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白烬想:孟凛的医术,原来长进了许多。
……
***
淮北,巡抚府上。
众人知白烬在巡抚府上养伤,不管人在不在里边,如今的巡抚府中都是守卫森严。
尤其是白烬养伤的房外,更是围得水泄不通了。
“为了瞒着小将军的行踪,还真是劳周大人废了神。”屋内却是隔着帘子坐了另一个人,那人手中轻摇着折扇,举手间像个贵公子似的,说起话来也是斯条慢理,“外头站着如此多的守卫,里头却坐了我一个读书人。”
“应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巡抚大人周琮面色惶恐,他跪在帘子外边,下意识擦了下额角的冷汗,早先白小将军在他管辖之地出了岔子,恐会牵连他的过错便已让他心中不安了,这会儿面前还坐着另一尊大佛。
他对着里面磕了个头,“大人位高,护卫大人也是下官的本分。”
“周大人倒是个妥帖人。”里头坐的那位应大人摇了摇手中折扇,语气斯文:“我入仕年岁尚且不长,还未曾与你打过交道,但据我所知,自我朝南方那事起了,巡抚便成了四年一换,却没想到周大人竟已在淮北连任了两届了,朝中似乎是有些人脉,偌大的府邸,是比我京中的院子还要修得气派。”延山艇
“这……”周琮额头上又渗出汗了,他面色慌乱:“大人明鉴,这都是……”
“大人不必心慌。”应大人话中含笑,“今日是我等借住府上,又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白小将军回乡奔丧,却遭了刺客受了重伤,如今小将军外出寻医了,回了老家淮北祁阳,他又是孤身前往,这消息倘若传出去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周琮连道了几声:“我自当将白小将军当做上宾好好供着,正在府上养伤呢。”
应大人点了点头,“大人事情办得妥帖,对你我都好,我也是挂念着小将军的安危啊。”
“是是是……”
“既然如此。”那应大人不紧不慢地从桌上端了茶水,轻抿了口,动作让周琮煎熬了许久,才道:“周大人就先行回去吧。”
“下官告退。”周琮晃着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出了门去。
周琮出门走到栏杆边,他竟与适才判若两人似的眼里露了道凶光。
随即脚步匆匆地往住处去了。
已是白日,一夜的大雪盖得四处都是雪白,但天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还会下上场纷扬大雪,让人无端生出些沉闷。
周琮才进了门,面色上还全是不悦之色,房中却传出几声敲柜的声音。
他将脸色换了换,咳了一声:“何事?”
房中未曾点灯,还有些昏暗,那暗处中竟走出了个侍卫模样的人,他抱着拳行礼:“大人。”
“嗯。”周琮又查看了眼门已锁好,便往屋内走了几步,那侍卫立刻凑到他耳边。
不过低声耳语了几句,周琮听皱了眉头,他思索了会儿,道:“你把他带到暗室,别让人看见了。”
侍卫抱拳:“是。”
周琮独自摇了摇头,低低骂了句,“真是废物。”
等到那侍卫消失,周琮不紧不慢地从那烧了炭火的竹帘后倒了杯清茶,这才端着杯子走到了房间的书架旁。
周琮端正了下衣袖,才伸手往书架后一按,正正按上个凸起的机关,书架低低“轰”了一声,往旁移了过去,露出了后面的一道暗门。
暗门后有条通向地下的石阶,石壁上燃着跟火把,照亮了石阶下去的路。
周琮端着茶,轻车熟路地迈步走了下去,里边通向的是间暗室,四四方方仿佛密不透风,四角都放了套上灯罩的烛台,烛光挤满了整间暗室,周围的墙壁上靠着书架,堆满了书信书籍,中间还放了个书案,置了椅子。
周琮在书案前坐下,这才揭起茶盖喝了口茶。
不过一口茶的工夫,一面书架从后边移开,又一个暗门后进来了两个人。
前头那人正是刚找周琮的侍卫,他后面还跟着个一身黑袍的人,那人身上的衣袍几乎遮住了全身,只露出张看不太清的脸,他走得有些缓慢,一手抓着另一只手臂,虽是刚从外面的风雪中进来,额头上却像是冒满了冷汗。
“大人,人已带到。”侍卫行礼后便识时务地站在了一旁。
“周大人。”那一身黑袍的人说话颤抖了下,开门见山地把衣袍的帽子取了下来,露出了张凶神恶煞的脸。
那人正是山匪的二当家,他后肩受了伤,又在风雪里赶了一晚上的路,这才到了巡抚的府上。
“二当家?”周琮上下打量了眼他,装作不知情道:“你不呆在赤云山,来找本官做什么?”
“你在这跟我装什么蒜?”二当家本就没有好脾气,听周琮跟他摆起龙门阵,一时恼道:“你撺掇我大哥去祁阳报仇,是你说的,要顺便除了那个……”
“呵。”二当家冷笑了声,“如今我寨子里的人替你打了前阵,你当初可是答应过,就算我大哥失了手,整个淮北都是你说了算,一定会保住赤云山寨,你可别忘了。”
周琮抿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上,笑道:“本官什么时候说忘了,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
二当家闻言才冷静了下,他恨恨道:“我大哥现在落在白烬那个小子手里了,赤云山……赤云山……”
“诶——二当家先别慌。”周琮安抚道:“事情又不是没有转机,你大哥替本官做事,本官自然不会亏待他,现在你大哥的事情肯定是要交由祁阳的县令来审办,到时候也是呈报到我这里,我说了保他便会保他,你先稍安勿躁。”
“只是方才你告诉我的侍卫……”周琮有些试探道:“你还给我带来了封书信?”
二当家眼神变了变,他把身前的黑袍扯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迟疑地停顿了下,想起了给他信的那人——
那时他中了迷药被绑在柴房里,头上被人给扎了几针,突然就清醒起来,耳边倏地响起了声低鸣的铃铛声,他眼前有个人影,人影一片虚影后重叠起来,竟是早先站在白烬旁边的那弱不禁风的书生。
那人文文弱弱的,却在他面前摔出一块令牌,他缓声道:“我把白烬的人支走了,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二当家,我给你机会考虑——”
“给我做事,帮我送封信给……你背后那个人。”
二当家不屑地哼了声,“你说什么胡……”
“话”字尚且没有说完,他看到那地上的令牌,瞳孔骤然一缩……
“哦——”二当家上前走了一步,“是有封信。”
他撑着桌子,把信递到了周琮面前,迟疑道:“他说……你看了就能明白。”
那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周琮有些疑惑地拿了过去,将信打开了,里边只有一张纸。
周琮翻开,几个墨黑的大字跃然纸上,只端正写了一行:“远使之而观其忠[1]。”
周琮顿时脸色一变,原本怀疑的神色变成了震惊,他赶忙将信又放进信封里,“你……你从何处拿到的这信?”
那二当家不识字,没想到周琮的反应这么大,他撑着桌子的手松了,顿时后退了两步,给他信的人说过不能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他咽了口口水,道:“不认识,他说只要我把信送过来,就送我出祁阳。”盐单听
“那……”周琮赶忙道:“那他可还说什么没有?”
“他说……”二当家回忆了会儿,有些为难道:“那人说得文绉绉的,好像是什么……‘元……元知……知万什么空’。”
“元知万事空?”周琮松了口气似的,“是这句吧。”
“对对对。”二当家有些不耐烦,“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周琮转而眉头一舒,他笑道:“一路辛苦二当家了,我这就派人送你去休息,赤云山的事我去从中斡旋。”
二当家揉了揉肩,那被弩箭射中的伤口只简单包了下,他赶了一晚上的路,也十分累了,他想想道:“也行,只是你可要记得答应的事。”
“自然自然。”周琮应着,朝旁边侍卫使了眼色,那侍卫马上对着二当家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当家转身往暗门处走,谁知那侍卫在后边忽地从腰间拔出了刀,屋子里被烛光填满,一点动静四面都是影子,那二当家一惊,转身只看到一道冷铁雪亮的光,随即被人抹了脖子,只发出声微弱的闷哼。
周琮又掏出那信仔细看了几眼,心里念叨了几遍“远使之而观其忠”,仿佛是从中念出了什么亲身的过往,却只自语道:“宁可信其有。”
周琮拿着信站起身来,走到那二当家的尸体边,似笑非笑道:“死去元知万事空[2]。可惜了,你自己要死,就送你一程。”
“这可是……”周琮心道:“……太子殿下的意思。”
周琮走到墙角的烛台边,把灯罩拿了下来,将那信点燃了边角,火焰跳跃着把那信燃尽了,残灰在原地落了一地。
周琮拍了拍手上的灰,眼底冷冷道:“清理了。”
那侍卫将刀入鞘,“是。”
周琮又从书案上拿走了茶杯,转身从暗门上了台阶,往书房去了。
作话:
注:[1]:“远使之而观其忠”听起来很俗,出自《庄子·列御寇》,派人到遥远的地方办事能知道一个人是否忠诚。
[2]:“死去元知万事空”,小学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陆游:《示儿》。
第10章 淮北
而后大雪三日,把淮北南面的崇山峻岭都染成了一片雪白,现出了几分“千山鸟飞绝”的景象。
一片无尘的雪色里,独独有两辆马车驶在官道上,轧着雪往淮北城中的方向去了。
在祁阳的这些天,白烬并未将秦裴的丧事大操大办,孟凛看着他带伤在祠堂跪了几日,白烬一言不发,仿佛是觉得秦老将军尚有遗憾未了,白小将军甚至没有给他的牌位刻上名字,说是要等到……的那一天。
孟凛知道这种事情劝不住,只帮他把丧事之外的其他事情料理好了,孟凛从前在官场呆了数年,这会儿竟如鱼得水地把县令大人哄高兴了,没再让白烬多什么烦心事。
以致于白烬仿佛没有回过祁阳,再也没在众人面前露过面。
只是一场大雪寒凉,白烬的伤还没好,孟凛又染了风寒。
免得夜长梦多,白烬便直接带着孟凛启程去淮北了。
马车摇摇晃晃,早已驶出了祁阳地界,一辆载着行李,一辆载着人。
孟凛身子骨比白烬还弱,他盖了被子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反倒是白烬端正坐在旁边,静静地偶尔翻几页书来看。
孟凛感觉白烬身上好像多了一丝好闻的安神香的味道,那浅浅的味道像是有些安眠的功效,让人不住地想要睡起觉来,可那雪中的马车颠颠晃晃,又让人安睡不成,孟凛迷迷糊糊地感觉脑子发昏。
“白烬……”孟凛迷糊地发问:“我们到哪儿了?”
“嗯?”白烬将手里的书放下,“还有半日就能到了。”
白烬单手伸出来去摸了摸孟凛发烫的额头,轻轻问道:“睡得不安稳吗?”
白烬常年练武,身子骨很好,呆在马车里手心是暖和的,孟凛恍惚间摇了摇头,却轻轻“嗯”了一声。
孟凛每次迷迷糊糊发烧的时候都喜欢说胡话,偏偏自己不知道,他不安分地伸手拉了拉白烬去探他额头的手,声音有些发哑:“你的手好暖和。”
白烬陡然被孟凛拉住,不禁屏息了下,可孟凛的手实在太过于冰冷了,在这放了暖炉的马车里都没能热起来。
“孟凛。”白烬任他拉着手,想想随着他把手放进了被子里,他低声问道:“你身上的病根,是天生的吗?”
孟凛不知听到了没有,他没有答话,眉头却蹙了起来,他恍惚感觉耳边一片波涛涌动的声音,混着些孩童杂乱的谩骂声——
“你不是喜欢在父亲面前故作姿态吗?”
“被先生夸两句就想让父亲对你另眼相待了……”
“一个庶出,你也配和我们站在一起?!”
……
一只手重重地往孟凛的后背一推,“哗啦——”一声溅起升腾的水花,孟凛掉进了水里。
江水来得急,七八岁的男孩不通水性,一下被卷进了浪涛,四面都是水,旋涡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过去,早春的江水带着刺骨的寒凉,四面八方的水裹挟着孟凛陷入了一片黑暗。
尚且年幼的孟凛被孟家王府的兄弟姐妹推下了寒江……
“不是。”躺在马车上的孟凛被马车晃悠了下,忽地出了声,他微闭着眼,那满脑子的惊涛骇浪卷得他胸口微疼,他又重复着低声说了句:“不是……”
白烬心中仿佛被什么戳了下,他往常见过孟凛的诸般模样,唯独没有见过他对自己袒露心扉,人总归有些苦痛是不愿与人说起的,可不与人道便没人帮他割舍,只能带着过往朝着既定的结局倾轧而去。
“孟凛。”白烬依旧是那样平淡的语气,“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与我说道。”
“与你说道?”孟凛半睁了下迷蒙的眼睛,却皱着眉头像是要仔细睁眼把白烬看清了“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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