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遇有一句很矫情的“节度我们都很想你”,憋在心里,说不出口,感觉自己跟耶耶的性子变得越来越像——什么都憋着不说。
沈郎从腊月出发,到现在还没回,黎遇觉得,西川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那种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样子。他不喜欢那样。
“你不喜欢李眸儿?”
前四个字让黎遇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心声叫节度全都听到了,但后面的话让他的心稍稍落回,但又没有完全落回,不上不下,忐忑得很。
“没有……”
“没事,都很正常。我只是想知道理由,”沈青折的声音很平和,“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不是不喜欢,”黎遇闭了下眼,手搭在腿上摩挲,显得很紧张,像小学生被班主任谈话,“只是不理解……她怎么转瞬之间就和某平起平坐了。
“因为嫉妒?”
“因为觉得不公平。”
沈青折点头:“我知道了……换个问法吧,时都头当时也是转瞬之间,就当上了都头,与你耶耶平起平坐。全凭我的一纸文书。若是你耶耶当时还活着,又会如何?”
黎遇迟疑许久:“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黎遇这次又沉默了许久:“某明白了。”
沈青折失笑:“明白什么了?别谜语人。”
黎遇虽听不懂“谜语人”,但也明白大概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我仔细想了想,她没有配不上这个位置。某觉得她会做得很好。甚至,如果不是因为身为女子,她会走得更远……我是说,其实我现在还是挺混乱的……我是想说,我能在这个兵马使的位置上,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荫庇,一部分是因为,我在军营长大,有身份的便利。若我是女子,定然不会坐到这里,跟节度说话。”
“说得很好,但不要妄自菲薄,”沈青折拍拍他的肩膀:“去跟李眸儿说开,小朋友没有隔夜仇的。”
小朋友走到门外,才反应过来,明明节度其实……还比他小一岁来着。
“呃……”
黎遇找到了李眸儿,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道歉吧,好像显得太隆重。不道歉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倒是李眸儿看见他,率先开口:“刚刚事情急,某语气冲了点,不好意思。”
黎遇羞赧:“某语气也不怎么样……你是在钓鱼么?”
时旭东端着餐盘回来,发现老婆又躺倒了,有气无力,抱着被子看着木制横梁发呆。
他把餐盘搁下,摩挲着他的脸边:
“他们俩在船尾嘀嘀咕咕。”
“他们俩?”沈青折反应过来,“这么快就和好了?”
“我耳力好,听见李眸儿对黎遇说,”时旭东学着她的口吻,“是不是,我就说节度很像我妈的。”
沈青折:“……李眸儿!”
“然后黎遇又帮她钓起来一条中华鲟。”他说,“放走了,放心。”
“黎遇!”沈青折坐起来,愤愤道,“这不公平!欧皇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外面一阵喧哗躁动,有人敲木制舱门,声音急促:“节度!黎遇钓上来一个人!”
沈青折有些麻木地重复:“人?”
时旭东冲外面问:“什么人?说清楚。”
“是淮西军派来的斥候,潜在水底刺探军情,用中空芦苇伸到水面上,便能大口呼吸,”外面人停顿了一下,可疑地结巴起来,“然后,他,他被黎兵马使放归的大腊子砸晕了。”
“砸晕了?”沈青折又木木地重复了一遍。
外面人:“嗯。要不是亲眼所见……”
时旭东看着沈青折锤了被子几拳。
好可爱。想透。
长安,一夜疾风骤雨,将延英殿前的血迹冲刷殆尽,但那些头颅还堆着,死不瞑目地看着延英殿内。
郡王、王子、王孙共七十七人,昨夜殒命于此,头被砍下来堆成了京观,不知是吓唬谁。越昶觉得按照这种堆法,只会吓到朱泚自己。
但是在场的其他人还是战战兢兢的,似乎生怕自己的脑袋也搬了家,也成为京观的一部分。
外面是尸骨累累血迹未干,延英殿内,照旧摆起了宴席,歌舞丝竹依旧。
“这件事并非我所为,”姚令言压着声音说,“而是源休。”
越昶坐在他的斜后侧,目不斜视:“源休?谁?”
姚令言说:“新晋的朝臣,以往是京兆少尹,被派去出使回鹘,册封顿莫贺……就是他。”
越昶望了一眼,看见一个瘦高的人,颧骨很高,瘦长脸,乍一看去阴沉刻薄,好像没什么事值得他高兴,此刻脸上堆着笑,也显得虚假。
他正站在那人头堆前,跟旁边面无血色的朝臣说自己的经历,说他冰天雪地站在回鹘可汗的大帐外,被盘问大唐是如何杀死药罗葛突董的,回鹘人三番四次要杀了他,但他最终还是大难不死。
又说以水洗血,还是以血洗血。
“以血洗血……”
姚令言继续道:“这王子王孙七十七人,便是他建议朱太尉杀的。”
“我之前也同你建议过,”越昶的语气很平静,“现在被人抢先了。朱太尉的刀,你不做,有的是人来做。”
姚令言咕哝了一句:“做刀做狗,我就不能做个人么。”
“不能,”越昶说,“有些时候,做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青折说的。”
哦……沈青折。越昶总是挂在嘴边的那个沈青折。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先前是让陛下宽容有加,让越昶念念不忘?
“源休还进言要杀了在长安的旧唐朝臣。”
“他疯了。”
姚令言叹了口气,看着那个站在京观旁边,神色变幻的人:“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延英殿外似乎起了冲突,朱泚来了,那张看着极有欺骗力的宽厚脸庞,现在居然有了些愠色。
“说什么?”
“说晦气。”越昶听得清楚,“源休说……说家乡习俗,要放河灯,陛下身份不同以往,自然配得上最尊贵的,要用旧朝王子王孙的头骨当河灯。”
“操他妈的,”姚令言低低骂了一声,“全他妈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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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笨笨的,这章应该十三章才对\(`Δ’)/已修改(尺v尺)
第154章 旌旗蔽空
延英殿本不是设宴的地方,之前那位大唐天子只在此处单独接见心腹大臣。如今却被摆开桌案,端上酒水,打破了殿内的雅致宁静。
“庸俗。”
越昶还未找到发声人是谁,便看见一个官员被拖了出去。
大约就是他了。
上首的朱泚依旧慈眉善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殿外的惨叫也不能让他的脸上面具一样的笑容动摇分毫。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肉山,不是魁梧,也不显圆润,而是单纯的臃肿。自臃肿的肉山里举起一支酒杯:“朕……”
余下的话越昶没有再听了,大约都是那些套话,还不如想想沈青折。
沈青折现在在干嘛呢?
……操,还不如不想。这个点还能干嘛?
如果是现代,打个电话过去说不定还能听到他在喘。
操。
沈青折很会喘也很会叫,但他还是喜欢他被弄崩溃的时候,那种时候,神色是迷离涣散的,估计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发出呜呜声响。
还有吞咽的声音。
把他的东西都咽下去的时候会发出轻微喉音,皱着眉头,不会骂他,但是那之后都不会让他亲。
爱干净,又别扭。
真难养。
但他每次觉得自己即将耐心告罄,沈青折又会显得乖顺一点。
他的心就那样被沈青折玩弄于股掌之间。
越昶抿了口酒,不急着咽,感受着液体的存在。初入口的酸涩平滑地变为了醇厚香甜,像是在口中完成了另一次酿造。
比茅台好喝。
“这是春暴,”旁边一位内侍赶忙介绍道,“是御……是今年新酿的酒。初入口会有些发涩,如蓓蕾初绽,枝头初青,但后面的口感,便如晚春花落,连绵不绝。”
越昶看了看那边,御赐的酒叫那些地方的武官将士牛饮,暴殄天物。
他们说的话似乎都模糊起来。
第一次见沈青折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宴会场景。只是具体的人与事情一概模糊,只有沈青折是鲜明的、惊艳的。
他侧脸看向自己,没有笑,似乎是在打量和审视。
一切就在对视里发生。
过了一会儿,他去消防通道抽烟。厚重的防火门发出吱呀声响,重重合上,把偶然倾泻进来的喧杂挡在外面,留下的是两个人的呼吸。
沈青折也来了,掏出一根烟。
「借火?」越昶问。
沈青折看着他,笑了笑:「借个吻吧。」
……操。
越昶又闷了一杯酒。
当日的心声和如今回忆时的心境微妙重叠。
那个时候越昶觉得,棋逢对手,自己算是完了。
现在回想起来,越昶却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沈青折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越昶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沈青折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一切都在重影,他看见那个内侍的脸在眼前晃着……晃着……恍惚间变成了那张熟悉的脸。他猛然抓住那人,想让那张脸不再因晃动而模糊。
但是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沈青折,”他喃喃,“你到底爱过我吗?”
“沈青折”说:“越、越校尉喝多了,奴扶越校尉去休息吧。”
朱泚看见越昶被扶起来,昏昏沉沉,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在那内侍身上,便在心中偷偷嗤了一声。
就怕他油盐不进,什么都不要,那才最可怕。
那些教坊中人对这位越校尉可是印象深刻。他是教坊常客,以往只要在长安城里,就日日不断,就算不到教坊内,也会寻些关门做生意的暗门子,还专找那种病恹恹的,长得差不多的。凡接了他的人都说,但在床上爱折腾人。大家都说是怜惜屋里头的人体弱,舍不得折腾,便出来折腾别人。但自打几年前从西川回来,来得便少了,要来也只是叫人含箫。
他不来了,教坊一众反而念起他的好来了。肯散钱。但主要是家伙事儿大,好使。
等宴会散去,朱泚回到寝宫中,想着那些消息,又独自看着自己萎靡不振、手指大小的那物什,思来想去,叫人选了几个女子——都是从前李括宫里的女子,几位御女采女之类的,此次没来得及随李括逃走。
其实源休提议把这些人也赶尽杀绝,被他拒绝了。
“陛下夜御数女,龙精虎壮。”内侍道。
朱泚脸色稍沉,由宽厚转为阴恻。
内侍察言观色,立刻拍了自己一巴掌,声音很响:“该打,奴这张嘴,见陛下龙章凤姿,便不会说话了。”
朱泚这才脸色转晴。
过了不过一刻钟,便有阵扑鼻的香味飘来,随着女子送来的,还有药丸:“奴请陛下一观,这是太医呈上的秘方。”
内侍满脸堆笑,虚着声音说:“陛下自是不需这东西的,只是怕几位采女见陛下,难以自持,一哄而上了,陛下又心慈,自不会与女子计较。便冒昧从太医那里求了药丸,也让陛下得些趣味。”
朱泚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放这儿吧。”
“喏。”
内侍低着头出去了,看见自己的干儿子站在门外,瑟瑟作抖,便是恨铁不成钢,踹了他一脚,叫他一下跪了下去。
他拎着干儿子到隐蔽处,厉声道:“叫你攀上越校尉,这么快就回来了,没用的东西!白瞎了一张好脸。”
“耶耶!好耶耶,饶了儿子罢,”他求饶道,“那越校尉性情乖戾,儿子是叫他生生打出来的——再晚些走,命就要没有了。”
“你做了什么触他的霉头?不是叫你小心行事么?不要急于求成,此次不成还有下回。”
“儿子什么也没做啊!”他哭丧着脸,“只是那越校尉吐了奴一身,奴伺候校尉躺下,临时找了件衣服换,那衣服小了些,奴穿了半天,勉强合身,就听见他在后面叫,叫……好像是叫‘青折’这两个字,奴只是一转身,看见他不知何时醒了,站在那儿看着奴,然后忽然就大怒,把奴踹了出去——比您刚刚那脚踹得还要狠呢。”
“哦,”他若有所思,“这事儿……”
干儿子等着他的发话。
“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自会说与源大人知道。”
他连连点头,听着接下来的嘱咐:
“今夜你守着陛下,里面是几位御女采女,你听着动静儿,哪位不行了,赶紧带人拖出来,动作轻点儿,别坏了陛下的好兴致,”内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生伺候着。”
沈青折又在打喷嚏。
他自己觉得很丢人,用袖子捂着打,打完了还要自闭一会儿,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时旭东却觉得他“哈——秋”的样子过于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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