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不给沈浊拒绝的机会,狱卒就把沈浊推了出去,随后沐浴换衣,皆是沈浊被按着一步步完成。
待完全收拾好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残月高高挂在树梢,投射下惨淡的月光。
沈浊被人扔上马车,车夫甩下鞭子驾车前行。
晃晃悠悠走了许久,马车才停下,沈浊掀开布帘,一高大的红漆木门就映入眼帘,门上干干净净,看不出什么讯息,只两边的石狮子端庄威严地守着,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有几分骇人。
沈浊被人带了进去。
走进去,与寒酸的大门截然相反的装饰才一一在眼前铺展开,游廊曲折像是望不到头,每隔几步就有一左一右两盏宫灯照明。
宫灯以金丝做架,红绸为表,端的是奢靡华贵。
一连转过两三个弯,小厮带着他走上木桥,站在木桥往前望,将假山绿水尽收眼底。
绕过假山后,才算到达后院,小厮停住脚,给沈浊指了下前方雕饰精美的凉亭后就躬身退下。
沈浊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端坐在凉亭之中的人身上好一会儿,才掐了下手心,稳住心神走了过去。
清酒入杯,激荡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沈浊看了眼已经覆了满杯的酒水,敛袍跪在地上:“罪臣沈浊,拜见太子殿下。”
沈浊低头看着不染纤尘的石板,听见玉制的杯盏与石桌摩擦的索索声,他紧紧抿着双唇,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这个救他却又是他仇人的人。
“起来吧,”燕稷慵懒开口,声音里带着属于上位者的慵懒,他掀起眼皮看了沈浊一眼,道,“坐吧。”
沈浊看了眼被酒杯被推到的位置,道了声“谢殿下”就坐了过去。
燕稷没有穿朝服,只一身平常打扮,他身上的素色衣衫儒雅清正,要不是袖口绣着暗纹,看着倒像是一个平常的读书人。
这位太子对外的形象总是仁和的,所以相比于行事鲁莽、好大喜功的二皇子来说,这位太子更受文官的青睐。
可沈浊清楚,他看似平和无波的表面下,是一颗狠辣无情的心。
可纵使知道这些,他还是想不明白,这太子是怎么知道的他的身份,以及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见他。
难道是赵岸泄漏了消息?
可现在这个时间点,赵岸应该还没有投靠太子啊,他明明是二皇子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将这么重要的信息透露给太子呢?
除非,赵岸一直都是太子的人……
“这才刚见面,念清就皱眉头,看来是很不想见到孤啊。”燕稷道了句。
意识到自己前世可能不止被骗了一件事,沈浊心中五味杂陈,于是没收拾好情绪,冷巴巴道了句“不敢”。
他说完,燕稷就笑了,爽朗的笑声在夜色中回荡,沈浊只觉脑袋要炸开了,他想了想,决定主动开口:“不知殿下下因何事召见,罪臣实在惶恐,还请太子殿下明示。”
沈浊说完,燕稷的声音就冷了下去:“夜深思故人,孤想找个人叙叙旧,念清有何可惶恐的?”
沈浊早就知道燕稷这神经病似的脾气,只觉心累,他没心思在这周旋,只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太子殿下应该知晓,念清是戴罪之身,实在不配与殿下在此共饮。”
沈浊如此说,燕稷却只是摇头:“今晚我们不论身份,只谈以往。”他说着,杯沿碰上沈浊面前的酒杯,他看了眼沈浊,仰头饮尽。
看来是铁了心的了,沈浊无奈,在燕稷的注视中,也把酒喝了下去。
见酒杯见底,燕稷亲自给沈浊倒酒,碰杯,沈浊配合着,与燕稷闲聊。
大半个时辰过去,两人都喝了不少酒,沈浊看燕稷眯缝着眼就是不喊结束,心中疑窦渐深。
眼看燕稷头一晃就要磕到石桌上,沈浊连忙起身去扶,可不等他碰到人,就被燕稷伸着手臂揽住了脖子。
颈后的力道忽然加重,沈浊被压得踉跄,腰一弯脸就差点贴上燕稷的脖子。
“沈浊!”
脑后突然炸起熟悉的声音,沈浊身子瞬间僵住,腰还没直起来就梗着脖子转头。
身后,正是黑着一张脸的顾清。
第一百章 是不是因为我?
顾清整个人顿在原地,豆大的汗珠被月光浸上一层亮色,顺着脸颊的轮廓滚落,消失在墨色的衣领中。
沈浊视线在顾清的衣领处停留片刻,他眨了眨眼,视线上移,对上顾清的。
许是太过震惊或者匆忙,顾清眼中的担忧还没有散尽,沈浊无端被这样伤神的视线烫了下,后知后觉地直起腰,轻声喊道:“顾清?”
直至听见沈浊的声音,顾清才从惊愕和愤怒中回神,大步上前,也顾不上燕稷搭在沈浊颈后的手,一把把人拽到身后。
沈浊皱眉,直觉顾清现在已经有点不理智了,他拉了拉顾清的衣袖,等顾清回头看他,道:“刚刚殿下有点喝醉了,我就过去扶一下。”
沈浊说着,示意顾清赶紧行礼。
顾清抿着嘴唇不说话,两人对峙良久,他才败下阵来似的转过身对燕稷作揖:“微臣顾清,见过太子殿下,深夜叨扰,还请殿下莫怪。”
他的语气很冷,近乎咬牙切齿,沈浊无奈,暗道顾清也太不会隐藏情绪了。
就在他怕顾清被以此为难的时候,刚刚还在犯迷糊的燕稷就端正了身子,他嘴角噙着笑,不紧不慢地打量顾清。
视线触及被顾清拉至身后的沈浊时,笑意更深,甚至爬上了眼底。
沈浊心中的警惕更甚,他和燕稷共事的时间不短,深知他一笑准没好事,他想着,就伸手往后拉顾清。
可顾清不知怎的,非要和他较劲,他也不敢太过用力,于是就和顾清僵持在了原地。
燕稷丝毫不知两人之间的对峙,他笑着道:“孤只是深夜无聊,就找来念清陪孤喝几杯酒,聊聊儿时旧事而已,孤知道顾公子与念清交情颇深,但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吧。”
燕稷理了理自己的广袖,露出后面的残局给顾清看,道:“顾公子来得可真是不巧,孤刚准备和念清下盘棋呢,要不,一起?”
顾清回头看沈浊,沈浊自知没有什么下棋之约,但既然燕稷说了,自然没有他摇头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点头:“我的确与殿下许久未见了。”
顾清看着沈浊,欲言又止,最后只得点头:“下官无意打搅,只是有个疑问想向殿下请教,不知清风楼案件的重审,可是殿下授意的?”
燕稷点头:“孤与念清一起长大,自是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不相信念清会有杀人之举,今日翻案,不过是帮念清讨个清白罢了。”
顾清点头,道:“如此,下官代他谢过殿下。”
燕稷意味不明地看了顾清两眼,道:“不必。”
听过两人谈话,沈浊才知道自己身上杀人的罪名已经消去,而顾清,想来应该是去大理寺接他,却被告知他已经被人接走,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寻找,以至于刚刚见时还满头大汗。
只是,燕稷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所以,顾公子是来接念清的?”燕稷明知故问道。
“嗯。”顾清闷声回答,不过声音中的敌意还是很明显。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就带着念清先回去吧,至于那未竟的棋局,改日再续吧。”燕稷笑着瞧了眼沈浊,笑意盈盈道。
沈浊摸不清燕稷的意思,不过终于能和顾清离开,他也是松了口气。
“谢殿下,罪臣告退。”
沈浊走到顾清身侧,行完礼轻撞了顾清一下,顾清明显还有话要说,被沈浊提醒后,只好跟着行礼离去。
一路沉默,等出了府门,沈浊才真正松了口气,他问顾清:“我身上的罪名已经被太子给推了?”
“嗯,今天下午的事,陈术死了,留下了遗书,他把胡高才的死揽过去了,我知道后就来接你,可是晚了一步,你已经被人接走了。”
被留在府门外的踏雪似乎知道主人心中的焦急,正绕着石柱来回踱步,看见他们出来才停下步子,甩头打了个响鼻。
沈浊被它的样子逗笑,点了下头,算是对顾清的回应,他往踏雪走去:“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沈浊帮踏雪捋顺被风吹乱的鬃毛,发现顾清没有跟上来,扭头,就见顾清还停在府门前的石阶上,皱着眉头看他。
夜风轻轻吹过,撩起顾清垂下的广袖,沈浊这才发现顾清身上穿的,已不再是劲装。
顾清的头发半扎半束,头上的发冠由白玉制成,冷白的玉色映着头顶的月光,瞧着越发孤寂清冷,可这样的感觉,本不应该出现在顾清身上。
沈浊的目光定在顾清握紧的拳头上,耳边响起顾清有些迟疑的声音:“你……和太子,很熟吗?”
听见这个问题,沈浊结结实实愣住了,他缓慢抬头,盯着未曾悬挂牌匾的门楣,突兀开口:“顾清,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啊?”
顾清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表情出现片刻的凝滞,道:“误打误撞,得知带走你的是东宫的人的时候,突然想到以前偶然得知过,太子在这附近有一处府邸。”
“是吗?”沈浊讪笑一声,语气自嘲,“其实,我也是知道这里的。”
他说的是前世,他被燕稷带回来时,就是被安置在这座府邸。
此后一连数年,他都把这座府邸当成自己颠沛流亡之时,唯一的歇脚点,虽然它从始至终,从没有过名字。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阴谋而已。
沈浊陷进回忆的苦痛中,目光空洞,顾清的脸色却霎时变了,他快步向前,揽腰抱沈浊上马,甫一坐稳,踏雪就在空荡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裹挟到脸上带着潮意的寒风硬生生把沈浊从回忆中扯出来,他堪堪回神,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顾清的问题。
“我和太子是小时候认识的,但算不上熟识。”
沈浊的声音很闷,又带着点沙哑,被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就消融在呼啸的夜风中。
他不确定顾清有没有听到,可惜他现在心中乱得很,就没再重复。
夜已深,街上的灯火也没有多少,周身唯剩深夜的静谧。
寒风蹂躏许久的耳朵又疼又僵,沈浊抬手揉了揉,手还没有落下,就在不断的呼啸音中捕捉到另一种声音。
轻微却极速,穷追不舍,是脚步声——他和顾清被盯上了。
他不是习武之人,耳力也算不上好,顾清定是早就听见了。
马背上的颠簸渐渐加重,沈浊心中一凛,越发觉得声音近在咫尺。
他想回头,试图查看后面的情形,却被顾清冷声喝住:“别回头,抓紧,我送你去客栈。”
顾清的声音像是被分割成无数半,毫无章法地刺激着胸腔中的心脏,沈浊下意识听从命令,伸手抓住了缰绳。
缰绳总共就那么长,手掌之间无可避免地交叠,触及顾清手背上绷紧的青筋,沈浊心脏一颤,突感眼前划过一道刺目的火光。
有序的脚步声猝然变大,沈浊才发现这不是错觉,他怔怔抬头,就对上一双被火光映得分外瘆人的黑眸。
男人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枪,突然出现,昂首挡在街道的正中央。
沈浊见过这人,是顾林的老副将,叫钱行。
钱行身后是一支同样拿着武器的队伍,数十人,皆立枪挡在他和顾清的必经之路上。
顾清自然也看到了他们,但他似乎没有勒马的打算,沈浊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通过相贴的胸背以及手臂感知他同浑身肌肉一样的紧绷。
没有主人的命令,踏雪自然不会停止,它的蹄子重重踏在石路上,撞击而出的声响几乎把沈浊的心脏逼出胸腔。
人与马的距离迅速缩短,沈浊被炽盛的火光刺痛眼睛,闭上眼的同时紧紧抓住了顾清的小臂。
绫罗绸缎总是滑且细腻,沈浊手心早就布满了冷汗,他使着平生最大的力气,却还是几乎脱手。
风声骤然止住,沈浊睁开眼。
踏雪的颈背高高仰起,又带着他重重落地,停在距火把仅仅两步的位置。
顾清与钱行在僵持,两人都没有说话。
仅是这片刻的停顿,后面的人成功追上来,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少爷,您私逃出府,老爷很生气。”钱行躬身朝顾清行礼,道,“还请少爷速速跟末将回去。”
“把人送到客栈我就会回去。”顾清冷声回应,踏雪感知到主人的心意,闷哼了一声,来回踏蹄。
说罢,顾清拉着缰绳要走,对方却没有让行的意思。
“少爷,请不要让末将为难。”男人坚持道。
顾清闻言声音更冷,像是淬了冰碴:“我说,我要送他去客栈。”
或许是顾清的态度太冷硬,又或许是他们不敢真的伤到顾清,钱行最终让步,跟在顾清身后往客栈走。
踏雪的速度慢了下来,像是在悠悠地散步,但沈浊的心却冷到了极点,他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因为我?”
“家事而已,别瞎猜。”顾清闷声回了句,之后就沉默了。
京城中的客栈很多,他们没走多远就找到一个,顾清把沈浊抱下马,要送沈浊进去却被再一次拦住。
顾清只好停住脚步,没再往前走,对沈浊道:“我只是惹我爹生气了而已,你不要多想,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所以他才派人来抓我回去。”
顾清真的不适合撒谎,沈浊心想,他挤出个勉强算是轻松的笑容,回道:“嗯,我知道了。”
他绕过顾清,对上钱行那道势要把他活剥的目光,心中了然顾清被禁足的原因。
沈浊收回视线,拍了拍顾清紧绷了一夜的手臂,道:“我都明白的,你不要担心我,你回去好好同你爹说,服个软也好,不要和他对着干了。”
顾清垂着头,没有回答,沈浊自知和顾清多呆一会儿,顾清挨的罚就会多一分,他佯装轻松地转身,要进客栈的门。
这时,手臂被紧紧抓住,他听见顾清的声音:“既然和那人不熟,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好吗?”
沈浊怔住,不敢回头,他知道,他答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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