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是要说这个但是。
临时组建的队伍,比预计少上许多的人,还有桀骜不驯的将领,对上连克数城,气势汹汹的敌军,胜算太低了。别的不说,对方的组织度肯定是要比他们高的,动力也更充足。毕竟叛军不战就是死,他们不战……呃,还能拿钱。
现在发饷是按天算的。
沈青折把空了的药碗放到案桌上:“留守要杀我,还是放我,给个准话。”
郑叔则又是直冒冷汗,匆匆告别,走出很远,隔着袖子捏了捏自己衣袖里的匕首。
不会被发现了吧?
好像沈青折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磕在桌子上的那一声那么响,怎么可能没听到?
他脸上表情变幻,时而惶恐,时而忧虑,中间一闪而过狠戾。那刹那他在想,不如就这么一刀结果了他算了。
上次颜公来时,他就没能下得去手,还能辩解说敬慕鲁公高义,于心有愧。可是沈青折……他死了能有什么后果?不过是再也没有新的《薛涛行纪》看罢了。
最终,他放下了手,变幻的表情固定到了一成不变的温厚,近于懦弱。
他挪着步子回到自己院中,果然又在上演着一出大戏,卢氏哭喊着要投井,旁边几个仆妇连忙拦着。
见郑叔则走进来,哭喊声更大了。
卢氏声音凄厉:“郑叔则!我跟着你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吗?!叔侄各个升了官不说,我那小姐妹的郎君,今年还去了长安,在我面前炫耀了多少遍?你呢!你在这洛阳一待就是十好几年,洛阳留守说出去威风,你管了屁的事!”
他唯唯诺诺道:“还是管了事的……”
卢氏冷笑:“就是铺你那个陶管子?还是从什么《薛涛行纪》学的……下水道?我看她才叫是下水道!又脏又臭的妓女,也登得上台面了?”
郑叔则心里有些着恼,但压着火气不说话。
“我就是瞎了眼了才嫁给你!”卢氏见他不搭话,火气愈发旺了,“连点小事都办不好!”
小事?
杀人算是小事吗?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积攒了许多年的憋闷忽然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叫郑叔则浑身都烧得战栗起来——
“小事?!你给我杀一个试试!”
大吼之后,郑叔则忽然觉得无比畅快,在满院惊愕的寂静里,把衣袖里的匕首掏出来,掷了出去:“人就在厢房关着,现在就去啊!”
一贯温厚的人爆发出来格外吓人,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院里一时落针可闻。
“你……你吼我?”卢氏有些不敢置信,“你凭什么吼我?我不都是为了你,我了我们这个家?”
她像是找到了信念,声音重新大了起来:“对,对我都是,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不想回长安任职吗?族叔都打点好了,长安丞和京兆少尹,说是为了什么、什么间架税,都给罢了官,这两个职位,你去了长安随便挑……”
郑叔则意动,看着她。
“族叔给过你机会的,让你杀颜真卿你没杀,我知道那个老头子名气大。但是,但是这个人不一样,杀了他也没关系……”卢氏捡起了地上的匕首,重新递到了他的手里,重复道,“没关系,杀了他也没关系。”
郑叔则低头,看着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匕首。
没关系的。
杀掉他也没有关系。
一个病弱的,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人。
而且沈青折还生着病。
卢氏说:“他本来就快要死了,你只是让他快点摆脱痛苦。是帮他解脱。”
郑叔则一点点握紧了匕首。
这条路上,谁不是踏着累累的尸骨往上爬,卢杞自己恐怕就背了不少人命,才一路走来,走到今天,走到了顶峰。
杨炎,不也是卢杞杀的吗?
他读的书里是治国齐家平天下,他面对的世界却是肮脏而混乱的,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没有必要的坚持?
为什么?
他学的那些,君子之风也好,心怀天下也好,究竟有什么用?是能换来一点钱财,还是能换来一斛粟米?
今天能置下产业,靠的也并不是他的君子作风,而是靠着官身,靠着媚上欺下的官场逢迎,靠着卢氏娘家的支持。
卢氏说:“你帮他解脱吧。”
郑叔则攥着匕首,去而复返,推开了关着沈青折的房屋。
他的心跳得极快,仿佛是将要完成一件大事——也确实是大事,某种东西被摧毁的恐惧与快乐一同在胸中激荡,叫郑叔则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手汗。
他绕过了屏风:“节度——”
里面空无一人。
郑叔则呆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发现案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多谢款待,勿留。”
手一松,匕首落了下去,扎透了床榻。
他惶惶然站在原地,忽然像是被什么盯上一样,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一刻钟前,郑叔则走远后,时旭东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跃下来:
“他袖子里藏了利器。”
手放到案桌上的时候,袖子里的利器磕到边缘,发出了一点响动。当时郑叔则的脸都白了。
沈青折也看出来了,只是没有说破,装作不知。
“他想要动手,又不敢动手……”沈青折叹气。
他把自己放到郑叔则的位置上,也能体会其中的难处。一边是势大的妻族,抵达世俗意义上成功的捷径,一边是自己的操守。难以取舍,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世上纯然的善和纯然的恶都少有,多半是这样的混沌形态,区别只在于一念之差。
沈青折不喜欢考验人性。导向善或者导向恶,有时候只需要轻轻拉一下,或者轻轻推一把。
“走吧,不给他出难题了。”
第89章 进退失据
“彭婆那边打起来了,汝州不安全,”李眸儿说,“鲁公,我们不能往那边去了……先喝口水,在这儿坐一会儿。”
颜真卿只会木木点头,听话地坐在石头上:“哦……哦……”
李眸儿解开连着她和鲁公的布条,又掏出两个竹筒,按着军中教的做法净水。她从河里舀满了其中一个竹筒,在阳光下面折出碎光,澄澈透亮。
这里面真的有所谓“细菌”吗?
可沈郎是天上来的人,一定是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见她注视着竹筒里的水发呆,颜真卿也像好奇的小孩一样,跟着凑过来看。
“里面也有一个玉儿。”
李眸儿笑了笑:“里面也有一个祖父。”
她把盛满水的竹筒放在稍高的平整石块上,另一个竹筒放在下面,用布条搭在两个竹筒之间。
“这个叫虹吸。我不敢生火,怕引来人。”
她没管颜真卿听没听懂,径直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全都讲了出来。
“玉儿长大了,都知道很多耶耶不知道的事情。”颜真卿说,“好孩子。”
李眸儿只是笑,轻轻地说:
“如果您的玉儿能长到我这么大,会懂的更多。”
等了一段时间,高处的竹筒只剩下了杂质泥沙。
李眸儿把水先递给颜真卿,他喝了两口,就执意要“玉儿”先喝。
解了渴,两个人重新上路。
李眸儿把浸湿的布条挽了几圈,重新缠在小臂上,另一端连着颜真卿,把他的手绑得很紧。
她看了看前后的山野密林,颇有些进退失据之感。
本准备顺着北汝河往上游的汝州去,再往北向洛阳,求洛阳留守郑叔则的庇护。但现在只会一头扎进叛军怀里。
往回走……襄城周遭的盘查愈发严苛,李眸儿觉得自己这标志性的身高,他们这标志性的一老一少组合,一露面就会被抓走。
颜真卿现在糊里糊涂,李眸儿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玉儿……”颜真卿喊道,“我们去哪儿啊?”
“我们往回走,许州,”李眸儿说,“到李希烈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按照薛涛行纪里的说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希烈几乎和李括前后脚接到了彭婆郊野接战的消息。
德宗李括拿到的消息是:大败叛军,挫败了他们进攻东都的企图,将之逼退回汝州一带。
李希烈拿到的消息是:大败敌军,挫败了他们的进军企图,将他们拒于汝州之外。
两个人都眯起了眼。
下一秒,德宗脸色阴晴不定,李希烈直接开始骂娘——
“妈了个吊子肏狗穴的李克诚,佯攻!他妈的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佯攻!谁他娘的让他真打了我操他妈的……”
周晃又开始头疼:“都统!”
他现在就是很好奇,天底下谁的妈没被他们都统问候过。
“还有你!”
周晃恍惚间想起来:对,我的老母也被骂过。
李希烈盯着他。周晃死鱼眼看着李希烈,视死如归地准备听他问候自己的老母亲。
等了半晌,李希烈居然咽了回去:“让你接任汝州别驾,还不启程?”
没骂到自己头上,周晃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下一秒,见他还不走,李希烈果然恢复了暴躁:“快给老子滚出去!”
满足了。
周晃走到门口,李希烈又喊:“滚回来!”
他茫然打转回来,对上自家都统那张阴鸷的脸,后背一凉。
“颜真卿找到了吗?”
周晃不敢说话。
李希烈轻轻地嗤笑一声:“插着翅膀飞了不成?……川蜀口音,还是个姑娘,难不成是那个沈什么来着派的人?”
“沈青折。”周晃答道。
“他在洛阳?”李括抬了下眼皮,“洛阳留守,似乎与卢卿家中有姻亲。”
卢杞背后的冷汗冒了一层,赶忙道:“陛下当真是好记性。”
他们这位陛下,别的不说,记性是一等一的好。
李括说了这句,别的没再提。
卢杞惯会揣摩圣意,立刻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敲打他——再想报私仇,也得等此战之后,沈青折,现在还不能动。
李括闲闲看着手里的纸张,从沈青折处搜集而来,居然是一张完备的长安舆图,还有些古怪的标注。
他想做什么?
旁边有一排蝇头小楷,线条很细,似乎是削尖的炭笔写出来的。李括凑了很近才看清楚:
长安下水道改造计划。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臭臭。积水。
李括:“……”
出了延英殿,卢杞一路心事重重,回到自己府上招来心腹密语了一番,叫他赶紧去洛阳,拦住郑叔则不要下手。
如果晚了一步……
卢杞比了一个刀砍手势:“郑叔则,总会有仇家的。”
他被仇家灭了全家,乱刀砍死,沈青折不过是借住的时间不大巧,不幸被牵连而已。
这些都跟他卢杞没有任何关系。
“记住,沈青折的头一定要带回来。”
李希烈阴着脸:“你去汝州跟李克诚说,要么他提着沈青折的头来,要么提着自己的头来!”
“都统,”周晃犹豫了很久,“人怎么提着自己的头来。”
“滚蛋!”
沈青折赶到了彭婆郊野新立起的大营,一片来往忙碌之相,空气里都隐隐弥漫着战场上的血腥味。
他被时旭东扶下马,听见背后有人唤了一声:“沈郎?”
沈青折回头,看见一个面目普通的将士,跛着脚往他这里走。
有些面熟。
“沈郎,时都头,”对方叉手一礼,“三年前于剑门关见过。”
沈青折看了眼他胳膊上的蓝色布条:“邠宁?你是叫……陈介然?”
曲环那次援兵之中就有邠宁兵,这次征召之中也有邠宁兵。
“沈郎竟还记得,”陈介然一时怔然,正色道,“邠宁行军司马,陈介然。”
“自然记得,当时你躺在担架上,也要喝庆功酒。”
“是,”陈介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见沈青折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腿,解释道,“这条腿是那时被山石砸的。好在沈郎营中大夫妙手回春,让某保住了腿,只是稍微有一点跛,不碍事。”
沈青折想起剑门关那一役,动用了火药,山石崩裂,造成了大量非战斗性减员。
一方面可以说是以最小代价结束了剑门关战役。
另一方面……面前就活生生站着一个“代价”之一。
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去当被牺牲的“代价”?
他有时候会想,将火药投入到战争之中,是不是做错了,将本就滑向深渊的历史又往更深处推了一把。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陈介然忙说出了叫住他们的缘由。
“某是想提醒沈郎,这个时刻还是不要去大营见哥舒将军,或者换身衣服再去,”陈介然苦笑,“免得触霉头。”
“什么叫触霉头?”
“某之前不知哥舒将军行事风格,也曾冒然报告军情。但是被打了出来,说是……这个时候,哥舒将军不能见着蓝色。”
沈青折看了看自己身上深蓝色圆领袍,愈发茫然。
而且什么叫冒然报告军情?不冒然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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