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之间隔着一条小河,没有桥只有石板。聂丰秋在前面探路,时不时回头看王贵枝有没有跟上。他刚过完石板就听见王贵枝喊了一声,他赶紧回头,王贵枝已经顺湍急的河水飘了一段距离,水面还浮现一小片歪歪扭扭的暗红色,在脑袋的位置。四下无人,聂凤被雨水呛到一直在咳,聂丰秋眼见王贵枝和董建树越飘越远,他咬咬牙加快了脚步往家跑。
“有人掉河里啦,谁来搭把手啊!”
聂丰秋一路吃着雨水喊过去,到家放下聂凤又往外跑。董春秧让聂凤跟董聑都蹲桌子上护好两盘昨天蒸的窝窝,两人中间夹着一条小黑狗。董丁旺家养的大黄跟着聂凤游了过来,见没它的地方又游走了。
董聑撕开一个窝窝分聂凤一半,“恁不是会补天?”
聂凤光吃窝窝不说话,眼睛盯着盘里的。董聑把董大爷儿子告诉他的故事告诉聂凤。等吃完了聂凤问:“俺长得像她?”
“俺没见过。”
“在哪儿能看见?”
“不知道。”
后来水涨到桌子那么高,几天才退下去。路通了,董丁旺终于赶回来了。村长非要他坐在椅子上才告诉他媳妇儿跟儿子被洪水冲走的事情。
“不只是贵枝跟建树,好些人都找不着了。村里房子好多都塌了,恁这儿还好好的,想开点儿,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村长点根烟的功夫,董丁旺一口气梗在胸口晕了过去。
董春秧把聂凤赶到小屋去住,那里早就摆满了杂物。她关上房门跟聂丰秋说:“恁看看这阎王爷,又方(1)死了两个。”
“瞎说啥呢。”
“恁快想办法把他弄走。”
“啧,恁想清楚,这几年咱产量有达过标不?今个儿被洪水这么一闹梨树都要活不成了,到时候咱连窝窝都吃不上。现在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劳动力。”
董春秧说不过聂丰秋便跑去做饭,聂丰秋舀水给自己洗澡,顺道给俩孩子也洗洗。
三人脱光衣服站在一起,董聑眼睛巡了一圈,问:“他是俺哥哥还是姐姐?”
聂丰秋朝聂凤底下一指,“这样是哥哥,”又一掀,“这样是姐姐。”
洗完澡,董聑看见大黄跑来跟小黑狗玩到一块儿去,想也没想就从墙上挖一块碎砖朝大黄扔去。大黄跑了,小黑狗夹着尾巴只敢抖不敢动。董聑把院子门关上又挖来几块碎砖追着小黑狗扔,小黑狗满院子窜。聂凤看了看院子,几面墙上好些地方都长了可观的洞。
聂丰秋过了几天才上门找董丁旺。那房子泡过水后董丁旺就没再打理过,每天都是不同人上门劝他吃饭喝水,不然他躺床上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聂丰秋把一碗热面条放桌上,又放了一小沓钱,说:“恁看,留着个儿媳妇儿只会让恁想起儿子和媳妇儿没了,伤心得吃不下饭,不如让俺把这孩子接回去养。”
董丁旺安静地吃着面半天没吭声,聂丰秋当对方答应了就走了。
过两天换董丁旺找上门来,把聂丰秋给的钱拍到桌上。“俺当年给的礼金可不止这些。几年过去了盐都涨价了,恁给这个数不合理吧。”
聂丰秋把小孩跟狗都赶到院子去,关起门对董丁旺说:“他在恁家都这么多年了,早是恁家的人了,没少给恁干活儿,硬要算恁还要给他工钱。”
“恁当初说他是女娲托生,这是真是假恁心里清楚。恁再搬歪理跟俺扯,俺就出去喊恁生的不是女娲托生,是个怪物,把俺一家都方死了!”
“那俺不要了,恁把他领回去。”
“俺是淋了雨但脑子没进水。今个儿就跟恁讲清楚了,孩子,俺不要了,钱,双倍还给俺。”
地里的果树根都泡坏了没法继续种植,谁家不愁钱呢。董春秧铲完果树回来知道聂丰秋愁赔钱的事情,她心里着急但嘴上不说。洪水后好多鱼被冲到地里,果树是没了,但各家各户抓了不少肥美的鱼,董春秧做了个鱼汤,等聂丰秋吃饱喝足上床给她捏胳膊捶腿的时候才慢慢找话聊。
“隔壁村的大傻还差个媳妇儿。听说小时候不傻,有一次上树掏鸟蛋摔下来摔傻的。他妈本来就是个疯子,他爸是个瞎子。这不正好嘛。”董春秧反过来给聂丰秋按摩,“咱孩子六岁了也该上小学了。听说县里的学校要办不下去了,请不到老师。去掉还给算盘精的钱,剩下的钱能让咱孩子到城里上好一点儿的学校。”
第二天吃早点的时候董春秧边给聂凤夹菜,边跟他说:“今个儿带恁去隔壁村玩儿,那来都是些陌生人,千万别叫人看见恁底下,听见不?恁就说只有恁男人能碰。恁男人要是想碰恁,恁就说过几年,恁现在还小。”
碗大,把聂凤的脸挡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点头的时候连眼睛都不见了。
董聑穿好鞋子等在门口。聂丰秋把他拦下:“恁凑啥热闹。待在家里。”
董聑趁其他人准备出门的功夫,把三轮车上的化肥倒掉,钻进袋子里待着。两村离得不近,聂丰秋正巧开车去。
去到瞎子家,聂丰秋和董春秧递上两条处理好的大鱼,瞎子没敢收下。董春秧问瞎子:“恁儿子有十九、二十了吧,媳妇儿找了没?”
瞎子叹气,“这辈子就咱爷俩过了。”
董春秧握住聂凤胳膊往瞎子身边推,“这儿有个现的。”
瞎子一摸聂凤的个头就摆手,“太小了。”
“不小,得先养熟。过几年就能让恁抱孙子了。”
“这孩子谁家的?”
“俺家的,孩子太多养不过来。早晚也是要找人家的。”
瞎子摸了聂凤的眼鼻耳朵,不缺件,嘴里喃喃道这好,这好。“这孩子咋没声儿啊?会说话不?”
董春秧掐了聂凤一下,“叫爸。”
聂凤照着喊了一声。
瞎子眉头一皱:“这咋听着是男孩儿的声音啊?”
董春秧没想到瞎子不傻,急切地看向聂丰秋。聂丰秋朝聂凤喊:“裤子脱了。”
聂凤没动静,看向董春秧。他对董春秧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这几天刚记清,现在又模糊了。聂丰秋拉过聂凤一把拉下裤子和内裤,把细小的阴茎往上摆再捂实。董春秧拉过瞎子的手去摸聂凤那条缝。不仅是阴茎,聂凤连睾丸也长得小,瞎子没摸出那是蛋。
董春秧和聂丰秋揣好钱出门的时候看见杵在门口的董聑,两只手不大倒抓着几块石头。董聑百发百中,砸完窗户砸傻子瞎子。董春秧呵斥着上前,董聑连她和聂丰秋一起砸,只有聂凤在厕所洗屁股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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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方:克
第6章
聂凤乐意待在瞎子家,活儿不多,能吃饱,还能跟傻子说上一两句话。
瞎子一开始不瞎,甚至能绣香包。他们家老几辈分下来的田正好是村里最差的那块,别人种出来的梨又大又甜,他们家的又小又涩,干脆改种香料,做香包。几代男人都被笑话做女人的活儿。瞎子是几代人里香包绣得最好的,也是最先瞎的,看东西模糊得像有一层浓浓的春雾,看久了头晕想吐。他趁还能看见,教已经摔成傻子的儿子做香包。傻子眼神好,做得快,就是款式简单了些,但配色大胆又鲜明。
聂凤跟傻子到镇上去做买卖,人家看是傻子做的,一个两个觉得新奇来光顾。傻子一手收钱,一手找散,大家都惊讶这个傻子还懂数。聂凤眼睛跟着钱转,傻子就是他的数学老师。香包很快只剩一个,傻子收摊。聂凤指了指遗留的香包,傻子把香包放他手里:“送恁的。”
瞎子急着抱孙子,每过一段时间就问聂凤几岁了。聂凤哪知道,连出生年月日都不知道。瞎子也就不问了。逢年过月,瞎子摸摸聂凤的个头到哪了,去年到自己肚脐,今年还是到肚脐。瞎子给聂凤添肉添菜,让他快高长大。聂凤知道这是好话,董丁旺和王贵枝总这么跟董建树说。
瞎子和傻子做香包赚的钱比村里的人多些,伙食便好些。聂凤吃撑了,在院子里摆弄晾晒的香料消食。瞎子摸索著走来,问他:“今年回娘家不?”
聂凤没问什么是娘家。他来了不止一年,瞎子倒是头一次问。他说:“不回,香料还没晒好。”
瞎子心满意足,往聂凤手里塞了一个酥梨,“咱家种不出梨子,买还是能买到的。恁要想吃,告诉爸。”
除了吃得饱,聂凤还睡得暖。瞎子让他跟傻子睡一屋。傻子个头大身子暖,两人贴著睡聂凤不像往常那样发抖。有时候聂凤裤子会湿一块,他掀开被子没看见自己尿床,倒是傻子裤裆湿了沾到他身上。傻子也没尿床,那不是尿骚味,有点腥。冷风钻被窝里聂凤打了个寒颤,脱掉裤子盖上被子继续睡。第二天一早,他喊傻子把裤子也脱掉一并洗了。
夏天的时候大家都穿短裤衩,热了被子也不盖。聂凤有一次半夜转醒听见傻子在小声哼哼。傻子见他醒了再也憋不住放声大哭,说不舒服,手不住地去拨裤裆。聂凤怕哭声招来瞎子便捂住傻子的嘴。以前就是这样,董建树不管哭什么,第一棍铁定落到聂凤身上,要么就是饿个一两天。傻子是不哭了,可聂凤仍是没弄清是什么问题,更别提解决问题。他叫傻子脱裤子。傻子边脱边蹭,忽地哼一声,一股腥味散开来。聂凤这才确信傻子以前不是尿床,那喷到身上的东西分明不是水。他用傻子脱下来的裤子把东西擦掉,傻子脸不烫也不急嚷嚷了。打这之后,傻子一不舒服就自己脱裤子蹭,旁边的聂凤睡得好好的。
瞎子鼻子灵,好几次闻到屋里跟被单的味道,心里暗叫要抱孙子了。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没见聂凤肚子大起来,除了吃饱时瞎子能摸出聂凤肚子有点鼓,其它时候都是瘪的。聂凤从地里摘回来香料晾晒,听见瞎子跟村医在那嘀咕。
“上医院大夫是不是要看底下?”
“不看咋知道恁儿媳妇儿咋回事儿?反正俺不会看,这病得上大医院。”
“这大夫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都有。”
“这咋能让别的男人看?不中!”
村医要走,一转头看见聂凤,嘴巴来不及捂表情来不及换,只能心虚地笑两声。他问聂凤几岁,聂凤不吭声。他又问:“来红没?”
聂凤走进院子把香料铺满席子才张嘴:“俺没生病,不上医院。”
村医走后瞎子愁上加愁,隔天带聂凤到庙里跪了一个早上。
聂凤问:“咱拜的是啥?”
“神仙啊。”
“女娲娘娘吗?”
“送子观音。”
观音像顶着一张大脸,半睁著眸子凝视聂凤。瞎子叫聂凤磕头跪拜,聂凤没磕头,直视观音的眼睛。晌午一过傻子吵着要回家,眼瞎的逮不住四肢发达的,傻子已经跑到牛车上坐好牵好撇绳。
傻子脑子不好使可车赶得快,到了家跳下车就去找吃的。聂凤牵过在啃野草的牛,看见柴火垛旁的墙上有一道缝,特别像观音的眼睛,也像别的,他蹲在那里看了很久。最后他用水和泥把缝给填平了。
他在瞎子家一直过得挺快活,直到聂丰秋找上门。
第7章
聂凤东西少,全收拾在一个布袋里。傻子知道他要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在董丁旺家呆了几年,瞎子家也呆了几年,实际天数数不过来,他说不知道。傻子开始哭,埋在枕头里呜嗡呜嗡响,嘴里说着讨厌聂丰秋,下次要再见到就拿针扎他。傻子做香包没少让针扎手指头,想起那连心的痛哭得更伤心了。
上个月聂丰秋不在家,村长找到董春秧,说:“恁家孩子岁数差不多了,有好几家跟俺表示想跟恁家提亲。”
董春秧支支吾吾问有哪几家。村长边说边走到小屋前往里喊,没人应,突然窜出一条大黑狗,风带动布帘,村长看得一清二楚,小屋里没人。
聂丰秋回来时看见董春秧六神无主的样子,才知道事情败露。
“村长让咱一定要把人要回来……”董春秧说。“董丁旺也想跟咱提亲……”
当年那场大水不止王贵枝和董建树没了,光能找到尸体的就十几口。董丁旺跟一个寡妇二婚,今年年初刚生了个小男孩。
聂丰秋还没想出办法,第二天王长盛找上门,伸手就要钱。聂丰秋给了一些,王长盛还没数就皱眉头,“恁打发谁呢?”
“俺是真没有了,大水之后梨不好种,不信恁去问问别家。”
王长盛走的时候顺走了聂丰秋一直舍不得喝的茶叶。聂丰秋气不敢撒,跑到董丁旺家问对方提亲是怎么一回事。
董丁旺说:“恁想想聂凤嫁给谁最安全?俺要求不高,聘礼就不给了,宴席恁来操办。俺保证没有人会知道聂凤的事儿。”
人家碰点子吃糖(1),聂丰秋怕是糖没吃成先招一身蚂蚁,他愁得一夜间把家里的烟抽完了。
他到瞎子家是前几天太阳最毒辣的时候,那辆三轮车残旧了许多,车上坐着董聑。他一见到聂凤便把人拽到一边:“恁长胡子了咋不知道刮!”
聂凤上手摸了摸,最近下巴是有点毛绒绒的,量不多,偏软。他不知道下巴上长的是什么。
瞎子不刮胡子傻子也得刮。聂丰秋跑到厕所找到刮胡刀,把两兄弟喊过来对董聑说:“教恁哥刮一下。”然后跑屋里找瞎子去了。
刮胡刀握在董聑手里看着就不长眼,聂凤一动不动连气都不敢喘。董聑刚在聂凤下巴上轻轻刮一刀,傻子拿着刚做好的香包跑来让聂凤装香料,董聑把刀头转了个方向横在傻子眼前。傻子平日里没少刮伤自己,只好一边倒退一边伸长脖子看着聂凤。
“女娲有庙。”董聑重新给聂凤刮胡子。
等刮完了聂凤大舒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憋死,气还没喘均又急着问:“在哪儿?”
董聑像没听见一样专心洗刮胡刀。细软的几根毛发被水一冲早不知道上哪去了,但他仍认真给刀片冲水。
聂丰秋出来的时候搭著瞎子的肩,瞎子似乎哭过,眼眶泛著光。聂丰秋把傻子招到车上,带上聂凤把车开到市里。傻子见着新鲜的东西就叫聂凤看,两人说着小话。董聑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馍馍塞傻子嘴里,傻子分聂凤一半直到下车也没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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