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括略一思索,居然点头应允。杨炎虽也不喜颜真卿,却也觉得不大妥当。但一时怔愣,来不及阻止。
命运的阴影,又一次笼罩在那位三朝老臣的头上。
“一千贯?”
沈青折把宅舍地基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看了看身侧的时旭东。
对方仍旧看着他,平静眼神中隐含着期待。
“这都够我们在成都买好几倍的地了……”
这才是个二进的院子。
但在时小狗期待的目光中,沈青折咬牙,对牙人说:
“再便宜些?”
牙人吴大拱手笑道:“一千贯已是最低的价了,乱时荒废的宅子才要这么低的,这是主人家中生变,急着需钱。”
他看了看面前两位略显年轻的郎君,衣服用的是时下时兴的蜀锦,估计是官宦大家出来游历。看气度看穿着,绝对是拿得出来这笔钱。也可能出门在外,一时窘迫。
吴大又道:“若是一时转圜不过来,还可借公廨钱,是官府放的贷,月息四分……”
沈青折拽了拽时旭东的蹀躞,对牙人说:“某等商量一下。”
他们俩背着牙人,看着清亮亮的井水里映出来两张脸。一张垮着小猫批脸,是沈青折,一张带着点儿不太明显的笑,是时旭东。
沈青折极难启齿,看着井水里他的脸:“借点儿?”
他偏头看着沈青折,压着声音:“是谁路上说包养我的?有借钱包养的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作为节度使,蒲州沈家人——手上没钱。
蒲州那边不必说。去年七八月沈青折回蒲州,打了个照面,沈延赞就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沈青折也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儿子。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破,在书房内长谈了一次。
仍可以蒲州沈家的名头活动,但除了名头,沈青折也不会获得任何资源,却要照拂沈家其他入朝为官者。
沈青折答应了。
他也能理解沈延赞的选择。一个死了的儿子,和一个当上节度使的“儿子”,怎么看都是后者更有利一些。
那种淡漠和无情,让沈青折未免为原主感到悲哀。
至于剑南西川这边……沈青折其实有各种合理合法或者不合理不合法的方法横征暴敛。
但是还是那句话,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的钱一开始是投在战后重建中,后面是花在剑南西川的生产建设中。吃穿用度很省,但也没省下来多少,拿下这个长安的两进院子显得有些吃力。
时旭东和沈青折看了两天下来,对这个宅院最为满意。
交通自不必说,在东市旁边的安邑坊,紧邻长安CBD。两进的院子并不算太大,八间左右,还有东西厢房,以回廊相连,陈设雅致,家具齐全。前主人还引了活水,做了个小池塘,如今水面冻着,但可以想见开春之后的景致。甚至还架有秋千。
时旭东合理怀疑,某位甄嬛传爱好者是看上了秋千。
甄嬛传爱好者又拽他的袖子,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你不想在秋千上做吗?”
时旭东看了他一会儿,喉结滚动。
而后转身向牙人走去。
吴大见他二人议定,先给递了一个台阶:“年关时候,市面上的宅院本就少,这也是某手头能拿出来最好的一处了。二位若是不急,也可开春再来看看。”
时旭东摇头:“一笔付清。落契吧。”
跟在后面的沈青折:“……”
吴大笑开:“好!某先祝贺二位乔迁新居了。”
沈青折觉得某只狗可能更想听到“祝二位新婚快乐”。
他在后面偷偷拧了时旭东一把,没用。沈青折看见他从袖子里掏出来飞钱,递到笑逐颜开的牙人手中,点验清楚。
飞钱算是现在的银行汇票,可以从进奏院兑钱——只是时旭东有带这么多吗?
时旭东看着手里的卖宅舍地基契,等牙人走了,又看了很久,直到后面沈青折挨上来。他的从脸埋在时旭东宽阔肩背上。热烘烘的。
“怎么感觉你这么高兴?”沈青折抬手,揪他的狗耳朵,把他冻得通红的耳朵捂住。
因为被捂着耳朵,时旭东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些闷响与回声。模模糊糊,总不真切。
说话间闷闷的震动,传递给沈青折。
他说:“我们要有家了。”
在唐朝,在长安,他们两个的家。
赶在建中三年的最后一天。
“成都不算家吗?”沈青折怔愣了一会儿,挨在他身上,“还是说……”
“在成都总会有别人来打扰……不算的,”他看着手中的契书,“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沈青折哼声,声音带笑:“跟狗一样,撒尿圈地盘。”
还未进行朝会,即使买了间房,也只能继续住在邸店里。
晚上,时旭东在邸店里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圈地盘。
沈青折被操得掉下榻去,暴露在清冷空气中的身子微微发抖,上面布满了时旭东留下来的痕迹。
时旭东跪坐在榻上,抓着他的腿根往自己怀里撞,他的上半身却在榻下,在厚厚的茵褥上,腰悬空着。
这间邸店似乎过去是用来接待胡商的,铺着暗红色的织纹毯,衬得他格外白。长发散在脑后,轻云般柔软。
时旭东看得目眩神迷,偏头亲他的腿,亲他泛了红的膝盖。
沈青折被他射得一身都是,迷迷糊糊间,被他抱起来简单擦了擦。
“腰要断了……”他小声抱怨。
时旭东凑过来亲他。
古代的夜晚安静得过分,今夜外面却亮得不同以往,沈青折安安静静地被他亲了好一会儿,鼻端嗅着,除了时旭东身上的气味,石楠花的味道,还有些锐利的冰雪气息,从窗缝门缝里执着地刺入。
“是不是下雪了?”
他让时旭东抱他去窗边,支开窗子。
一片苍茫的白色。
菜畦般整齐排列的各坊,像是被雪洗褪了颜色,那种整齐划一横平竖直的庄重肃穆,在雪夜里格外凸显出来。
雪籽扑在脸上,很冰,有些疼。沈青折吸了口气,满肺都是冰雪的清凉气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时旭东又紧张起来:“关上吧?”
沈青折摇头:“散散味儿。屋里好难闻。”
时旭东“嗯”了一声,单臂抱着他,一手拖来被褥,又在他外面裹了一层。
“这样好傻。”沈青折笑。
时旭东用被子把自己也罩住。
沈青折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想笑,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心酸。他捧着时旭东的脸,低头亲住了他。
无论多少次,无论是什么时候,时旭东都会沉浸在沈青折给他的吻里。
很凉,也很轻柔,像是太阳升起来就会化掉的冰雪。
让时旭东想起了那些年复一年孤独的梦里,不曾存在过的吻,天一亮就会醒来的梦,天一亮就会蒸发掉的露水。
他虔诚希望……希望天永远不亮。
沈青折离开了点,感觉手上沾了一点湿意,估计是或许是雪籽落在时旭东脸侧,被他捂化了。
他笑了笑,又亲亲时小狗的额头:“没点长进。”
时旭东不反驳,只是应声。
“希望来年是个好年景,”沈青折看着长安的雪夜,偎依着他,轻声说,“时旭东,新年快乐。”
第72章 元日朝会
雪下了一整夜。
凌晨时分,降帻鸡人传报呼晓,提醒百官早上的大朝。
元日大朝会,一年中最为隆重的朝会,不仅有京官,还有各藩镇进奏官,国子监的学生,参加今年恩科的举子,以及各国使者。
沈青折几乎一晚上没睡,不是因为朝会,而是因为时旭东非要拉着他做爱,从榻上做到窗边,就为了那句“从去年做到今年”。
时旭东打了盆水进来,看见他坐在床边,刚刚睡醒,半梦游一般找衣服穿,慵懒散漫的样子让时旭东心头微热。
轻云蔽月,溯风回雪。
时旭东取来一件外袍:“伸手,青折哥哥。”
沈青折别开脸,嗓子还略微有点哑:“别这么喊,感觉有点……奇怪。”
十分微妙。
论气势,时旭东一点儿都没有比自己小的感觉。
沈青折想到这里,一边撑着榻起身,一边随口问道:“你对我第一印象怎么样?”
“好看。”
沈青折无奈:“……具体一点。别光夸脸。”
时旭东微微屈身,帮他系着绊带。
沈青折实在是犯困,头抵着他的肩膀打瞌睡,时旭东不慌不忙打理好他的衣服:“这就是我的老婆了。”
沈青折声音闷闷的:“……大胆狂徒。”
大胆狂徒跪下去,捉住他的脚踝给他套袜子,一边就手捏了捏他的脚,叫沈青折一阵手脚发软:“干嘛!”
时旭东没说话,沈青折伸手拧他的脸皮,没拧动,倒把自己手别得疼。
他仰脸看沈青折:“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在市政府……”
“不是,”时旭东说,“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我还是高中生。”
沈青折:“?”
“是你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其实逛过你们学校校园,擦肩而过。”
被摄影社团拍了下来。
时旭东有一段时间疯了一样找沈青折的各种影像资料,看到了那张照片,是学生自娱自乐的摄影作品,发在公众号上,阅读量两位数。
照片甚至不是以他们为主角,嘈杂背景里,一角是推着自行车的沈青折,一角是跟着夏令营逛校园的他。
他和沈青折的交集,原来是那么早就开始了。
牵强,可笑,但是时旭东为数不多的慰藉。
沈青折似乎没当真,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越帅越会骗人。”
“青折。”他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就被沈青折打掉了。
老婆翻脸比翻书还快,冷冷地说:“刚摸过脚的。”
“你的脚,”他木木地说,“又不脏。昨天我还亲过。”
沈青折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打着哈欠继续穿衣服。
他往櫜鞬服里塞了好几件,时旭东悄悄用手掌比了比他的腰肢,仍是一把握得过来:“你还疼吗?”
他正理着自己的配饰,慢吞吞道:“疼。还困。”
时旭东一脸抱歉,伸手替他理配饰:“我不知道你上班这么早……对不起。”
早知道五更天就要上朝,他也不会让老婆累成这样。
“可以不去吗?”
沈青折抬眼看他,时旭东只穿着单衣坐在榻边,火力壮,也不嫌冷,明明身高腿长,此刻却显得小媳妇般委屈。
分离焦虑吗?
他忍笑:“两会你不去?”
“就抱怨一下,”时旭东伸手揽住他的腰,脸埋在他小腹上,“前前年想度蜜月,在打仗,前年在战后重建,去年在修水利修路,今年在路上……”
这几年,时旭东的黏人毛病越来越明显。在外面还能维持他正人君子的假象,私下里黏他黏得肆无忌惮,又记仇,又小心眼,多看了哪个帅哥几眼都要变着法的表达自己的醋意。
沈青折表示……非常享受。
他摸着时旭东的耳廓,手凉凉的:“我才发现,你耳朵上有颗痣。”
“转移话题……”时旭东说,“耳朵有痣聪明。”
“我倒是听说,耳朵有痣是夫妻和睦。”
“哪家和睦的夫妻不度蜜月的?”
沈青折忍不住笑,跟他保证:“今年,今年一定度,我估计在长安也没什么事要做。现在太冷了,等开了春,我们去华山……或者洛阳?”
“洛阳吧。”时旭东想了想,好不容易拽了一句,“散入春风满洛城,牡丹花应该是春天开?可以去看洛阳牡丹。”
“稀奇,时都头念诗。”
时旭东被他打趣得无奈:“我只记得初高中必背的这些。”
再跟时旭东腻下去,沈青折估计自己就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大朝会迟到的人。他揉了揉时旭东的耳朵,让他放开。
沈青折看了眼窗外,亮起了点点火光。
他们住的是邸店二层,视野开阔,沈青折支开窗子,风夹着雪籽扑在他脸上。他看见外面渐次亮起游龙一般逶迤的火烛,顺着街巷蜿蜒而去,汇入了中轴线,流向太极宫。
宛如毛细血管,主动脉,血液汇入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大唐帝国的心脏。
沈青折神色平静,带着点倦怠,这样看过去,他眼眸里映着的外面的点点光亮,跳跃游动的的光芒打破了那种安静,不再高不可攀,不再冷淡疏离。
很难解释时旭东此刻复杂而柔软的心情,他从后面抱住沈青折,又在他脖子边蹭来蹭去,怎么都蹭不够一样。
沈青折被蹭得发痒,失笑:“我下朝就回来了,狗狗乖。”
大狗“嗯”了一声,松开他,闷闷不乐。
他骗某个南方人:“你舔舔这个窗框,是甜的。”
沈青折:“……”
他无奈又好笑,当真弯腰舔了舔窗框积的雪。
时旭东本来只是想逗他一句,却一时来不及阻拦。
薄艳的舌尖,沾了一点点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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