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孙泽伟眼睛裹着纱布跑来家里吃饭,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哥你昨天怎么回事,都说好了,凭啥突然打我!”
他夜里已经跟孙哲通过电话告状,今天更是摆足架势,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受的委屈。
孙哲看看平静吃饭的颜忱,语气不善:“小伟把事给我说了,你也说说?”
“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谁?”孙哲问。
颜忱没说话,孙泽伟嚷嚷:“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还是你帮我把人约出来的。都出去玩了,我不就亲他一下吗。”
“你敢说你就亲了一下?”颜忱猛地站起来:“你他妈把人家脸都咬肿了,恶不恶心?”
“说话注意点!”孙哲用力拍了下餐桌,叫过儿子:“你给我站这。”
孙泽伟苦着脸挪到他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扇过来:“不争气的东西。在老家胡搞我看不见就算了,来了这还不老实,想把老子气死?”
孙泽伟边往后瑟缩边委屈地哭叫:“我想谈个恋爱都不行!以后我再也不来了,我妈说得对你就是胳膊肘朝外拐!”
“不来最好,丢人现眼。”孙哲眼睛瞪得赤红,粗喘几口气扭头看向颜忱,指着他的鼻子:“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知道他什么德行还拱火,要是我亲生的……哼!不说了,都坐下吃饭。”
他三下五除二处理完家庭矛盾,端起碗急躁地扒着饭菜,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继续投身和朋友的牌局。
李柔心端着汤倚在厨房门口听完全程,这会儿才慢悠悠走近:“说半天,也不知道小伟是招惹了谁。好歹要给人赔个不是啊。”
没等颜忱出声,孙泽伟抢先说:“那个人叫纪慈雪,是哥的朋友。姨,他还让我别告诉你才肯帮我。”
饭桌突然安静了。李柔心伸着筷子去夹莴笋的手悬在半空,停滞片刻便如常地夹住食物送进口中,边咀嚼边轻声问:“颜忱,咋就不能告诉我?”
“快跟你妈解释啊!”孙哲催促。
李柔心偏过头,固执地盯住儿子沉默的侧脸,眼中渐渐有泪涌上来:“不说话了。”
颜忱终于开口:“这事跟他没有关系。”
“还没关系,你说没有就没有?他不姓纪?”李柔心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让你别接触他们家人,说了多少次全当耳旁风!你要气死我才安心!”
孙家父子并不了解事情原委,但看她的反应也能猜测出几分,大抵是以前和纪慈雪家里有过节。孙哲扶着妻子把她推进主卧:“行了行了,你心里难受就歇着。我跟他说。”
孙泽伟吃饱饭开溜了,颜忱静静坐在餐桌边。主卧门再次开启,孙哲走到他对面坐下,脸色铁青,语气亦有些古怪:“这都瞒着我,你们娘俩真没把我当回事。”
颜忱看着他:“我妈是受害者,这是她的痛处她有权利不告诉任何人。”
接受不了你可以滚。
最末尾一句被他强行压下去。
“事已至此,我又能说啥。”孙哲郁闷地点了根烟,慢慢抽着:“咋整,你妈看着怪难受。人小纪干得好好的,我还得把他开了。啥差事都落我头上。”
—
闷头一觉睡到下午,纪慈雪被闹钟吵醒,揉着眼睛爬起来洗漱换衣服,在路边买了束花,到火车站接曾婉情。
他情绪本就低落,见到母亲后没忍住鼻子一酸,扑进她怀里埋头哭了出来,被揉着脑袋哄了好久才平复心情。
曾婉情身上永远带着温暖的香水味,牵住他的手朝外走:“还给我买花啊,宝宝真贴心。”
“这是什么……”纪慈雪脸颊被她颈间一块硬硬的东西硌到,顺手捏起来看,是个寸长的铜质小佛像,线条不算特别精细,颇有几分古朴味道。
曾婉情把挂坠放回衣领内:“上个月我到觉林寺参观,在那里认识了一位云游的泰国师父,这是他送我的药师佛牌。等妈妈戴够年份就给你戴,说是能挡灾。”
在纪慈雪的记忆里,母亲一直对佛教有些执着的向往。家中还没破产时,每逢传统节日她都会去未城附近的寺庙烧香、捐功德,还出资组织过几次慈善活动。父亲排斥迷信的东西不肯陪她,她就自己去。
纪慈雪自小被唯物主义浸淫,也宗教不感兴趣,但不至于当面跟母亲唱反调。他拿过行李,转移话题:
“好啊。妈妈你坐车累不累?回去我给你按摩。怎么不买软卧,一直坐着对脊椎多不好。”
“没买到嘛,过年人太多了。”曾婉情笑着说:“你戴叔叔今年还回不来呢,工作忙。本来计划带你出去旅游,吃吃大餐。现在只有我们俩,还是在家里窝着舒服。”
“都好。你们有进展吗?”
曾婉情摇摇头:“比起恋爱,有些人还是做朋友更合适。小闰,以后你会慢慢明白。”
纪慈雪想到颜忱,偷偷嘀咕:“我现在就明白。”
光是明白也没用,他太贪心,知道却做不到。
到家给曾婉情按摩了一会儿,纪慈雪说起颜忱和李柔心的事,还是念念不忘地想去给曾经照顾过自己的阿姨拜年。
确认颜忱就是纪小熊后,他和母亲聊天时便会偶尔提到颜忱。曾婉情反应冷淡,只主动问过一次李柔心的近况,他又不了解,话题便只能止住。
现在听纪慈雪这么说,曾婉情短暂思索后点点头:“我也想去看看他们,你知道地址吗?”
纪慈雪不知道,打开微信询问孙泽伟。挨了两顿打,这家伙态度依旧狗腿,给出详细地址,还不长记性地约他一起看电影。
除去昨天突然抽风以外,他人其实还不错,可惜纪慈雪就是没感觉,拿最近太忙当借口搪塞了过去。
今天曾婉情刚到桐市需要休息,纪慈雪便打算明天再去,可她却歇不住:“我不累,等吃完饭出去散散步也是消食。”
晚饭纪慈雪展示厨艺做了三菜一汤,有荤有素,而且味道很不错。饭后母子俩说笑着清理过厨房,曾婉情整理出一份伴手礼,带纪慈雪出门去看望李柔心。
到了地方,纪慈雪才知道颜忱家离自己住的位置没多远,五六公里的距离。小区名字叫“尚林苑”,地段一般,房子都半新不旧,环境也很凑合。
曾婉情感慨:“我以为她带着孩子不会再嫁了,手里还有些钱,自己开家店也能过得不错。谁知如今嫁了人,反而要住进这种地方。”
冬季天短,此时已经黑透。楼道里是声控灯,纪慈雪走着走着眼前就一暗,需要用力跺脚才能看清路。爬到五楼,他忐忑地敲了敲眼前墨绿色防盗门,里面拖沓的脚步声渐近,把手转动好几次,才缓缓向外推开。
沛沛坐在客厅摆弄玩具,第一个听到敲门声,没有防备心地跑来给他开了门。纪慈雪看到是她,蹲下来摸摸她脑袋:“沛沛,你还认得我吗?”
“笨蛋哥哥。”沛沛嬉笑着转身去叫颜忱:“哥哥,笨蛋哥哥来了!”
比手臂沾满洗洁精泡沫的颜忱更先出现的,是听到纪慈雪声音的李柔心。她脸部肌肉紧绷到轻微抽搐,抓着没织完的围巾就冲出来:“你……”
纪慈雪身后,穿着驼色大衣的曾婉情惊喜地睁大眼睛,朝她挥挥手:“阿心,好久不见。”
沉默顺着李柔心的眼睛向外流淌,一路蜿蜒至昏暗的楼道。她深深吸了口气,习惯性挽起耳边碎发,拍打着衣角处的褶皱,挺直后背走到门边:“是有些年了。你来做什么?”
“难得有空回国一趟,既然能见面,就想着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曾婉情温和地笑笑,脸颊露出酒涡。
“对了。”她从挎包里拿出本用牛皮纸细心包住封皮的小说,递到李柔心身前:“这是她去年6月份出版的新书,我看过好多遍,想给你也看一看。”
在她的注视中,李柔心的眼睛倏忽闪过一星光采,但很快就恢复黯淡。她的脊背慢慢松垮,右手半抬起来又放下,最终握成拳垂到身边。在她身后,颜忱和沛沛并排站在一起。
“曾女士,请你别再打搅我的生活。”李柔心表情坚决:“我不想跟你们家有任何牵扯,你走吧!”
颜忱快步走过来挡在她面前,直视曾婉情:“麻烦你们离开,我妈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
曾婉情颇为意外,看看李柔心疲惫的背影,拿出伴手礼和书一起递给他:“好,我们这就走。这是我带给你妈妈的礼物……”
“不需要。”颜忱态度强硬:“你们别再出现就是最好的礼物。”
离开前纪慈雪仓促回头看了一眼。颜忱冷漠的神色,让他觉得自己犯下了严重到不可原谅的错误。
—
夜里曾婉情睡卧室,纪慈雪裹着被子睡沙发。他缩在被窝里给颜忱发消息:对不起,今天不该突然跑去你家。但我和我妈妈真的没有恶意,希望阿姨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等了很久没被搭理,他烦恼地问:请问我是不是还做错了别的事情,感觉你看起来很生气。
他等到深夜,没挨住闭眼睡着了。手机溜到肩膀底下硌了他一晚上,第二天醒过来半边后背隐隐作痛,胳膊都抬不起来。
曾婉情起床很早,在厨房煮银耳雪梨,纪慈雪洗过脸跑进去偷吃,看她站在流理台边发怔,也是一副没睡好觉怅然若失的样子。
“妈妈,你怎么了。”纪慈雪嚼着切好的梨子块:“床太硬睡不习惯吗?再睡两天就适应了。我现在睡太软的地方还难受呢。”
“没有,在想事情。”曾婉情回神对他笑笑:“想一些没法挽回,也没法补救的错误。”
“很严重吗?”纪慈雪联想到自己,忧心忡忡地问:“那该怎么办。”
曾婉情说:“没办法,只能放任自流。小闰你要记得,一味抓着过去不放,对整体的人生来说只会有害无益。多朝前看,前路永远更开阔。”
“我知道,妈妈。”这是他从小听到大的道理。
“准备吃饭吧。”曾婉情轻轻拧了把他的脸:“我的宝宝每天又学习又工作,累得脸颊都没肉了。走之前非要让你长胖几斤不可。”
吃过饭纪慈雪又给颜忱发消息:这次您准备晾我多久呢?
光等也没用,他跟曾婉情说了一声,便跑出去找颜忱。
长了记性没敢直接上门,纪慈雪在小区外面给颜忱打电话,接通时还有点不敢相信:“颜忱?”
“烦不烦。”
“我知道我很烦。但是你心里有事要说出来让我知道,这样我才能改正错误,对不对?”
颜忱冷冷道:“打扰我跟人上床,你准备怎么改。”
“……你。”纪慈雪结巴了:“你你,你,现在才上午十点啊,你……”
“关你屁事。”颜忱把电话挂了。
纪慈雪郁闷地蹲在小区门口,捡了根树杈在雪地里画圈。他胡乱划拉着很丑的火柴人,后背突然让雪球砸中,回身一看,沛沛蹲在不远处攥雪球,李柔心守在她身后。
“李阿姨。”他迟疑地喊了声。
小腿又被砸了一下。纪慈雪俯身捏了个小雪球用很轻的力度丢回去,沛沛大笑着躲避,玩得挺高兴。
见李柔心没有阻止,纪慈雪就陪沛沛玩了起来。他很会讨小孩子喜欢,互相丢了会儿雪球,又教沛沛堆雪人和雪城堡。
不知不觉玩到中午,李柔心把沛沛叫回身边。纪慈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积雪碎屑,正要告别离开,李柔心突然喊:“你过来!”
纪慈雪慢慢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从钱包里拿出张二十块钱的钞票:“以前,我在你们家干活,算起来是一小时二十。今天你陪沛沛玩了一个小时,我也给你二十。要是还想挣钱,你来找我。”
纪慈雪抿紧嘴唇,犹豫半分钟,伸出手接过那张钞票:“好,我记住了,谢谢阿姨。”
“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李柔心神经紧绷地瞪着他:“离开你们家,不是因为你弄伤颜忱,穷人家孩子没那么娇气。是因为在海边那晚上,你爸喝多了想强奸我。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妈。”
簌簌风声中,纪慈雪脑子里的弦突然间绷断了,一下子混乱得处理不了任何事情。他迷茫地皱皱眉,看着李柔心:“你说什么?”
李柔心扯起一丝冷笑:“我不会再重复了,你想听,让你妈讲给你听。”
怪不得……怪不得从那年开始,父母两人的感情频繁出现问题,严重到无法和平解决的地步,最终将他送出国,远离家中争执。
纪慈雪心神混乱,魂不守舍地游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快天黑时才打开家门。
他没按时回来吃午饭,曾婉情打了好几个电话,一个都没接通,下午急得差点去报警。
外面下着雨夹雪,纪慈雪进门时浑身湿透,身体冷得像刚从冰窟爬出来,半死不活,人也木呆呆的。曾婉情吓坏了,煮了姜汤让他喝,又拉他去洗澡,可纪慈雪站在玄关无论如何不肯动弹。
“宝宝,到底怎么了?你想让我急死吗!”曾婉情拿来毛巾给他擦拭头发和皮肤,手碰到纪慈雪的脸,他才如梦方醒,抬起眼睛,热泪大颗大颗滚落:“你跟爸爸为什么瞒着我?李阿姨突然离开,是因为爸爸喝醉了想、想侮辱她,怎么能这样?!你们一直教我要做君子……他怎么能这样。”
曾婉情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嘴唇哆嗦许久才说出完整的话:“她这样告诉你?”
“不然呢。”纪慈雪头痛欲裂,理智濒临崩溃:“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好人,你们。”
他父亲纪许彰出身普通,咬牙打拼多年才出人头地,挣下一份不薄家底。在外,纪许彰向来以不苟言笑的正派形象示人,在家也威严十足,以至于纪慈雪从小就敬畏他,不敢亲近,更习惯从其他男性长辈身上补足父爱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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