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疯玩了一整天,到了黄昏时分才想起来这件事。与耶耶一说,耶耶也是神色正经,帮她扶正软毡帽,拍拍她稚嫩的肩膀:“我们粟特人最讲究信誉,你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小姑娘一脸沮丧:“可是坊门都要关了。”
“耶耶陪你一起去,”他说,“如果来不及,咱们就找间邸店住。”
柔克珊娜脸上转晴,郑重点头:“嗯嗯!”
院子不算太大,池塘往外挖了一些,还有些瓦砾散在地上,或许是走得匆忙。几个陶制花盆就摆在廊下,柔克珊娜蹲在旁边仔细看,发现已经有一些冒芽了。
就跟她冒了点芽芽的门牙一样。
她举着水壶浇水,耶耶要来帮她,柔克珊娜都拒绝了:“这是我和他们的承诺!耶耶不是说了么,我们粟特人最信守承诺。”
全都浇好水,还粗糙地翻了翻土,柔克珊娜叉着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笑得露出来自己的豁牙。
正得意,耶耶忽然说:“嘘。”
他抱起来柔克珊娜,闪身躲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进来了两个人,面色不善,身上穿着甲胄。
小院里随即传来翻找的声音,柔克珊娜气都不敢喘,憋得小脸通红。
她会的唐话有限,只听懂了几句。似乎是有个人翻找完之后说:“没有?再找找,什么可能没有。”
来搜查的两个人转了一圈,甚至把柔克珊娜刚刚浇了水的花盆都砸了。
柔克珊娜努力辨别着听到的唐话。
“刚浇过水……难道还有人?不是只有两个人住吗?”
“毕下……节度……这里还有个屋子!”
他向着自己和耶耶藏身地方来了!
柔克珊娜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的耶耶。
耶耶神色肃穆,很慢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找到了!”
纸张抖动的声音。
“快走,走。”
两个人的脚步声远去,耶耶这才把她放下来,吐出口气。
“柔克珊娜,你的朋友……很不得了。”
沈青折勉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发现他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布置雅致。
进来了一个人,是洛阳留守郑叔则。
沈青折只是冷冷看着他。
他见沈青折醒了,有些意外,随即低声道:“某与沈节度一见如故,想要留节度多住几日。”
“一见如故?”沈青折说,“我怎么不觉……咳咳……咳咳……”
郑叔则赶忙递了水来,但沈青折看了一眼,没有接,任凭他端着茶水的手悬在那里。
他笑了两声:“留守的茶,我是不敢再喝了。”
“节度见谅,实在是事出有因。”
沈青折看着他,又看了看外面,门紧紧关着,屋内光线昏暗,可以看到太阳光投下来的影子,勾出了侍卫的高大轮廓。
“既然如此,你也让我明白一些。”沈青折把视线挪回他身上,“为何要关我?”
郑叔则坐在了榻上,斟酌良久才说:
“因为……卢相。”
“卢杞?”
又是他?
“拙荆与卢相同出范阳卢氏,她这段时间日哭夜哭,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当日颜鲁公公车架到了东都,我也拦了,但也只是拦上了一拦。本要强行将颜鲁公留在东都,只是……只是……家宅不宁啊。”郑叔则说,“拙荆对我说,若我要逆着卢相的心意做事,岂不就是打范阳卢氏的脸?我……我能有今日,全仰仗着她,没有别的办法。”
他连着说了好几个“没有办法”,又看向沈青折,对方却仍旧是肃着一张脸,没有丝毫被打动的模样。
郑叔则只好继续道:“所以今日也是一样。卢相说是要把节度留在洛阳,这次我没办法推脱,只好委屈节度。”
“留在洛阳?”沈青折看着他,“活着留也是留,死着留也是留,对么?”
郑叔则脸色稍变:“绝无此意!”
“你替卢杞说什么好话,我早就把他得罪光了,他巴不得我死,”沈青折冷着脸说,“是他让你杀我?”
郑叔则不敢开口。
“说。”
“是,是……”郑叔则捂着脸,“节度莫怪。”
“你,”沈青折长长叹了口气,“算了。”
又要攀卢杞的线,又想要好名声,现在不得不杀他,又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然后把罪推给卢杞,推给自己的夫人,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从中间摘出去。
郑叔则活得也太拧巴了。
“那你现在想要怎么办?杀了我,还是放我走?”
郑叔则又不敢说话了。
“就这么把我关着?”
郑叔则纠正:“……是招待。”
“是软禁,”沈青折也纠正,“那你跟卢杞怎么交代,就说你把我关起来了?”
“说你死了。”
沈青折笑:“就这么说,他信吗?他肯定要你把我的头带回去。”
居然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郑叔则有些被震住,要不是信还在自己那里好好待着,他都怀疑沈青折是不是偷偷看了。
他茫然:“那要怎么说?”
“回去好好想想,再拿个方案出来。”
郑叔则失魂落魄地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所以“方案”是什么?
“青折?”
声音从窗外传来,沈青折抬眼,看见时旭东在窗户边,正轻手轻脚地把窗子关上。
不知道怎么绕过防卫潜入的。
时旭东挨着他的肩膀坐下,攥住了他的手,格外的冷。
“你好久没回来,我有点害怕,”时旭东说,“我们回去吧。”
沈青折摇头,臭脸程度和哥舒曜平时有的一拼:“我倒要看看卢杞能整出什么花来。”
时旭东刚刚在外面听了全程:“生气了?”
“这一路上气没顺过……”
哥舒曜又傲又臭脸,没少给他气受,要不然也不会先后走了;然后就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越昶,不知从哪里知道德宗给他送肌肉男的事情,明嘲暗讽了一番,气得沈青折说天底下肌肉男都死光了他都不会正眼看越昶一眼。
还雇时小狗把他又揍了一顿。
然后时小狗非常开心,开心得沈青折想敲他的狗头。
还有小德,说好的一万人,拉拉杂杂算上厢军也不过六七千的配置,其中泾原的兵一个都没见到。
小德说在路上了,马上一定。
沈青折回家咬枕头,骂小德为什么筹集军队还要分期付款,玩呢儿。
然后川蜀猫被北京狗纠正了儿化音。
沈青折小声说着气话:“我们眸儿也姓李,这皇帝李括做得,眸儿也做得,待我襄助眸儿,杀上东京,夺了鸟位!”
“不叫德老师了?”
“他缺德!我估计他答应我让我当宰相也是骗我。”沈青折忿忿,“这什么电信诈骗手段。”
时旭东觉得这个才是重点。
但他不敢说,硬是憋着,捏着沈青折的手玩来玩去。
沈青折破口大喵无差别攻击了一番,平静了下来,没什么力气地挨着时旭东,任由他玩着自己的手。
“他在我茶杯里下了药,”沈青折把另一只手也给他玩,“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也幸亏郑叔则是那么个拧巴性子,虽然怯懦,也没丢掉自己的底线。
时旭东沉默了下去。
“我好害怕……要是我见不到你了,死了……”
“别说这种话。”
“别忘了我。”沈青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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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叔则和卢杞这层关系,编了一点点。
根据《隋唐时期荥阳郑氏家族洞林房考述——以墓志为中心》考证,郑叔则的原配出自范阳卢氏,著作郎卢侑之女。继室也是卢氏,范阳郡夫人。
看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卢杞也出身范阳卢氏……咦?说得通了耶。
……于是把他俩加了一层关系,解释郑为什么要为卢做事。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必然吗(神棍语气)。
至于他俩历史上认不认识,有没有来往,就不得而知了……
第88章 善恶之间
“我好害怕……要是我见不到你了,死了……”沈青折说,“别忘了我。”
时旭东在空隙说了一句“别说这种话”,就又沉默下去,捏着他的手,觉得他的手太冰了一点。
“怎么不说话?”沈青折问。
或许是因为真的经历过生离死别,他们俩很少论及生死。不只是时旭东不敢说,沈青折自己也在逃避。
这件事本来应该在他醒来之后,就和时旭东好好谈谈的。
可是当时时小狗的反应太过激了,要安抚他的情绪,就不得不一拖再拖。拖了几天,就被接踵而至的烦心事绊住,直至现在。
虽然现在也不算是说话的好时候。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不好不坏地一直拖到今年,看到一点点好转的苗头了,又被箭伤了根底。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翠环长大,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春天。
“我还以为……”
“会说请忘了我,是吗?”
“嗯。”
“我……如果是几年前刚刚来的时候,可能会这么说。但是现在,我想请你不要忘记我,”沈青折看着他,“就当我自私一次,我希望会有人永远记得我。”
时旭东心里难受得厉害。
“不要这么乖……你可以再多要求一点。”
沈青折提要求:“把那个卢杞还有那个臭脸猫给我打一顿。”
时旭东郑重点头。
只是这么一点点要求吗……若是他,他肯定要把越昶给杀了。时旭东想。
而且为了防止去地下打扰到青折,必须请觉慧大师做法,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沈青折继续说着:“抬棺出征,底定淮西。”
“碰瓷左宗棠?”时旭东勉强笑了笑,说,“好,我答应你。”
“打到逻娑城,生擒吐蕃赞普。”
“嗯。”
“把喜马拉雅山炸一个洞,让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吹到高原上,改造青藏高原的气候。”
时旭东:“?”
“建设红岸基地,向三体人发射信号,将我们地球猫猫教的福音播撒到宇宙中,猫猫得而猪猪。”
猫猫教狂信徒时旭东:“……多少有些过分了。”
“前面完不完成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给我求个宰相位置,”沈青折怕他不了解,凑近了说,“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注意看着小德写,中书门下同平章事。”
他重复了两遍,又沾了茶水在凭几上写字,叫时旭东有些茫然:“不是中书令,侍中什么的吗?”
“那些都是虚衔,”沈青折一脸严肃,“这个才是实职。”
为了毕生的当宰相梦想,沈青折已经把现在的官制研究透了,郑重道:“以节度使兼中书令、侍中或同平章事的都是虚衔,是使相。你要是搞错了,我死了也能被你气活。”
时旭东眼神闪动:“这样就能气活?”
沈青折:“……夸张手法。”
“如果到时候给了你实职,你死了怎么办公?”
“对哦,”沈青折想了想,“要不,把文书烧给我,我处理好了就托梦?”
时旭东幽幽地说:“请沈相简化一下办公流程,让老百姓办事只跑一趟。”
沈青折:“……”
“而且烧纸会造成大气污染。”
沈青折张了张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无力反驳。
时旭东攥着他的手:“所以活着才能当大官。”
为了地球猫猫教,为了让印度洋暖湿气流吹到青藏高原上,为了当宰相,沈青折不得不捏着鼻子喝药。
药是让郑叔则派人抓来的,苦得一比吊糟,郑叔则在充盈着药味的屋子里,又说了一条坏消息。
“接战了?”沈青折抬头,“伤亡几何?”
“哥舒将军说,突然与叛军一部遭遇,伤亡着实惨重,他现在退到了彭婆,叛军也退回了汝州。”
郑叔则说到这里,又赶忙说了句:“我只说,说节度……身体不适,要在东都少留几日。”
沈青折皱眉。
这是暂时还不想放他走。
他不去前线,仅仅靠着这样只言片语,怎么也没办法做出判断,遑论调度指挥。
本来准备慢慢磨臭脸猫的脾气,但现在被卢杞指示郑叔则,把他困在洛阳……他这次出来干嘛,公费旅游吗?
好在哥舒曜此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爹毕竟是哥舒翰,哪怕家学传了五分之一,也足够应付大部分的常规军事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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