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先前因送信一事拨来的一队番役仍扈从不离,档头是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没有对贵人的身份和这以后春游般的随侍任务多问一句。
不过挡在崔奉御踏上纵情声色之路前的,还有一关没有跨越,便是已经成家立业,世子院给放了半年婚假的益王世子王恂。
这婚假没别的目的,一是作为课业的过渡,二是方便催生。
宗室们,尤其是有着优先继承权的宗室的首要任务其实就是造人,把这一脉的香火延续下去,也就能把爵位、俸禄与特权永世相传。
因益王一事,崔叙自问是难以如常面对益王世子的,但架不住王恂三天两头亲自到楼中请他吃酒,只得权且答允一回。
没想到新婚不久的益王世子竟如过往的传闻中一般浪荡不羁,将酒局定在了京郊的花径书寓。这是家女娼男倌皆有的妓馆,如隐士田居一般修筑在山水原野之间,专供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排遣诗兴与秽欲。
书寓园林中有一高楼,装潢一改素朴文雅的书社风格,内中彩碧辉煌,是不加掩饰的销金窟、温柔冢,却十分谦逊地称为蓬门。除一楼大堂以外,二楼以上均为雅间,有名有姓的才女先生独居一房,与来客倡和,情至浓时,便不能免俗,可邀人日夜深入探讨。
龟公引二人上楼,走在前头那位,穿油绿色暗横纹罗直身,戴丝罗大帽的是王恂,他今日穿着豪绅人家的士人袍服,却在腰间玉带上摆出了亲王世子的款,看着倒真挺像那么回事,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崔叙心知他不过是一只绣花枕头,没什么公子哥的臭脾气。
后头着彩绣香色罗蟒袍的即是崔奉御。在冠服这块,他一向被纵得张扬惯了,这回也没有收敛,旁人见了,无不侧目而视,或畏惧或鄙夷,他更是习惯了。
他们二人穿得十足招摇,与其说是来雅舍消遣,不如说是来赴达官贵人们的集会,引得众人纷纷在心中纳罕,难道今日有贵客在此设宴不成。
若加上随侍左右的仆从们,则又像是厂卫联手缉凶,来此大举扫黄。不过宾客们很快松了口气,那队人马由王恂各赏了一吊钱,拿着寻欢作乐去了。
这书寓中的娼妓们有些身在乐籍,有些则是买来蓄养的私娼,但无一例外,都是被驯养着服侍斯文风雅的士大夫的,没人愿意委身于番子与仆役,但慑于这样一位无名贵珰的煊赫声势,还是不得不从了。
崔奉御对此全无察觉。
房间订在三楼临溪一侧,没有点哪位佳人作陪,而是一早选了三人评弹,说本是一段历史演义故事,这会儿正说到西晋时候的八王之乱伊始。时人常借古讽今,一面暗喻至今讳莫如深的五王之乱,一面探讨宗室积弊为祸的古老命题。
有道是孙卖爷田不心疼,传至四五代皇帝时,帝系与藩府之间亲缘淡漠,正便于抽刀削藩,集中皇权。但收缴来的权力又难免被外戚、宦官与朝臣瓜分,宗室又亦敌亦友,关系平衡得十分微妙。
而来自晋府远支的皇帝,更是丝毫不会顾念宗室间的血肉亲情,在摆脱各方势力钳制的计划中,打算先以益、襄两藩祭刀。
崔叙并不怎么了解这些事宜,也有意地回避了这些思虑,转而把目光锁在当下,以免被益王世子察觉异样。尽管他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样子,但却是自己难得的、可以放松下来相处的友人。
*文中提到的服饰参考自孔府旧藏,写得匆忙没有细查规格,但设定上惠宗以降,服制大坏,随意赐蟒,崔叙又属于把僭越当常规的类型了,就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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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赶一下进度试试!
第96章 彩楼
崔叙同样难掩心中的八卦欲,好奇问道:“世子妃若是知晓今日……”
“她知晓又何妨?”王恂撩袍坐定,理不直气也壮。
“听说她把你治得很服帖,难道传闻又不实嘛。”崔叙暗笑道。
王恂嘟嘟囔囔,显然是在埋怨府中谁人走漏了消息,只得改口称:“别提了,我自会瞒着她。你是不知道,她近来有了身孕,脾气大的惊人,再没有初见时那番恬静可人的模样了。”
益王世子摆摆手,面容眉间甚至平添了几分极不协调的忧伤。
“啊?恭喜恭喜啊,怎么不早点说,我出宫都没来得及备个贺礼。”这可是头回听说的好消息,崔叙抱拳恭喜完,便迟疑道,“可她刚刚有孕……”
“欸,伴伴何必破费。”益王世子婉拒道,“洗三、满月宴上赏脸出席,我就感激不尽了。”
拿腔作势地调笑揶揄完,他低头抿了口酒,又壮了些胆子起来,“便是有孕又如何,我还答应了她不纳次妃呢,闲来无事,同一二好友吃个花酒,消遣、潇洒回怎么了。”
“你……”崔叙登时被堵得哑口无言,失去了一早占领的道德舆论高地,毕竟这纳次妃的馊主意还是他出的,算是和益王世子狼狈为奸,确实没什么资格说教他,只能欲言又止,憋话回去。
“反正你们皇爷不也是在曹惠妃有孕时四处拈花惹草,那个什么双儿宠冠六宫的传闻都登遍了坊间八卦小报了。”王恂话都说完了,才注意到皇爷的旧爱此时面色不妙。
坊间传闻所说不错,那次被皇爷盛怒之下用砚台砸伤以后,梦昙非但没有失宠,反而因得到格外怜惜而宠遇愈深,打了一众看客的脸,又因其愈发高调的行事风格,闹到了如今阖宫皆知的地步,皇爷也纵着他胡来。
没想到外头也传得这样快。
“皇爷和你怎么能一样……”崔叙还是本能地替其开脱。其实下意识想说曹惠妃、梦昙一流都和正妻没得比,但他自己一介嬖幸,怎么也不好说这话,故而找了他们俩作比。
不过平心而论,他们堂兄弟倒还真有点像,差不多都是家里有皇位急着要继承。
“反正我在外头的名声早就坏了,还不如坐实下来,免得吃亏。”王恂说完,又闷了一大口酒,“你说这人的脾气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我不懂医,但这几年在皇爷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女子怀胎不易,身上难受,性情大变也是有的。”崔奉御一本正经地给人解释完,终于找到话头教育他,“你作为世子妃的丈夫,不陪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反倒……”
“打住、打住,我今日是借酒浇愁,你不要把我训得愁更愁了。”益王世子给喋喋不休的崔奉御满上一大杯,祸水东引道,“堂兄难道会对他的妃妾们嘘寒问暖?”
“那是自然,”崔叙捧起酒盏啜饮,娓娓道来,“但也要分人,最近惠妃即将生产,他便很是紧张,之前崔充媛在月子房待产的时候,他就只是当夜守着看过一眼,后来就很少去了,说我去也是一样。”
“你……难道不会……”王恂听罢,一脸吃惊地比划。
“燕梦是我自家妹子,我合该多照顾她一些的。”一杯下肚,又等他来满上一杯,不紧不慢道,“她养父崔和,现在正在宁夏平叛呢。”
燕梦是崔友兰的字,取的是燕姞梦兰之意,目的再明显不过。何况她那段宠遇,还是崔叙自己帮忙促成的,他并不会如王恂所想那般感到妒忌,至于曹惠妃……心中别的不说,始终是感到有几分亏欠的。
益王世子是个自闭宅男,身为大夔益藩的法定继承人,对这些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时政话题也不怎么关心,当下只觉得崔充媛必定不是一般人了,心中不免有问:“那她怎么只得封嫔位?”
崔叙白他一眼,感觉他简直不是大夔宗室:“这是祖制。”
“也对,我听说皇长子的养母才是婕妤呢。”益王世子挠头笑道,“嫔总比这体面多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崔奉御心中微微一惊,这么多日以来,他还当真没有留心过此事。
崔充媛的册礼约在她出了月子搬回宫的半月以后,办得十分简素,仅有的两位皇妃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到场,仅由江尚宫主持,御前女官孔结绿辅助完成,杨婕妤与几位美人、才人到场观礼。
在那以后,仍是由杨婕妤她们代理、协理,并没有给崔充媛参预宫务的机会。这一点崔叙也能够理解,毕竟皇爷更希望由妃妾们自己而非养娘乳母们抚育皇子皇女成长。
白鹿年纪尚小,崔充媛多花些心思在他身上也是应当的。
但……崔氏身为皇次子的生母,位在皇长子的养母之上,似乎既合理而又耐人寻味。崔叙是记得他与皇爷的那番对话的,以皇爷的说法,分明是将虫虫视作太子,来考虑他身后的母家应该如何抉择。但杨婕妤仅得婕妤一位而已,她背后也只有一位顺太妃,和恩封寄禄的一家人。
且虫虫身体似乎并不太好,若是不能养大……
崔奉御猛一摇头,装作是酒醉模样,其实是掩盖自己心中纷繁杂乱的思绪,已经发散到了称得上是危险的境地中。
益王世子看在眼里,并不点破。
后来约有一小壶酒下肚,中人便有些晕晕乎乎的了,身形不稳,脚步虚浮,却坚持要下楼寻间客房睡觉,不愿宿在楼中,担心惹上什么说不清的麻烦。
王恂也只能依着他,二人作别三位乐工,相互搀扶着下楼。
将至正厅时,崔叙心中咯噔一下,恍惚中,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廖崇素的身影,霎时间酒醒了大半,甩开王恂的手就紧赶着追了上去。
厅中正办着诗会。
说是诗会,不如说是楼中新进雏妓与清高文雅的嫖客们的初次见面会。确有琴艺诗才画工歌喉的,经一番评点,自有机会跻身新秀之列,如若一直无人追捧,恐怕就要在拍卖初夜以后,倒卖至其他妓馆里,做彻头彻尾的皮肉生意维生。
而那一瞬的身影,在攒动的人群中,也犹如泥牛入海,再不见踪迹。
崔叙在茫茫人海中跌跌撞撞地逆流而行,突出重围追出楼外以后,却不是柳暗花明,而是眼前一黑,浑身一软,瞬间失去了呼救与反抗的能力。
迟钝的思维这时才给他敲响警钟,光天化日之下,在官宦文士们的眼皮子底下,冒着被锦衣卫发现的风险迷晕他,恐怕就只有晋王才干得出来了,但他又根本不必多此一举。那……不会又是尹微吧,他不是已经被派去江西了么?
还没等他想出合适的人选,意识就先一步离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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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进度终于赶到了下一段小剧情的开始!
第97章 闵青赦
等崔叙醒来,已经不知是多少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与被尹微掳走的那回不同,身上既没有受缚,下体也没有酸痛之感,只有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许是迷药的劲没有完全过去。
来不及多想,崔叙披着外衫起身,才发现窗下的坐榻上有一人被他的动作惊动,正持卷望着他,目光炯炯。
崔叙窘迫不前。
不巧的是,他是认识眼前这个人的。徽先伯闵禾宣前些日子接管了红盔将军这支相当于御前侍卫的卫军,而他与自己的嫡长子——定国公邓叡明长女邓青阮所出的长子,可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邓叡明!定国公邓叡明的次女邓青陟是哲宗的孝和皇后,长子邓乐游是嗣子,次子邓乐行即是锦衣卫指挥使。
崔叙仿佛一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想通了许多,但紧接着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大的疑惑。看着眼前活脱脱一位徽先伯青春版,也不知是敌是友,他实在不好贸然开口。
徽先伯一脉虽是开国元勋,且与贵胄世代联姻,在国公侯伯遍地走的夔都称得上是顶级贵族,但其房支族人不多,颇有一种文人隐士之风。故而令其管领红盔将军的举动,如今想来确实极不寻常。
红盔将军、锦衣卫、孔结绿……难道是益藩已经造反,义父要送自己远离是非之地?但也用不着徽先伯嗣子亲自动手吧。
红盔将军、锦衣卫……崔叙将线索重新拆分链接了一遍,心中忽然一凛:
夔宫恐怕有变!
闵青赦将崔奉御醒后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老神在在地松开手中诗卷,摆正坐姿,向其点头示意,在他踟蹰着将要开口时,先一步开口道:“崔伴安。”
“我奉父亲之命,拘你在府中,直到宫中解禁,方可放你归去。”
“宫中……解禁?”崔叙脑子卡了壳,怎么也不能想通这句话的原委。
“嗯……”闵青赦摸着下颌,似在斟酌用词,“崔伴先坐,你有何疑问,某会尽力解答。”
崔奉御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榻几对面,忙问:“宫中为何封禁?”
“也不算完全封禁,只许入,不许出罢了。”闵青赦依旧慢条斯理的,“如今我父徽先伯、我舅父锦衣卫指挥使邓乐行、御马监掌印李禾裕皆在宫中主持调查……”
“调查什么?”崔叙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闵青赦一顿,瞥他一眼,徐徐道:“崔伴莫急,我又不是不说。自然是调查昨日宫后苑行刺一案。”
“行刺?!”若不是身上没多少力气,崔叙当即就要拍案而起,揪着闵青赦的领子问话了。
只见闵青赦微一点头,未把崔奉御的反应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缓缓道来:“没错,御前牌子俞懋亭救驾身死,圣上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需要静养,目前已经迎了晋王入宫主持大局。”
宫中供事者,除过待遇几与外臣无异的女官,余者大多不用真名,就连义父的真实名讳,也无从查考。一些新拨来的火者、宫女更是随主子或掌事宫人们高兴怎么叫,一天改三四个名也不无可能,只有名册上会有相对固定的代称。
而俞懋亭怎么听怎么像本名,极大可能是一直伴驾左右的梦昙的名讳。
崔叙想通这一点,却还有更大的疑团摆在眼前。
皇爷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可能轮到晋王出面权理朝政?就算皇爷真有什么不豫,也并非无嗣,怎么也应该先将皇长子推向台前,亲王至多是辅翊之用。皇长子年幼,则还有皇长子养母……
杨婕妤,顺太妃。义父。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出了一种奇异的可能性,但没有十足的把握,试着向眼前对这一切讳莫如深的闵青赦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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