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克复,天子还朝。
震动天下的消息越传越远,还朝的陛下却拖拖拉拉,走了月余,沈青折已经从邠宁返程,李括才只走到梁州。
圆溜溜的剔透猫眼中倒影出初冬的长安城,从坍圮的城墙上跃下,轻巧落地。
“哪里来的狸子?”歇脚的浮寄户正捞着碗饽饦吃得满头冒汗,嘴里发出“嘬嘬”声音,“过来,给你些吃食。”
皮毛丰美的乌云踏雪瞅了他一眼,胡须抖了抖,喵声里带着十足的嫌弃。
“猫!”
小女孩清亮的声音透过嘈杂人声传来,猫也没动,看着她朝自己奔来。
柔克珊娜戴着顶软毡帽,罩住了长长短短乱七八糟的头发,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
她明白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经历的变故也足够多,多到好像能压垮人,可是她像道旁的小草,一点点水和一点点阳光,就足够活下来。
“小猫,我带你去吃鱼!”
她把猫抱起来,在城外转了一圈,蹲在鱼篓前挑挑拣拣。她挑出来一条不大不小的鲈鱼,付了一枚通宝。
“你一半,我一半,”柔克珊娜比划着说,“你要哪边?”
猫像是听懂了,把爪子按向鱼头。
“啊,我忘了,鱼头要给沈郎吃呢!”
“喵。”
猫看看她,又按鱼尾巴。
“那你吃鱼尾巴,我吃鱼肚子,沈郎吃鱼头,”柔克珊娜迅速议定,“走,我们让余老板做鱼吃。”
那提着鱼篓来卖的小贩笑道:“春鳊秋鲤夏三黎,现在初冬,吃鲤鱼还是当季的,肥美得很,小娘要不要再买条鲤鱼?”
柔克珊娜连连摇头:“不不……”
据说黎兵马使就是鲤鱼变的,非要吃,也要背着他吃才行……不过她真看不出来,黎兵马使长得也不像鲤鱼啊。
柔克珊娜抱着猫,提着还在扑腾的新鲜鲈鱼,朝城内走。她年纪小,脚程慢,路上看见来来往往运送土石的人,都是修补城墙的。还有人推着只有一个轮子的车,上面堆着散碎砖块。猫好像被抱烦了,挣脱出去,几下就跳到独轮车上卧好。
那人说话带着浓重的西川口音,问了她要去哪儿,就招呼柔克珊娜也来坐一段,柔克珊娜不好意思,便跟着他走了段路。
“不知道城墙撒子时候才能修好哦……”他嘀咕了一句,又说,“到咯。”
柔克珊娜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起小猫,把怀里藏的果子扔到车内,没顾得上他的劝阻,赶紧跑进坊内。
还没靠近那新开的香粉铺子,远远就能闻到香味了。似乎是桂花香,又调得比桂花更甜一些。
不愧是叫“香奈尔”的铺子,香到无可奈何。
她悄悄从侧门进了,余老板果然正在做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看见她故意板起一张脸:“小朋友,你作业写了吗?”
柔克珊娜听不懂,把猫放下,直接道:“余老板,某想吃鱼!”
“你听听你这话说的,当着鱼老板的面说要吃鱼。”
柔克珊娜装作听不懂唐话,直接把鱼递上去,余闲把鱼按到砧板旁边,正准备处理,柔克珊娜赶紧说:“鱼头要给沈郎,鱼尾巴要给小猫。”
“行,坐着去吧。”
柔克珊娜坐到一把新打的胡床上,面前的小桌也是新打的。她看见小猫跑到了门口,就知道是有人要来了。
而且来的人是沈郎。
沈郎走在前面,一身青色的衣服,低头看了下脚边的猫,蹲下来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他的神色很温柔,带着一点笑。
他后面跟着时都头,不同于战场上的冷厉,他的目光一直追随注视着沈郎,格外柔和。
摸完了猫,沈青折又摸了摸柔克珊娜的脑袋,余闲这才拎着木铲子从里面出来,开始挑事:“这小姑娘拎了条鱼来,说鱼头给你吃。”
时旭东不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强装镇定。
柔克珊娜满脸涨红,推给不会说话的小猫:“是小猫挑的,它要沈郎吃呢。”
沈青折又揉揉她的脑袋:“谢谢。”
“沈郎路上辛苦,”她红着脸说,“舟车劳顿,要好好休息。”
沈青折忍不住笑:“唐话说得愈发好了。”
“是……是嘛,”柔克珊娜更不好意思了,“因为有跟余老板好好学……”
时旭东在旁边看他们说话,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不好表现出来自己的在意。
但是真的好在意。
余闲挑事成功,功成身退,抓着锅铲重新投进厨房,继续做菜大业。
沈青折施施然在柔克珊娜对面坐下,不大的小方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凉菜。柔克珊娜又说了些这个月发生的种种事情,说道“香奈尔”的时候,沈郎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忽然咳咳咳起来。
“沈郎?”
“……无事。”
沈青折又喝了口水压惊,还没咽下,忽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沈郎!”
一个穿鹅黄袄子的小姑娘跑进来,抱住沈青折就开始汪汪大哭。
沈青折:“翠书记。我还没死。”
林翠环好不容易哭够了,又看向柔克珊娜:“啊,柔克珊娜,你的头发……”
柔克珊娜之前受时都头所托,来西川报过信。她和林翠环是同龄人,两个人很快玩到了一起。但是柔克珊娜马上就要回程,两个人还交换了信物。
柔克珊娜的眼里也蓄起了泪水,朋友相见,那些不好对别的人说的话,好像都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两个小女孩很快到一边絮絮说起了话,沈青折看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小脑袋,叹了口气,又笑了笑。
锅铲声和叙话声里,时旭东挨着他坐下,握住了他的手。
猫跑过来,亲昵地挨着沈青折蹭来蹭去,好像是迎接自己久别的主人,又趴在他的鞋面上,轻轻地“喵喵”。
“它真的很像洛见,”曾经的猫家长说,“洛见也喜欢趴在我的脚上。”
另一位猫家长也打量着它:“是很像。”
沈青折从猫脑袋摸到尾巴根,似乎是把猫摸爽了,它翻出肚皮,喵喵叫。
“这个时候就不要摸小肚子了,”沈青折很有经验,“它只是信任你,不是让你摸它的肚皮。”
“喵喵。”
“我觉得它的意思是让你摸。”
沈青折怀疑地看着另一位猫家长:“万一被咬了,这个年代又没有狂犬疫苗。”
“也是。”
那只乌云踏雪好像急了,咬沈青折垂下来的袖子,扯着他的手让他赶紧摸自己。
沈青折只能摸了摸它的小肚子,甚至还捏了捏,很软,像糯米糍。猫不反抗,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果然再像也不是,纵得菀菀,菀菀类卿,”沈青折一边摸猫一边怀念,“沈洛见没这么乖,一般这个时候就会猫猫拳加啃我的手了。”
时旭东看了猫一眼,对上圆溜溜猫眼里的震惊无措,沉默片刻:“嗯。”
“干嘛呢?”
一片阴影投下来,哥舒曜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脸色奇臭无比。
臭脸猫就问了一句,眼神扫过地上的猫,不感兴趣,便自顾自拎了把胡床坐下,把一坛酒往桌上重重一搁,推到沈青折眼前。
“春暴?”沈青折问。
“桑落,”臭脸猫说,“御赐的酒,家里多得喝不完,不是专门为你接风拿的,你不要误会。”
沈青折笑:“谢谢哥舒将军。”
他凑在坛封口边闻了闻,很凛冽的酒香,带着些兰花香气。
桑落,顾名思义,就是桑叶落时开封的酒,最宜冬天饮用,色如滫浆。
哥舒曜被他笑得不自在,转头看见两个小女孩在旁边嘀嘀咕咕,脑子忽然一抽:“你生了俩?”
本来他们俩的传言就愈演愈烈,在沈青折离开的这短短一个月里,又演化出了不少版本。其中一则是,哥舒将军因为怕陛下回来棒打鸳鸯,赶紧安排月份大了的沈节度去邠宁避难去了。
哥舒曜听着那些流言,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麻木,再后来就是打不过就加入。
沈青折:“……哈?”
对八卦特别敏感的余闲立刻从厨房出来:“什么什么?”
沈青折:“做你的饭去!”
余闲正色道:“放屁,才不是生了俩。”
沈青折盯着他。
顶着死亡视线,余闲也要把这个谣造完:“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英雄母亲时旭东一胎八宝,拼死也要为老沈家生个儿子。”
时旭东没什么表情地说:“对,这样才能留住沈老爷的心。”
沈青折怒不可遏,揉搓小狗头:“你们闲的没事干少造谣。”
只有脚下的猫在暗自恍然大悟:原来我是这么来的。
说话间,李眸儿来了,沈青折还没揉搓完小狗头,李眸儿见怪不怪,跟哥舒将军见了礼,脚尖转了个方向,准备给余老板帮忙。
但是沈节度在后面喊她:“眸儿。”
李眸儿回身,笑道:“节度,我给余老板帮忙,我刚学了几道菜呢。”
“不用不用,”余闲在里面冒出个头来,“去坐等着吃吧,我这儿不缺人。”
沈青折不等她拒绝,转了个话题问:“快过年了,你不回西川?黎遇和张承照他们都到了。”
“在进奏院住着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事做。”
“现在回去还赶得上过年。”
李眸儿沉默。
她家里的情况,沈青折知道,也不好劝。只是眸儿的耶耶李持经此一遭,好像有些转过弯来了,也或许是思念女儿,来信的口气也软了许多,不再是要断绝关系的态度。
沈青折想了想:“就留在这儿过年吧,但是……”
李眸儿提了口气,生怕节度劝自己回家去。
她不好拒绝沈郎,因为沈郎对她有大恩,可那个家,她怕自己回去就被押着去结亲,再也出不来了。
“但是你得准备一份、噢两份压岁钱,”沈青折指了指角落还在叙话的两个小朋友,“我们都得一起过年。”
李眸儿慢慢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用力地点头:“嗯!”
她挨着沈青折坐下,又有些忐忑:“节度有此一问,是因着耶耶又来信了吗?”
沈青折犹豫片刻,还是点头。
李眸儿的脸色黯淡了一些:“其实……”
“别回去,”一个声音接道。
沈青折看见他,当真是惊喜了,站起身来迎了几步,对方却更快走来,给了沈青折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沈青折没有察觉异常,但对于古人来说,这也过于外放了。时旭东在他背后默默站起了身,没说话,只是盯着到来的谢安。
谢安收敛情绪,仔仔细细打量他:“沈郎瘦了许多……”
“子安怎么来了?”
谢安笑起来:“成都府有薛涛姑娘主事呢。翠环吵着要见沈郎,说怕是过年都回不来,我就带着她,还有她耶耶,一并来长安了。也是正巧碰到沈郎回长安,不然就要扑个空。”
沈青折这才想起,刚刚自己都忘了问翠书记怎么来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恐怕是病糊涂了。
一年到头的病,没个安生的时候。
谢安对时旭东略点点头,说了声“时都头”,就当是打招呼,对上哥舒曜的时候迟疑片刻,准确判断出了他的身份:“哥舒将军。”
哥舒曜略一点头,当作回应。
回应一个录事参军,也是给沈青折的面子。
谢安这才对着李眸儿继续说:“你耶耶为你寻了一门亲。说你是老姑娘了,嫁不出去,添了许多的嫁妆那户人家才肯答应做妾……”
李眸儿攥紧了拳头。
“这嫁个屁,”哥舒曜作为纯粹的局外人,自然说得痛快,“自己女儿,怎么就跟贱卖了一样,什么人啊。”
谢安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最好不要回去,能拖多久是多久。”
“眸儿,”沈青折说,“你暂且留在长安,若问,就说是为薛涛姑娘在长安办些事。”
“节度,”谢安忽然道,“若是李持闹起来……”
沈青折笑了一声:
“他敢。”
“我看眸儿姑娘当配英雄豪杰。”哥舒曜在旁边说,“不过,不过那个我、我就算了,虽然我也算是当世难得的英雄豪杰,你要是对我芳心暗许我也没办法,但劝你一句,咱们俩八字不合。”
李眸儿刚刚涌起的一点怒火,被哥舒曜突如其来的自恋打断,变成了哭笑不得。
她说:“那怎么办,八字能改吗?”
哥舒曜一脸惊恐:“不是吧,你难道,你对我……啊?”
李眸儿好笑:“你那么害怕做什么?”
哥舒曜站了起来,看向沈青折。见沈青折无动于衷,哥舒曜有些急了,推了下他:“你说句话啊!”
沈青折不是心悦于他吗?怎么见到自己下属公然示爱,这么无动于衷?
沈青折清了清嗓子:“不许拆我cp。”
在场只有时旭东听懂了,闷笑。这时候能听懂的另一个人端着菜走过来:“都站着干什么?吃啊。小娜,还有那个小丫头过来,吃,我再去搬几把椅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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