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收手机会,贺远钦并没有珍惜。他不知跟谁新学了一手赌坊耍诈的手段,用极细坚韧的丝线套成圈,手指灵活便可操控骰子转动,自认为无人知晓,却骗不过蒋升。
就在他又偷偷让骰子转动时,蒋升忽把自己的骰盅沿着桌子扫过去,贺远钦不及防备,两个骰盅一起飞了出去。因速度太快,绕着手指的线圈随着骰子飞出时,生生卷下贺远钦指尖一层皮。
贺远钦只觉指头一凉,血顿时流满全手。
蒋升淡淡道:“你该庆幸我把场子包下来,若在赌坊被发现耍手段,是会被剁手的。”他说完这句话,拍下块银锭子,带着周瑑离开。
充当车夫的方偌追了他几步,转回来看贺远钦的伤,埋怨道:“不是,谁都知道蒋升是那个脾气,你没事惹他干嘛?”
贺远钦犹自愤愤不平,只不过右手受伤,还不了手,只能找第三人评理:“方哥你说,他忽然甩了一家人给我们照顾,我去接的时候被郑神捕追了近百里,要不是我对山路熟悉就被抓了,我被害成这样,不能骂他两句吗?”
方偌撒完药,又撕了几条布条下来给他包扎:“你骂两句,大不了敲竹杠,说什么赌人家……换谁不生气?只破了点皮算你运气好,刚来那时候,蒋升听别人背后说他,那是不要命往死里揍的。”
“那我就得忍着?嘶……”贺远钦气得厉害,又拍了下桌子,手更疼了。
“恕兄弟直言,”方偌捡起地下的骰子连着的丝线,扬了扬道,“你没用这东西还好,现在硬生生把自己从有理变没理,就别胡闹了。”
方偌说完,又去追蒋升,却见赌坊门前空空,蒋升赶着马车早已离开。
城外土路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有一驾挂着灯笼的马车缓缓前行,显得有些诡异。路上周瑑沉默许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咱们怎么回去,这会城门都关了吧?”
蒋升如梦初醒,回神勒住马:“嗯,城门五更一刻才会开,现在不过二更天,你在车里睡一会吧,我守夜。”
一晚上乱哄哄的,周瑑也睡不着,索性直接问道:“今夜怎么不太高兴?你带我出来玩的。”
“我讨厌赌坊。”
蒋升说了这一句,半晌才道:“我以为我没事了,但其实还是很讨厌那破地方。”
他说着跳下去解下马拴到树上,又回到车上对周瑑说:“反正你总会知道的,我打根上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从我记事起,就在锦镇沿街乞讨,后来被人骗去小偷小摸,我也不知道何谓善恶,只知道自己若是每日偷不到二十文钱,过三日就会被打断手脚扔去城里乞讨,这些人一般活不了几日就会死,若是跑了被抓回来,那就是当着所有人被活活吊死。”
蒋升吹熄了灯笼,周瑑看不到他,只能慢慢摸着找到他的手,轻轻握住。
“……若是有一日我偷的多,就悄悄藏起来大半,等偷不到的时候再挖出来给他们。后来这伙人被另一伙人火并,那些人在两个镇子中间开了个赌坊,叫我们这些小童去端茶倒水,白天没人的时候,就教我们怎么在赌上动手脚。今日姓贺的那都是小手段,如何能垒骨牌的时候把所有牌记下来八成,如何听骰子的点数,这才是难的,若长久学不会,少不得一顿好打。”
“那你是怎么来北方的?”
“到我八岁的时候,可能是八岁吧,那些人忽然说要挑个机灵的孩子去杀人,事成之后,那伙人里最大的四老爷会收这人为义子,从此以后就算少爷了。”
“所以你就去了?”
“是,现在想来,做那四老爷的义子,估计死得更快。但那时好几个人都想去,他们让要去的人试胆,我提起刀第一个冲上去,割断了那个欠钱赌徒的喉咙。说来好笑,那人的女儿之前就被他抵给赌坊了,还跟了四老爷,她就站在那里娇笑看着她爹死,没有一点反应。”
掌心的温度给了蒋升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四老爷觉得我够狠,够决绝,给我一把藏着毒药的铜锁,教我被人问起就说是爹娘遗物,混到那人身边,等有机会就在饭菜里下药杀了他。”
“那人是谁?”
“是我师父。”蒋升简短回答,“在祠堂门口我故意撞了他,他以为我是乞丐,赏了我一些钱,我就开始跟着他,他那时要入山办事,我跟着他爬山坡时滚下去,他这才把我救下来带上我。”
“你被他感动了吗?”周瑑问道。
“没有,他那时到了一处习武的门派,还说要收我做徒弟。我等了两日,正准备下手时,四老爷却派人来说,先不必下手。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师父盘缠不够,顺便接了一趟镖,要护送官眷入京,又有人买了那家官眷性命,所以他们让我等他们上路快到锦镇再动手。”
蒋升忽然冷笑一声,继续道:“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动手都没用……但在那几日,我在那里住着,才明白人原来可以不像我一样活着。我那时生的瘦小,他们吃饭时会给我多添些肉,我师父教我时,从未打过我,慢慢的,我就不想回到原来在赌坊的生活了。”
周瑑略有所感,忍不住问道:“你做了什么?”
“之后护送那家官眷要出发时,我终于下定决心,半夜把铜锁给了我师父,向他坦白了一切。他问了我许多事,还让我不要害怕,说会提前设伏在锦镇附近,将四老爷他们一网打尽。”
他说到这里,缓了许久才自嘲道:“算命的说我脑后有反骨,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叛徒?”
“这怎么能算呢?”周瑑靠在他怀里,斩钉截铁道:“总有天道凌驾于所谓江湖道义之上,你并没有做错,若有别人说你,他们只是在嫉妒你有个好师父。”
蒋升苦笑几声,搂紧周瑑:“那以后会不会有人嫉妒我有个好夫人?”
听他没个正经,周瑑才笑道:“谁知道呢?所以你要看紧一点,过阵子陪我回京吧?东宫属官不全,没准还能荐你做个羽卫。话说回来,白氏倾覆,估计也没人想做东宫属官了吧。”
“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谁敢对你不敬,看我不弄死他。”蒋升脱口而出这句话,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得去告诉我师父一声,放心,他不会拦着我的。”
两人默默依偎了一会,蒋升又道:“我的经历还真是既无聊又恶心,想来顺文这样的贵胄是不能想象的吧。”
周瑑在想方才蒋升的讲述,第一次听时,他被蒋升的诡奇经历吸引,细细回想,蒋升方才说了句颇有意思的话,我师父盘缠不够。这就说明十年之前,蒋升的师父还不是那么富裕,那他到底是何时起家到如今豪富的?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蒋升试探性问道:“睡着了?”
仍然没有回应,身边传来悠长的呼吸声,蒋升轻手轻脚扶着周瑑躺下,想让他好好睡一会。
马车狭窄,蒋升让周瑑睡好,自己再想离开,就得弯着腰小心翼翼踮脚出去。他想把外袍给周瑑盖上,打算出去点起灯笼,再捡些树枝生火取暖。
但他只往出走了两步,就猝不及防被绊倒,紧紧抓住车窗才没有摔在周瑑身上。
黑暗中传来短促的笑声,蒋升知道周瑑根本没睡着,放开手顺势压下去挠他:“装睡还笑我?”
“哈哈,你别闹了。”周瑑笑着挣扎,“你要,哈,干嘛去?”
蒋升撩帘看窗外月色,估摸着还不到三更:“你等等,我出去把火生起来,也算咱俩运气好,离城又近,别一会儿招来什么豺狼虎豹。”
等他出去打亮火石点起灯笼,又在附近收集些树枝生火回来,周瑑却真睡着了。蒋升把自己外袍给人披上,自己到外面烤火。
火光熊熊映亮了蒋升的一半脸,他虽然仍在厌恶赌坊的一切,本质上却是个真正疯狂的赌徒,十年前他可以把性命压给师父,十年后他又倾己所有压给周瑑,连心也压了上去。
蒋升盘算一番,池家兄弟的事确实牵连了贺远钦,左右自己要去京城久住,不如就把这里城中生意托给他,省得这人聒噪个没完。思来想去,他又觉得自己一人去京城未免势单力薄,不如问问师父,能不能派几个心腹跟自己一起去。
在路上晃悠了半个时辰的方偌终于顺着火光找过来,蒋升看是他来,勉强关心了句:“方哥,你不会一直在找我们吧?”
方偌下马没好气道:“你真难得说句人话,我没一直找,只是听贺远钦抱怨个不停,听着心烦,还不如来追你们。你怎么连郑神捕都敢惹?还有,你到底拐了哪家少爷?也不怕人家老子来找你。”
“你哪儿来那么多话,我拐的天皇老子的儿子,行不行?”
方偌拍拍手上的灰,只道蒋升又开始不说人话,却不知道他说的其实是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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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远钦因为觊觎别人老婆还得挨几顿揍,
下周第一卷就结束了,还有两章夹了一段伪分手炮,赶紧结束吧,我都觉得是垃圾时间了
过了十五就过了年,所以明天我签到完就先把番外一删了,等完结再放出来,要不每次发了还得改数字
第19章 19 名侦探郑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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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蒋升拐带出去玩了一夜,虽不是那么愉快,但也没被人发觉。
周瑑打着哈欠换好衣裳,正襟危坐等着万谨来请安。蒋升在旁边尽责扮演奸妃:“殿下不如睡吧,让他吃一次闭门羹又怎么了?”
今日来的却不是万谨一个人,蒋升心道果然背后不能说人,郑慎阴沉着脸跟在万谨身后,一起给太子行礼如仪。
万谨尚有犹豫,郑慎见此开口道:“请蒋公子出去吧,万大人与我有要事向殿下禀告。”
蒋升心觉不好,郑慎不会是这都能把绑人那事查了个水落石出吧?他求助看了眼周瑑,果然得到回应:“郑总捕,蒋卿与孤甚为投契,孤已决定带他回京,荐为羽卫。”
闻言万谨想起自己苦读多年,高中后却得罪贵人处处被人排挤,亏得今上登基肃清先皇宠妃一党才得以出头,再对比还不到二十岁的蒋升,心里不免泛起酸意。
太子既如此说,郑慎纵然感觉像吞了个绿头苍蝇,也恭敬禀告道:“回殿下,臣已查出指使贼人绑走殿下之人。”
事到如今,在有些“明白人”看来,当日谁让人绑走周瑑似乎已不再重要,不过郑慎是个轴人,他苦苦调查,奔走百里,虽没有追到池家哥俩,却仍找到幕后之人。
郑慎顿一顿道:“殿下容臣从头慢慢回禀,当日殿下被蒋升救回,天陀山众贼四散逃窜,魏统领与臣抓回数人,其中一人供出,就在殿下被绑前三日,有生人上山找贼首,另有一人供出,他听到贼首说来人与万大人有私仇,要去绑了万大人的儿子报仇。”
周瑑实在太困,命小夏上茶,点头道:“这一听就是假话,然后呢?”
郑慎瞥了蒋升一眼:“臣尽力追寻逃跑的贼首,但有人从中作梗,让他们跑了。但臣又想,幕后之人主动去找天陀山贼人,必受到城内外其他贼人指点,虽说一事不托二主,但此事甚大,他不可能只找了一家贼人。”
“郑总捕心细如尘,魏统领和郑总捕都着实劳累。”万谨忙抽空半恭维半提醒了句。
郑慎在太子点头暗示下喝了口茶润嗓子,继续道:“魏统领带兵剿灭缘山山贼,复本地安宁。臣则乔装改扮,于花桥沟中打听数日,终于在酒肆掌柜处打听到一事,原来天陀山贼首曾在酒肆吹牛,说之前他绑过白高商大人的亲眷。臣问那掌柜,是否还有其他人打听过此事,他说有,臣便找来画师绘象,最后绘得此画。”
他把一卷画轴双手奉上,小夏接过展示给太子看,周瑑并不认识,蒋升倒觉得眼熟,却没敢搭话。
“臣将此画绘制多份,”郑慎娓娓道来,“命人贴在城中各处,并许以重金,果然有数人来说画像上的人,很像白府大管家。”
话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万谨忙去暗窥太子脸色,见他虽仍是满面倦意,端茶杯的手还是稳稳的,心中暗叹。
郑慎继续道:“但这说明不了什么,臣继续暗伏打听,过了几日,终于又截到一股私贩玉石的商人,他们的头目承认白府是他家常客,白府大管家还曾重金托他写信给天陀山上的贼首作引荐,言说是为了剿贼的里应外合之计。但到此仍有不妥之处,天陀山见过幕后之人的贼人却说来人比白府大管家年轻许多。臣左思右想,按照贼人所说,给管家黏上假胡须,涂抹黑粉,贼人由此认出,假胡须也在白府搜出。”
说到此处,郑慎再拜下去:“臣幸不辱命,已将此事查明,现白府大管家与白府众人、天陀山贼人皆羁押于牢房,那伙私商和酒肆掌柜被臣扣在客栈,请殿下裁决。”
万谨也忙跪下告罪,适时奉上白府全部抄家名册。
名册很厚,周瑑从后边随便翻了几页就丢到一边,故意叹声道:“唉,这些孤亲自押送回京呈给父皇。”
万郑二人离开后,周瑑把名册递给蒋升:“你带几个人去白府核查一遍,搜一搜还有没有私藏,并转告魏礼,尽快将白府恢复原状,将三处宅邸奉还原主,垒墙修路的钱从白府出。”
蒋升也领命离开,走前自然又亲亲腻腻,黏糊了一阵。
如此到了午膳时分,小夏端来饭菜,周瑑却道:“不必伺候,你去找郑总捕,传孤的令旨,把白高商夫人提来。”
这里他用了个“提”字,默认白夫人已是阶下之囚。
不多时,郑慎带着白夫人去而复返。白夫人穿着全套诰命服饰,从容对周瑑行大礼。
周瑑让郑慎出去守着,客气对白夫人道:“请起,君臣之礼不可废,但论亲戚,夫人乃是孤堂舅母,请坐下用膳。”
桌上膳食十分丰盛,丝毫未动,但白夫人哪有心情吃饭,她又跪倒道:“臣妇不知我全家犯了何罪,还请殿下明鉴,莫中了小人奸计。”
“孤最烦动不动跪下求饶的,”周瑑状似不耐烦道,“小夏,把酒盅满上,孤说请夫人共饮,就吃了酒再说别的。”
然而白夫人刚战战兢兢起身,酒才喝到一半,周瑑就用最平静的口气说出能吓死人的话:“堂舅母,绑孤的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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