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俩呆车上。”聂丰秋单独领傻子往一栋楼走去。
聂凤抬头看,眼前的建筑比村里的平房高多了,人来人往,还有好些人穿着白裙子和白大袍。
“这是医院。”董聑说。“看病的地方。”
聂凤突然挠了挠手背,他记得以前输液被针扎得可痛了。
聂丰秋不一会儿就提溜傻子上车。聂凤问傻子:“恁哪儿不舒服?”
傻子摇了摇头。
前面开车的聂丰秋一边拧钥匙打火一边问傻子:“看没看见大夫?”
傻子说:“看见了。”
聂丰秋哼著小曲载三人回村一趟,聂凤躲在麻袋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终归是变了,树长高了房子旧了。村长隔着小屋的布帘看见聂凤的一双脚。等天快黑了聂丰秋再把傻子载回瞎子家。
瞎子守在院子门口,一听见车声就喊傻子的名字,“看大夫了不?大夫咋说?”
傻子的馍馍消化得七七八八,“看见了。爸,俺饿。”
瞎子眼睛看不见也能捣腾一桌子菜,忙邀聂丰秋他们进屋吃饭。董聑头一扭,跟来时一样赖在车上,侧过身子抱臂就要睡的样子。聂凤可饿坏了,捧著碗吃起拌豆腐。
聂丰秋说:“大夫说能治,但这医药费实在贵啊,俺听见心都凉了。恁卖香包哪够到城里打工赚得多。”
瞎子听了没说话,米饭就著眼泪吃了半碗。
聂丰秋来了不止一天,天天来,瞎子天天笑着迎客,送客时总摇头叹气,人瘦了半圈,天上的月亮也跟着瘪得只剩一半。饭桌上聂凤给瞎子夹菜,瞎子搁下碗说吃不下。到了半夜瞎子把聂凤叫到跟前,握住聂凤的手。
“恁到了大城市别忘了恁是俺家的人,恁到头来还是要回来给俺家生个胖小子的,知道不?”
聂凤点点头,回屋里就跟傻子说了。傻子一开始没明白,知道要见不着聂凤了眼泪就来了,最后是哭着睡着的。聂凤第二天离开时没叫醒傻子。
天还没亮,聂丰秋的车轰轰响。他跟聂凤说:“恁找工作记得年龄往大了说,小的人家不要。恁跟恁弟弟住外爷爷那边儿的一个亲戚家。平日恁弟弟上学恁就去上班。拿工钱了就交给恁弟弟,恁没上过学不懂数。这钱呢大份的咱留着,小份的给瞎子家。问起来恁就说就挣恁么多,不用报全数。”
聂丰秋还唠叨了很多话,聂凤一早出行饿著肚子都没听进去。
谁料一下车,事情变了个样。
聂凤看着那个表了几层的表舅收下聂丰秋的钱,董聑把他推到客厅角落,鬼鬼祟祟地对他说:“恁去上学。”
布袋破了,聂凤正收拾掉到地上的东西。“钱呢?”
董聑掏出五十块左右的散钱,“花完再算。”
“那恁干啥?”
“玩儿啊!”
房子只有一个房间,那是表舅住的。客厅大,放了一张双人床。董聑扑到床上把床撞得嘎吱乱叫。聂凤摸了摸不掉灰的墙,凑上去用力嗅,跟村里的气味不一样。他听见聂丰秋走了,放下手里的布袋。
“俺不识字。”
“倯蛋。”董聑蹦下床拉开椅子就在桌上翻开书,“俺教恁,记好了。”
聂凤画了一下午的字,笔头磨平干尖开花,几个手指头都蹭得黑乎乎的,直到表舅来喊人吃饭。
饭是剩饭,两碟剩菜,混到一起看不出来原本是鱼还是豆腐。表舅把钱揣兜里赶着出门,说是有事。
董聑在菜里挑能吃的,问:“恁叫啥?”
“聂凤。”
“哪个fèng?”
“凤凰的凤。”
“娘们儿。”董聑骂道。过一会儿没声响,又独自说:“俺叫董聑,两个耳字并一起,耳朵的耳。”见聂凤看过来,他去翻耳朵上的疤让人看。
粉色的一道疤横在耳廓和头皮之间,头发盖过去就看不见了。聂凤忽然觉得耳朵痒,挠了挠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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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碰点子吃糖:凭借机缘得到某种利益
第8章
学校离表舅家有一段距离,表舅带董聑和聂凤坐公交车。他指明学校的路,也指明附近的工厂,那是他上班的地方。车窗拉到一半卡住了,聂凤探头,在一片方块和圆柱中看见黄白的烟往天上飘,这是聂凤唯一熟悉的东西,村里做饭烧火的时候也能看见烟,但那是灰黑色的。
上学那天,聂凤一早起床收拾自己。睡他旁边的董聑迷迷登登翻著身骂他烦人。等聂凤背起董聑的书包出门,董聑腾地冲到人面前把人拦住:“恁上哪儿去?”
“学校。”
“现在,”董聑没看见窗外有光。“现在才几点?”
“走着去,差不多了。”
“不是有公交车吗?”
“俺没钱。”
董聑在客厅里转几圈终于转清醒了,把钱塞到聂凤手里。车费五分钱,来回两张五分钱,可董聑抓来的一把钱合在一起聂凤得算一阵子才算清。董聑刚躺回床上,看见聂凤揣好钱就走。
“还走着去呢?”
聂凤只回头看床上的人一眼,到门口换鞋去了。
“欸恁等一下!”董聑随手抓起拖鞋扔去,被砸中的聂凤没应声,董聑骂人闷墩。
路上的人大多骑着车,要是挤到一起了就叮铃铃拨车铃,一时散开,没一会儿又聚一起,像天上的鸟。偶尔有汽车经过,聂凤都跑得远远的,那玩意儿跟牛车不一样,牛见了人会停,那玩意儿见了人会邦邦响,得人让着它。被牛撞了或许还有救,但被汽车撞了聂凤觉得自己能就地埋了。天渐亮,聂凤低头走路,越走越慢,一会儿在地上捡一张糖果纸,或是一个玻璃瓶。
“恁捡这些干啥?”董聑跟在聂凤身后问。
“卖钱。”
等走到学校门口,聂凤的书包塞了一半垃圾。他回头,看见董聑跑开的背影。
教室收拾得很干净,聂凤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桌子椅子。他挑了个没人坐的位置刚想坐下,旁边一个女生说:“这儿有人的。”女生把自己的背包放到空位上。聂凤又找了找,在教室中心的位置有一个空位,他问了四周的人确认可以坐他才坐下。他安安静静不说话便显得其他人特别吵,那些人说着暑假去南方玩了,闷热得很;没去玩的到家里开的餐馆帮忙跑腿,宁愿上学。聂凤听得特别认真。
“你在哪儿上小学?”有人问聂凤。
聂凤忘了问董聑,心里没答案便不说话。对方不恼,笑着跟他说:“听俺表姐说,中学比小学有趣多了。”
老师在讲台上喊董聑,喊到拍桌子聂凤也没应。等他反应过来应声,老师问他:“你照片呢?放假放到心散了还没收回来呢?所有人都交了就你没交,上学第一天叫老师点名批评够光荣啊你。”
聂凤这才知道刚刚大家手里拿着的小纸片是什么。瞎子家里挂墙上的都特别大一张。他说:“俺没有照片。”
“没有就去拍,要贴学生名册上的。还有,你头发太长了,剪短了再拍,别坏了学校的规矩。”
聂凤觉得这老师陌生又熟悉。她穿戴整洁又讲究,跟村里忙完农活忙做饭整天灰头土脸的人不一样,但他们骂人都一致不带喘气的。
放学,聂凤在学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董聑。他不含糊:“俺要拍照片,老师要用。”
董聑跑来的,气喘吁吁,“那走。”
“恁知道哪儿有照相馆?”
“这片俺都跑遍了。”
“还要剪头发。”
“事儿咋恁么多?这得花多少钱?”
“不花钱。”
聂凤回到表舅家,拿起剪刀就把头发剪了。镜子只作用于让他看明白头发长度达不达标,剪刀吃没吃肉。
俩人拍完照片回来,表舅也打包了食堂的饭菜到家,三个人分两份饭。表舅说了,“你俩还小,不用吃那么多,积食儿不好。”又问聂凤:“找工作了没?你爸说你俩在俺这儿的生活费从你工钱里扣。”
剪完头发聂凤把早上捡到的垃圾卖了,钱砸到桌上都没个声响。“工厂请人吗?”
表舅打量著聂凤:“你几岁了?上过学没有?”
“十八,没上过。”
“你明个儿跟俺上厂里去看看。”
聂凤被踹了一脚,往董聑看去。董聑趴他耳边说:“明个儿上学!”
“那俺啥时候去?”
“礼拜六礼拜天,一星期就这两天不上学。”
聂凤擦了擦嘴边的油,问表舅能不能改时间。
表舅说:“礼拜六俺约了人垒墙头(1),礼拜天吧。”说完,放下筷子又出门去了。
睡觉前,聂凤拿着今天发放的课本认字,越看头越昏。董聑问他:“今儿个在学校里没让人发现恁是假的吧?”
聂凤摇头。
学校里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只知道校长讲话讲得特别长,特别难熬,太阳底下他都闻到自己的汗臭了。在瞎子家,他可以随时去舀冷水淋一身爽快一下。在学校,那水龙头要么是坏的,要么出水跟憋尿憋久了一样,后面还有其他人等著用,他只能淋个胳膊,一点儿都不痛快。
字没认几个,聂凤一头栽桌上。他闭着眼睛摸上床,把董聑往里推了推。“恁今儿个出去玩花了多少钱?”
“都在兜里。”
“那恁玩儿啥?”
“嘿,没钱有没钱的玩儿法。”
“恁明个儿去玩儿也捡点儿垃圾回来。”
“没门儿,腌拉巴脏。”
聂凤没应声,董聑反倒不自在。
“恁咋知道垃圾能卖钱?村里都是把垃圾堆一堆烧了的。”
“以前到镇上卖香包,看见过别人捡垃圾卖钱。”
董聑没应声。过了会儿,“恁身上咋老有一股香味儿?”
聂凤摸出一个香包。
董聑就著窗外的光看见香包上绣了个凤字,又不出声了。过一会儿,“那傻子治不好的。”
聂凤转过头去看人,像看狗追自己尾巴一样,“治不好才好。”
董聑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以前聂凤跟傻子睡一床,也是说点小话就睡过去。聂凤只在冬天高兴,夏天可不乐意了,傻子人胖体热,每每把聂凤贴得热得受不了醒过来。董聑不热,凉凉的。表舅捡来的二手风扇一会儿有风,一会儿没风,聂凤睡不着,抓着香包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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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垒墙头:打麻将
第9章
工厂没收聂凤,管人事的一看就知道他几斤几両,他报十八二十也没用,连车间都没带他看就把他赶走了。表舅说:“厂子带你来过了,人家不收你俺一个拧螺丝的也说不上话。工作你自个儿看着找吧。”聂凤看着工厂大门,门这样大他就是进不去。
街上都是人,聂凤独自走着什么都探头看看,忽然看见个绿亭子放满了像书一样的东西,他停下来抬头看亭子上的字,不认识。在那些书一样的东西之间有几份图纸,坐在亭子里的男人见聂凤盯着看便把图纸抽出来:“咱们城最新的地图,有了它你想去哪儿都找得着路。”
聂凤伸手进裤兜,听完价钱后手不敢抽出来。董聑给的钱他都拿去缴学费了,剩下的他连公交车都坐不起。
亭子后方是个菜市场,聂凤经过肉摊的时候看到有大娘拿肉票想买肉。老板挥挥手说:“不用肉票啦。”大娘没听清。老板喊道:“前几天开始就不用肉票买肉了。”
大娘嫌老板动作太慢,老板愁著脸说:“俺手受伤了,砍不动骨头。”
聂凤上前一步:“能让俺试试不?”
聂凤没当过杀猪屠子,放学就去学。一大头猪瘫软在地上,老板一刀下去几乎把猪肚皮对半剖开却不见血,聂凤问:“这猪咋没有血?”
老板指著一个大金属盆:“运过来之前就已经放血了。”
聂凤这才看见猪喉咙的位置裂开一个大口子,大盆子里一股腥味。老板虽然用了巧劲儿但也剖出一身汗。聂凤一边看一边往角落缩,老板回头看见他退那么远便笑了。
“还学不?”
聂凤拿老板脱下来的背心盖在猪脑袋上才点头。
学校离菜市场远,聂凤放学都是跑着出教室的。铃声响,他刚收拾好书包就看见前桌女同学裤子上红了一块。他跟她提了一嘴,谁料女生刹时涨红了脸,直往厕所跑,许久不出来。他找来老师,老师进厕所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掩著嘴笑。
回到办公室,老师给学生家里打电话,“欸王妈妈,您方便给惜辰送裤子吗?”这个年纪怎么也不会是尿裤子,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听见了,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老师挂断电话,顺嘴道:“眼今小孩儿发育得真早啊。”
聂凤问:“为啥是红的?那是血不?疼不?”
那老师把聂凤赶出办公室,一边赶一边说:“这个你不用懂,你又没那东西,那是妮子的事儿。”
王惜辰是班上负责收语文科作业的代表。她总是跟聂凤说:“你作业做完了没?不懂的可以问俺。”聂凤知道这是因为老师上课总爱提问他,他一问三不知。
王惜辰是个热心肠,知道聂凤没上过学第二天就做了一叠小卡,用扎头发的橡皮筋串起来。小卡一面是字,一面是简单的图画。放学两人并肩走,王惜辰举著小卡问聂凤上面写的是什么。
“蚯蚓。”
王惜辰看了一眼小卡,“这是火车。”
“可背面画的是蚯蚓啊。”
“胡扯!俺画的是火车!”王惜辰看着自己蹩脚的画,声音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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