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枪的话刚遛到嘴边,围观者中,一个人影忽然闪出,挡在了那个疯学生身前。
“不许开枪!”他高声喝道,身上的制服干净板正的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您这是做什么?”下属问。
说不害怕是假的,可郑星和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开枪打死张河。
“...他是我朋友,他不能死...”
“...您朋友可杀了几个杀不得的人。”下属瞟了一眼戴尔温的尸体,“...尤其是...”
郑星和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到杀人的场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黑漆漆的枪口对着自己。
他小心回头看了一眼失去神智的张河,与刚才的残忍好斗不同,现在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瘫坐在地上,无神的双眼不知游弋去了哪里。少校冰冷的尸体安静的躺在他身边,半阖的眼睛灰蒙蒙,脸上僵着微笑还有凝固了的血迹,双臂朝着天空大大的展开,像是要拥抱什么。
“...我不管那些,总之你们要开枪,就先冲着我。”心脏快要跳出胸膛,郑星和压低声音,想隐去声音中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我死了,你们担得了责吗?”
沉默片刻,下属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
“...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虚伪的笑容仿佛从戴尔温的脸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直到被人架回寝室,赵梅梅还是没有恢复过来,双腿软的走不动路,不时发抖。姑娘们把她身上满是血污的脏衣服扒下来,带着她进了淋浴间。
热水淋在皮肤上的那一刻,她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
“是不是水烫了?”一个女孩低声问,“她怎么抖得那么厉害?”
“没有吧,我觉得水温刚好啊...”
赵梅梅眨眨眼,扭头看了看身边同样赤裸的,小心翼翼的女孩们,忽然觉得十足的委屈,一咧嘴,再次嚎啕大哭了起来。
“诶呦,梅梅,怎么啦?你...你别哭啊...”女孩们手忙脚乱的安慰起来。
“没...我没事...”赵梅梅摇头,嗓音嘶哑,大颗大颗的热乎乎的眼泪漫出她红肿的眼眶,“...他...他们...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女孩们对视一眼。
“....你男朋友和一个军官走啦,应该没事的...”有人说。
“对啊。那些人好像很怕他的样子。”其他人附和道。
这说的是郑星和。
赵梅梅心里满是酸楚,心想郑星和不是她男朋友,却又暗自松了口气,庆幸那两个人应该都没事。她还是摇头,呜呜咽咽的没有再说什么话。
几张纸递到他眼前。飞快扫视一下,似乎是一份学生名单。
“这是什么?”郑星和问。
那名下属坐在他对面,戴尔温一死,原本属于戴尔温的责任就落在了这个‘熟人’身上。
您还记得我吗?这人用来叙旧的话是这么说的。大概已经忘记了吧?毕竟那时候您年纪还小呢...八岁?还是九岁?
大概就是那时候...郑星和说,您不总是来我们家串门么?我记得初中毕业那年也见过您。
您比这儿的其他孩子懂事多了。下属笑笑。那时候我是托郑将军办事...您也许知道,当时本该晋升的我,却被另一个人临时顶替。那次晋升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能办成。最后还是您祖父帮了我一把...
话题回到当下。
“学生名单。本来他死之前是要签字的,现在就只能我来签。”下属端起杯子,呷了口咖啡,“麻烦您确认一下这里面有没有您的朋友...或是其他需要更换的名字...”
“所以...戴尔温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郑星和问。
“殉职。”言简意赅地回答。
“嗯。”郑星和心虚,飞速翻阅那份文件,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上面虽然没有赵梅梅和张河的名字,但记载的内容却有些诡异。
“这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忍不住问出口。
下属坐在戴尔温的位子上,耸耸肩:“器官啊。”
“嗯?”
“他们的器官,已经被预定了。”
郑星和有些惊愕:“这是什么意思?”
“诶呀。刚刚才夸过您懂事,怎么现在就糊涂了呢?”下属拿回文件,“中心区的老朋友,健康状况不太好,身体有一些零件需要更换。所以,就从这里拿咯。”
“...这...这是在说什么?你们把学生的器官全部挖出来给那些老家伙?学生那边知道吗?你们有没有经过官方的允许?”
“...这就是官方的指令,说什么允不允许的...”下属说,“注意些言辞,那些都是您的长辈,和您的祖父互为挚友。”
“至于您关心的,学生那边...”在郑星和震惊的注视中,下属轻描淡写道,“他们当然不知道,不然可全要造反啦。”
“那...那...你们....”你们怎么向学生家属交代?
“牺牲。”又一个言简意赅地回答。
“英勇的牺牲,壮烈的牺牲。把生命与爱全然交托给了这片土地,令人动容。”下属补充,“您放心,他们会被登上报纸的,全部都是青年烈士。”
“我去你妈的!”郑星和猛地站起,脸上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下属毫无波动,相比于已故少校的喜怒无常,眼前这位天真正义的年轻人就像一张白纸般易读。
签字笔在文件最后一页上署好姓名,拿过印章,蘸满印泥,将象征着力量与光明的徽记印在纸上。几十条人命换算成一车健康新鲜的器官,而造成这一切的是战争,是无情的枪炮。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交易完成,非常划算。除了买方和运输方外,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死因,就连他们本人也是如此。
“您反应过度了。这只不过是——”下属抬起眼,和蔼的瞥了一眼出身优越的小少爷:
“世界运行的规则。”
身体在热水的浸泡下回暖。女孩们用了好闻的肥皂打出泡沫涂抹她的全身。
最终,赵梅梅浑身被香气包裹,裹着浴巾钻进了床铺。
“梅梅...吃点东西吧。”女孩们给她打饭,拿出了私藏的零食,围在她身边。
她没胃口,只能婉拒了伙伴们。
女孩们识趣的留她一个人在寝室中,寂静降临的一瞬间,疲惫与虚无感将她攫住。大概是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时醒时梦,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的梦停在一只失魂落魄的野狗身上,在梦中,她开始猜想那只狗是公是母。在她即将能确定答案的时候,一阵喧闹将她吵醒。
吵闹声来自寝室外,那些好心的姑娘们似乎是守在门外,正在阻止那个想要进来的人。
赵梅梅打开门,正巧与郑星和对上视线。
那条狗一定是公的。她想。
“...赵梅梅,你出来....”郑星和看起来状态很糟。
“梅梅...你男朋友非要见你,我们觉得这时候应该不太合适....”女孩们小声说。
“他不是我男朋友。”赵梅梅说。
“...你出来...”郑星和相当心神不宁。
“怎么了?”不知怎么,赵梅梅有点心烦。
“没什么,让你出来。”郑星和似乎也烦的不行,语气都凶了很多。
赵梅梅站在门口,比台阶下的郑星和要高出一些,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头顶,还有将要步入夜晚的深蓝的天空。她忽然想起大学时期也是这样,郑星和时不时就把她从寝室里叫出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两个人绕着操场一圈一圈的走。那时候很多人都说郑星和在追求她,那个频频收到女孩表白的富家公子偏偏只对她一个普通姑娘献殷勤。但只有赵梅梅知道,郑星和应该没那么喜欢她,虽然她没有恋爱经历,但也明白一个被追求的女孩是不会像她这样被动的。郑星和需要她陪他散步,赵梅梅就得下楼,郑星和送她东西,无论她喜不喜欢,都得收下,带着额外的愧疚与负担。
郑星和怎么回事?他没看见白天的时候自己差点被强奸吗?没看见她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吗?对他而言,现在是出来散步的时候吗?
“你到底有事没事?”她又问。
郑星和没说话,眼睛看向别处。
“...你们男的都是畜生。”赵梅梅退回门内,关上了门。
郑星和张张嘴,望着门的眼神从怨恨转为诅丧与漠然。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这个时候你的态度不是应该好一点?我都替梅梅生气!”女孩们的声音又在周围升起。
郑星和站在原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干巴巴的开口拜托那些女孩好好照顾赵梅梅。
“...我就先回去了....”他说完,垂头离开。
越走越沉,每一步都像是抽掉了一丝力气留在脚印里。郑星和没走多远,慢慢蹲下身。
身后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有人快步走向他,一只手掌揉了揉他的后脑。
他抬头。
“张河呢?”赵梅梅问,洗过的黑发在晚风里荡漾出好闻的味道。
“他...他...”郑星和慌张站起,局促地回答,“已经...他没事,现在有人看着...”
“嗯。”赵梅梅点点头,片刻后拉过他的手腕,开始向前走。
“走吧,你想去哪?”她说。
“我...我不知道....”
“啊?不知道?那你找我干什么?”
“就是想见你...不知道要去哪....”
赵梅梅叹气:“为什么想见我?”
“不知道...”
“嗯?”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我是不是....”郑星和声音苦涩:“特别差?”
赵梅梅停住脚步,狐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兄弟,是这样的,”赵梅梅一字一句道,“我呢,白天差点被轮奸,几乎是光着身子在那么多人面前晃荡,我也是有羞耻心的人,现在心里也全是阴影呢。你知不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决心和勇气站在这里?所以呢,你有话说话,别绕着弯让我猜好不好?”
郑星和看着她,表情越来越难看。
“梅梅...我难受...我难受啊....”
赵梅梅吓了一跳,呆若木鸡的看着比她高出不少的男人再次蹲下身,抱着膝盖蜷成鼓鼓囊囊的一大团,埋着脸没出息的呜咽。
这都什么事啊....赵梅梅愕然,无措的看向周围。
四周除了边缘依稀可见的房屋外,只有越来越沉的,正在到来的夜晚。有那么瞬间,在郑星和孩子般的抽泣声里,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张河问她,郑星和也问她。就连她自己也想问些什么了。
但她有点明白了,一种东西,原本属于他们的,某种共同的东西,已经彻底的离开了他们,就在他们产生疑惑的时刻。
“...我大概知道了...”于是她也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郑星和紧攥起来的手。
“但是没关系,也没有办法。”
她看着郑星和,又看向夜晚的其他地方。
“只能继续走,一直向前走。”
她抬起眼睛,凛冽的圆月正探出咄咄逼人的寒光,自天界睥睨人间。
“永远都不能停下...”她喃喃。
那轮月亮曾照耀过许多人,包括他这个疯子。
张河盯着从窗边泄露进来的月光,耳边再次响起召唤。
有很多声音在他耳边盘旋,蛊惑着他出走,穿越银火与黑暗,穿过那片树林,走向集结着所有人的尸骨与魂魄的坟墓。
但他一动不动。
因为这一次他清楚的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朝他伸出手,将他从深渊中拉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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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真的累...
再有两章就要回归正常叙事了
第69章 淌过秽河
不得不承认,轰炸开始的时候,郑星和原以为事情不可能有更糟糕的余地了。
战机在头顶盘旋,炸弹近距离在周围爆裂的声音使他产生了耳鸣,像蚊虫咬破耳膜,钻进颅腔嗡鸣。他顶着胀痛的双耳,抖去天花板上震落到肩膀上的灰烬,冲出塔内。塔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学生们在毫无防备下碎成肉块,残缺零碎的肢体洒满土地,鲜血浸湿土壤,呈现出天真而诱人的莓果色。
轰炸机再次折返。几乎是同时,那名下属不知从哪里朝他猛扑过来,狼狈的将他护住。
“怎么回事?”郑星和惊恐。
下属俨然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不知道...大概完了。”
“什么大概完了?”
“您早该走的!”不曾想下属反而惨白着一张脸,抬起头来指责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到底怎么了?”郑星和再次问道。
在躲避中,郑星和大致明白此时正在发生什么。
战争是结束了,可一些仇恨仍未结束,一些因战争而起的仇恨。似乎是前几任总指挥在还处于上风时,在对面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残害了对方许多军人的子嗣及家属。因此对面才违背了协议,在最后的时刻报私仇。
这是双方都默许的行为...“我明白这很奇怪...但大概....大概是...”下属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局面,“..是可以想到的...”
“什么叫可以想到?”
“因为这里养了一窝毒虫!一群精神不佳的精神病,社会底层,潜在的犯罪因素...活着反而是累赘,死了才好...”下属皱着眉看着当下的混乱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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