗流卷走,这块地方水急……这个、这个人就是上游冲过来的。”
上游?那不是李希烈所在?
尸体趴伏在船上,哥舒曜把他掀过去,发现他的脑袋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辨认不出原本的样貌。不胖不瘦的体型,也没什么特点。他摸索了一遍尸体,找到了褡裢,褡裢里还有蜀布袋子,绣着两只眼熟的野鸭,里面是用纸叠好的小袋子,被水浸湿了,哥舒曜打开一看,只是两块糕点。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可供辨认的地方了。
哥舒曜的视线回到那两只野鸭身上。
他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毕竟很少见到这么丑得别出心裁的鸭子了。
“哥舒将军?”
“把这人在江边掩埋了吧,”他说,“也算是入土为安……等等。”
他想起来了。
周晃给他短暂做秘书时,曾经掏出过这个袋子。
一模一样。
周晃,居然死了?
“……确实是周秘书的袋子。”
沈青折说完这句,感觉有一股气淤积在胸口,难以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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