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结婚那会儿,董春秧的父亲病得迷迷糊糊,听女儿哭诉村里的人嚼舌根,竟撑著根木棍走到祠堂门口放声喊:“俺家秧子有本事,找了个倒踏门儿女婿。以后孩子从她肚子里来,随她姓。恁那些个坷垃头儿(1),谁知道哪来的!”当时村里有几个男人回家还真跟自己女人吵了起来,董春秧蹲墙角听得直乐。
回想从前的事,董春秧又高兴一回。她枕着聂丰秋的肩头问:“恁还真橡皮脸(2),当初赶也赶不走。恁说嘛,恁来到咱村里咋就看上俺?村头的爱芳不比俺漂亮?还有那个丽丽,说话像怕吓著蚊子。”
“这个咱以后慢儿慢儿说,要是俺叫赶走了还咋说嘛。”聂丰秋上手抓住董春秧的乳房。
“哎哟瞅恁急得,到底是要俺生孩子还是想办事儿嘛。”等衣服都不见了董春秧才记起一件事情,忙推开聂丰秋。“不中!恁还记得不,大夫说俺生完老大肚子有可能沾一起,变成一团,要是这样就不能再生。”
“别信他的屁噔噔!他不还说老大没毛病,现在蛋都开眼儿透气了。他娘的就是个庸医!恁先让俺进去暖和暖和,明天带恁去看别的大夫。”
聂凤没看见聂丰秋带董春秧去医院,倒是看见董春秧在肚子里种西瓜。他出生以后没什么人来家里做客,董春秧怀孕的消息传出去后,上门的人一天换一批,进不了房子就堵在院子门口。聂凤趴在小屋的墙缝上看,那些人的眼神他熟悉,他们看董春秧的肚子就像在看他。
等董春秧生了,大伙儿的眼神又变了。那会儿聂凤两岁多。
那天聂凤坐在小屋门口看天,灰得像谁往天空盖了一床厚被子。他噘嘴往天上吹,云没散,他又拿根树枝往天上拨。还没到吃中饭的时间董春秧从田里回来,两手抱不住大肚子,步伐像青蛙走路,速度比走快不了多少。还没到家,她朝聂凤喊:“恁爸上哪儿了?”
聂凤指著屋里:“谈生意。”
每次王长盛来谈生意,聂丰秋总要神秘兮兮地把董春秧赶出去。等两人谈完,只有王长盛是笑着的,聂丰秋在人背后一副牙痒痒又拿人没辙的样子,巴不得一锄头下去把人敲晕了埋田里。
董春秧走不动了,扒著院子的墙大喊:“聂丰秋俺要生了!还谈啥破生意!”
聂丰秋从屋里出来跑丢一只鞋子,来不及穿上只好拿在手里,光着一只脚骑三轮车载董春秧去医院。路上每颠簸一下,董春秧腿间便渗出一股浑水,淌进车缝滴到地上。村里的人沿着水迹就能跟上车尾。
聂凤等不到人回来,王长盛又走了,他摸不着灶台,只能吃摘回来硌坏了没能上缴承包的酥梨。梨太甜了,他没吃几口就放一边,不一会儿蚂蚁爬来分梨,他抓一只放手里玩。
天快黑了,只有聂丰秋回来,过门而不入,跑到别人家拍门。
“俺不是骗钱,俺的钱都拿去投资了,就是做生意去了。恁先借俺一点,救救俺家春秧和老二,等俺之后赚大钱了就还恁!俺给恁写借条!”
聂丰秋跑了多少户人家,聂凤就听了多少回这话,只有那么一两次能听见聂丰秋说谢谢。眼看膝盖跪得全是灰的人回来了,聂凤张嘴刚要说喝粥,被人一脚踹到地上。聂凤翻了个跟斗站起来。路过的聂丰秋突然截返,脸上一阵喜色,嘴里念著:“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聂凤被拎到离家不远的一户人家里,闻到饭香流了一下巴口水。然后他看见聂丰秋跟当家的进屋,只剩窗户上的人影在动。
“俺给恁家建树找了个媳妇儿。”
“谁?恁小孩儿?不中!拿女娲娘娘做买卖,不中……”
“他跟了建树就能保佑恁家。”
“……还是不中。”
“咋不中?俺不跟恁扯过子(3),等俺小孩儿够岁数了大家保准都来抢亲。恁现在给一半礼金把这亲定下,就是解决了建树日后的事儿,心里也踏实,对不?”
聂凤没再听见声响。不一会儿聂丰秋数着一沓钱从门里钻出来,掠过聂凤往外走。聂凤正要跟上,被当家的抓住脖子。
“恁是俺家建树的媳妇儿了,上哪儿去。”
聂凤没听明白,捧著男人端来的面皮儿吃得簌簌响。
男人叫董丁旺,娶了个特别矮小的女人,叫王贵枝。聂凤听着两人聊天才知道董春秧生了个男孩,货真价实的男孩,但董春秧大出血不止,医生又不小心把孩子的耳朵剪了,大的等著救命,小的等著缝耳朵。
过了两天,王贵枝出门打水时在门口被绊了一下,低头看,不是蔬果就是肉,有猪有鱼,还有几根烧到一半的线香。她抬头没看见放吃食的人,便蹲下把东西都放进桶里,提起桶来才发现有点沉。她正要往回走,听见不远处有动静便跟了过去。
原来是董春秧抱着孩子回村了,要不是怕受风寒她多想让聂丰秋开车绕村子溜一圈。为了保佑孩子的耳朵,两口子给孩子取名董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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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坷垃头儿:小孩子
(2)橡皮脸:不知羞
(3)扯过子:找借口,说谎
第4章
董聑活到三岁没见过聂凤,只从别人嘴里听说家里不止一个孩子。在两岁之前他以为那是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老三。
他蹲在河边踩水,董春秧用棒槌敲衣服敲得邦邦响。住村头的爱芳也来洗衣服,边洗边偷偷打量他。他捡起石子想扔爱芳的盆里去,没想身子仰得太后重心不稳差点掉水里,被爱芳及时捞了回来。董春秧说爱芳救了他一命,爱芳却小声跟他说:“恁的命都是恁哥给的。”
他水还没玩够,董春秧洗完衣服一手抱他,一手抱衣服堆成山尖的盆子往家走。半路遇上董大爷的儿子,这人长了钩子眼,说话低声下气的可总是不正眼看人,替董春秧抱着董聑的时候讲了伏羲和女娲的故事。董春秧早到家了,董聑还在路上,他听见男人叹息道:“恁俩简直是伏羲跟女娲。”
董聑边吃加了鸡蛋的烙馍边问董春秧老大老二上哪儿去了,董春秧却抱起他亲两口说:“俺就恁一个儿子。”可他明明听见昨晚聂丰秋熄灯前跟董春秧说:“咱老大要冻坏了,那董丁旺连件新衣服都不给咱孩子穿。”话音刚落聂丰秋挨了两巴掌,又被拎起耳朵拧了一圈。董春秧说:“恁还不如惦记惦记先前放咱门前的酒和肉。”
起初董丁旺确实把聂凤当神一样供著,照葫芦画瓢也在院子里砌了一间小屋,有一户小窗,聂凤很快就喜欢上这里。王贵枝喂食的时候会轻轻擦干净他嘴边,他吃得急了又叫他慢慢吃别噎著。他喜欢趴在王贵枝身上,比床温软,王贵枝还会搂着他摇来晃去哄他入睡。没多久他就把董春秧给忘了。
家里供了神,董丁旺便不踏实,总怕谁来抢了偷了。到了收梨的日子,他跟着搬运车到城里找师父算董建树娶媳妇儿的吉日。
师父拿着聂凤的生辰八字说:“这孩子命苦啊……”
董丁旺玉米啃到一半不啃了,“咋的?她可是女娲托生!”
师父嘿地一笑,“巧了,俺是财神爷托生。”
董丁旺几乎找遍了城里的师父,带去的钱就这么花光了。
回到村里,他从聂凤嘴里抢下一块肥肉愤恨地撕咬。王贵枝急忙抱住聂凤背过身去,不让聂凤看见董丁旺的脸。董丁旺更生气了,把手上的油都揩到布帘上,“明天就把恁退了!”
第二天天刚亮,大伙儿还没下田,董丁旺拎起还没睡醒的聂凤出门。门外放着刚煮好的肉,肉汁聚在盘子里发光,董丁旺闻着肉香走不动了。聂凤刚好醒来愣愣地看着他。他想了想,把聂凤放下:“把东西拿进去。”然后路过董春秧家下田去了。
往后王贵枝不再伺候聂凤。聂凤除了不能出门,家里有活儿得跟着干,董建树不愿意干的都落到他头上。
董聑长到三岁能跑赢牛皮过猴,董春秧时常满村子喊才能唤回董聑。她不像以前那样耐操劳了,三年没下田,喊两声就觉得身子发虚,得扶著门框才站得住。
董聑跑回来,她趁着给孩子擦汗拍了两巴掌。“恁又跑哪儿野去了?村子都给恁踏平了。这双鞋再跑到让俺看见恁脚趾头,以后耙子坏了也不用做新的,拿恁脚耙一耙就好了。”董聑一声不吭跑到屋里喝水。董春秧看见董聑身上挂满枯枝枯叶,骂道:“恁又去爬树了是不?猴子托生的?”董聑一声没应,她又怨道:“恁跟谁学的牛脾气,嘴巴白长了?”
这时有人跑到院子里:“哎哎秧子啊,恁家老大发热送到卫生室去了,恁去看看不?”
董春秧忙着追董聑,刚踏进屋里,被往外冲的急猴撞得脑子发昏。“哎恁又跑哪儿去啊!该吃饭了!”
董聑跑到一半被松开的鞋带绊得栽一大跟头,干脆脱下鞋子赤脚跑。卫生室比村民的房子简陋许多,窗户只有一个格子框,冬天灌风夏天浇雨。董聑离老远就看见城里派来的年轻村医坐在里面,他冲进去看了会诊室也看了厕所,除了村医没别人。
村医叫嚷:“别跑!恁脚流血了!”然后逮住董聑按到床上,用清水洗伤口又上药水。
董聑一脱身又赤脚跑走。跑得急,手里的鞋子掉了也没捡,一直跑到董丁旺家才停下。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吃饭,他只看见董丁旺和董建树在桌上吃饭。董丁旺招他进去一起吃,他摇摇头就跑走了。
董丁旺松一口气:“这肉还不够咱爷俩吃呢。”又对侧门喊道:“再来点儿肉。”聂凤摇摇晃晃捧著个小碟出来,刚放下,董丁旺立刻皱起眉头用筷子敲碟沿。
“这肉汁呢?”
“妈拌面了。”
董建树只比聂凤大两岁,坐下的个头跟聂凤站起来差不多高,“放屁!就知道欺负俺妈是个老实头。”
聂凤吸著鼻涕摸到嘴边的肉末吃进嘴里,见没人找麻烦了便回到灶台端起碗继续吃面。没了肉他就吃萝卜豆。王贵枝往他的面条倒了点肉汁,他看了王贵枝一眼,又低下头吃面,只是速度快多了,生怕王贵枝要他把肉汁倒回去,也怕屋里没吃饱的爷俩看见。要是董建树说他栽赃王贵枝,他说不清。
王贵枝说:“今晚等爷俩洗完澡,恁先洗,俺最后。”
聂凤放下空碗舀水洗锅。他站在板凳上说:“大夫说天气冷,让俺病好了再洗。”
“可恁出了几天汗再不洗要发臭啊。”
聂凤没说话,晚上吃完药洗过脚擦过身就到院子里趴大黄狗身上睡。
第二天一早他被大黄舔醒,洗了把脸喝两口水填填肚子就去挑水回来蒸窝窝。董丁旺叮嘱过他,要是出门一定不能让人看见,于是他挑天没亮的时候带上大黄去挑水。路不好走一人一狗都习惯了,大黄比他机灵跑得也快,遇到坑就停下来等他,用湿润的鼻头顶他的腿。
尽管天没亮,聂凤还是能看见井边坐着个人。他记得董丁旺的话,躲在树后等人走了再打水。那人一声不吭坐了好久,一动不动,要不是聂凤来打过水,还以为井边有座石像。眼见天快亮了,这水是打不成了,聂凤提起桶正要往回走却见那人动了──不是往别处走,而是倒头往井里扑。聂凤扔下铁桶跑过去,堪堪抱住那人的腿,力气不够把人拽上来反被带到井里噗咚一声响。
大黄一看人不见了就扭头往家跑,硬是把还没醒的董丁旺从床上给拽下来,叫一声就往门外看,来回好几遍。董丁旺终于明白过来出大事了,随便披了件衣服就跟着狗一路跑到井边。井下的两人还活着,只是扑打水面的声响越来越小。幸好拴铁桶的绳子还在,董丁旺把绳子一头缠自己腰上,另一头扔井里。
先上来的是聂凤,倒在地上吐一大口水,抖得牙齿打颤。大黄绕着他转,不断用头去拱他。还在井里的人扔开了绳子,董丁旺来气了,问井里的人:“恁要死死别的地方去,恁死井里头了以后大家还要不要用水了?”
那人最后还是顺着绳子自己爬了上来。聂凤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女人,头发一缕缕交错挂在脸上比董建树嘴里的鬼还要吓人,聂凤闭起眼睛不敢张开。
董丁旺趁天刚亮路上人少,一手拎桶一手拎聂凤跑回家。王贵枝烧好热水让已经冻僵的聂凤赶紧洗洗。聂凤用桶盛了热水蹲到桶里泡著,他没觉得舒服,那水在烧他烤他。突然窗外传来董丁旺的叫骂声:“恁下不下来!”
聂凤抬头看,树上有个很小的身影,一双眼睛正盯着他。董丁旺没能把人喊下来,于是扛起斧头把树拦腰砍断,树上的身影栽到地上也没叫一声。
聂凤又烧了两天,送去医院输液热度才退下去。王贵枝陪着他,见他人清醒了又闲着没事干便跟他聊了起来。
“恁那天救的是雪蓉婶儿,人长得俊就是脑子不好,这不是她第一次闹事儿了,不过她人不坏。以后恁遇到她走远点儿就是了。”
聂凤之后去打水没再碰上雪蓉,倒是树林里躲著个人影,像那天树上的小小一个。他打了水就跑。突然一颗石子扔到他头上咚一声响。大黄最忙,扭头朝人影吠叫还要回头看路追聂凤。回到董丁旺家,聂凤才发现打回来的水洒了一大半。
天已经亮了,他不能再出门。
第5章
董聑第一次在自家院子看见聂凤,那年村里正巧闹涝灾。
前两年天比较干旱,村里收成都不好,人人都盼著天老爷多下点儿雨水,没想到盼来了洪水。起初雨水足,家家户户想着上缴完承包的还有余粮,再做点买卖。很快大家发现村里的泥路没有一天是干的,踩轻了滑脚,踩重了吃脚,半个鞋底就没影了。接着雨越下越大,想下田的人出门还没走到半路就跑了回来。雨水瞄准了所有屋顶,噼哩啪啦砸出一个个洞来,屋里的人只好用盆子盛着。董聑出不了门便搬椅子坐在盆子旁,把两只脚泡进去。
董春秧一觉睡醒见水漫到桌腿一半,赶紧把全家人叫醒。外面已经没有路了,像池塘又像湖,只是黄水浑浊一片。村长蹚水里过,一家一户地喊过去要注意安全,尽量往高处躲洪水。
这时董大爷的儿子跑来对村长大喊:“董丁旺到镇上去了,家里就贵枝和俩孩子。这雨瞅着要继续下,要找个人去她家看看不?”
聂丰秋一听,抓起斗笠就跑出门。
王贵枝把俩孩子叫到桌子上坐着,自己蹲在灶头上,锅里窝著两只养了没多久的鸡。聂丰秋一进门就抱起聂凤,“贵枝,恁抱上建树上俺家好互相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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