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尘预感到了什么,把自己往灶膛里缩了缩,很快,狭小的房间里传出粗重的喘息声。
“求求你,回房间吧。”
以及听过无数次的妈妈小心翼翼地哀求声。
林海的喘息声跟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林芳尘捡了根小木棍,慢慢将炭灰拨进了一个带盖子的铁杯子里。
等她走出厨房的时候,就看见李建树朝着院子门口的方向摇了摇手,似乎在和谁打招呼,又或者是告别啊,
她用棉衣袖子盖着手,抱着铁杯子,紧着步子朝柴房的方向走去。
“今天来我房间里。”
林芳尘的步子顿住,抱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李建树走过来,笑眯眯地揉了下林芳尘的脑袋,“哥哥给你糖吃。”
“荔枝味的。”
一般李建树在高兴的时候,是愿意满足林芳尘的一点小要求的,这种时候并不多,林芳尘格外珍惜。
李建树今天分了钱,心情不错地揉乱了林芳尘本就不齐整的头发,笑呵呵地应道,“行。”
林芳尘点点头,等李建树回了房间,才朝柴房走去。
在这里生活十四年了,林芳尘学会的东西很少,看林海和李建树的眼色却是学得异常通透。
露在外面的一节手指被铁杯子烫得泛红,林芳尘加快了脚步,慌慌张张地将杯子放在床上,手指就要捏上耳垂的瞬间,又立时放了下来,只能无助地搓弄着指腹。
“你叫什么名字?”
清冽淡漠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林芳尘连指尖的疼痛都忘了。
“什么?”
林芳尘走到铁笼外面,有些迷茫地重复道,“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江清客有些不耐烦地重复道。
林芳尘愣住了,她想了一会儿,才道,“傻子。”
江清客抬头望向林芳尘,那双眼睛里的澄澈比她见过的任何人的都净透纯良,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种眼睛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家庭中。
让她觉得有些可笑。
还有些可悲。
“你的名字不是傻子。”
-
林芳尘不明白。
名字不就是被人叫的吗?别人叫自己傻子,自己的名字不就是傻子吗?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听到过别人叫过她别的名字。
【咚咚咚....】
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柴房的床铺方向传来,林芳尘猛地一惊,有些惊慌失措地朝外面跑去。
她钻进鸡窝,跑到那个小洞边上蹲了下来,没等曹吉先说话,她就急急地问道,“我叫什么?”
曹吉边把手上的白馒头塞进洞口,边问,“什么?”
“名字。”
林芳尘把馒头捏在手里,抵在胸口处,张大的眼睛显得有些迷茫和无措,她知道他们都有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也有名字,她还以为傻子就是她的名字。
嫂嫂说,她的名字不是傻子,那她的名字呢?曹吉知道吗?
曹吉似乎也被难住了,少见有些尴尬,诚实道,“我....我忘了,我好想听大人说过,那也是很小的时候了,等我回去问问我爸再来告诉你吧。”
“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们只叫我傻子。”
林芳尘语气有些失落了。
很少听见林芳尘说这么长的句子,曹吉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试探建议道,“你多说点话,说不定别人就不叫你傻子了。”
“我没有人说话。”
林芳尘不是不愿意说话,是没有人说话。
她会在旁边观察着他们的对话,会尝试理解对她来说复杂的词组,可他们只会叫她傻子,从来不教她。
曹吉一时语塞,半晌才说道,“你可以去问问你妈妈,她肯定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妈妈.....”
林芳尘喃喃地重复着,却没有再说下去。
“傻.....听说李建树又卖了一个女人,你爸分了他五,给了我爸三。”
曹吉决定换一个话题。
林芳尘轻轻地应了一声。
曹吉继续说道,“我还听说,他找到了想要娶的女人了,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了?好看吗?比你还要好看吗?”
听到嫂嫂,林芳尘才来了点说话的兴致。
“嫂嫂漂亮,比我好看。”
“但是她肯定不愿意吧。”
曹吉长长地叹了口气,故作老成道,“没有女人愿意嫁到这里来的,她们都是被抢来的。”
“为什么不愿意?”林芳尘问道。
曹吉道,“因为没有爱。”
爱又是什么词?
但不妨碍林芳尘理解曹吉的意思,于是她反问道,“有爱就愿意了吗?”
“或许吧。”曹吉又叹了口气,“但是她们应该更想回家。”
“回家。”
林芳尘点点头,又似乎有些不解,“家....不是很好。”
曹吉忍不住笑了下,然后又觉得有些难过,声音低了下去,“确实,家不是很好。”
“但是她们的家,一定比我们的好。”
苍白天光如水一般温柔,又如冰一般冷冽,小洞中吹进来的山风呜呜地响,给两人沉寂下去的思绪配上了莫名凄惨的配乐。
抱在怀里的白馒头还有一点温热,曹吉最后也没想起自己的名字,林芳尘抱着馒头,垂着头一步一顿地走回到了柴房中。
“嫂嫂。”
林芳尘立在铁笼子前面,有些认真地问道,“你爱他吗?”
江清客不明白这人出去了会儿,回来怎么会问这么离谱的问题。
“你说呢?”
林芳尘点点头,又颇为认真地说,“你更想回家。”
“显而易见。”
林芳尘似乎只是为了确认这两个问题,问完后就坐到床铺上,啃着那个只有一点点温热的白面馒头,一点点的啃食着,磨磨叽叽地磨蹭着,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江清客也没有浪费心思去想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现在只想着怎么逃离这个地方。
“你只在家里玩吗?”
江清客在林芳尘吃完了馒头后,主动问道,“你不上学吗?”
林芳尘摇摇头,晃动了下脚尖,“他们不让我出去。”
她停顿了会儿,想着曹吉的建议,又接着说道,“没有上学,上学是怎么样的?好玩吗?”
“每个人都要上学,不算好玩,但是必要。”
江清客调整了下身子,有些费力地扭动着手上的绳子,麻绳磨破了手腕上细嫩的皮肉,江清客皱着眉,忍受着肩膀的酸痛。
“那你....你哥平时也不出门吗?”
林芳尘坐在床上,遥遥望着江清客,像是费力地挣扎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不是我哥.....他每天....下午出去....”
所以只能在下午做点什么才行。
江清客点头,继续问道,“外面的山很多吗?”
“很多。”林芳尘点头又摇头,“不知道,曹吉说,很多,很高,很难出去,你要回家的话,要走过很多山才行。”
江清客很快问道,“曹吉是谁?”
“是山下的哥哥。”
江清客很快发现,林芳尘对于这个哥哥似乎并没有什么抗拒的情绪,并不像那个男人一样,挣扎着才能喊出哥哥。
“他不能找你玩?”
“不能,他们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和别的男的玩,女的也没有。”
林芳尘像是找到了说话的乐趣,兴致也高了点,补充道,“我们在外面的小洞说话,他有时候会给我带馒头,很好吃。”
“那你....”
江清客思索着还可以问到什么信息,却被林芳尘接下来的反问打断了。
“嫂嫂也有名字?”
江清客愣住了,她没想过告诉林芳尘自己的名字。
她觉得只要这里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对自己来说都是侮辱。
但她更不愿意听到有人喊她嫂嫂,令她厌恶。
于是她说,“你可以叫我江清。”
“江清.....”林芳尘重复着,“江清,江清.....”
她跳下床,有些高兴地小跑到铁笼子外,抓着铁栏杆,把脸凑在空隙处,小声喊道,“江清,江清。”
面对这样一双清澈澄明的眸子,江清客喉咙一哽,不知道心虚,还是多出了点同情心的原因.....
“恩。”
总之,她还是应了。
然后她又说,“这只能你知道,不能告诉别人。”
“为什么?”
江清客一时找不出借口,只能敷衍般地说道,“只能你叫。”
又像是不够一般地威胁道,“要是别人都知道了,你就别喊我名字了。”
或许是语气凶了点,也可能是威胁真的有用了,林芳尘竟认真地保证道,“我知道了。”
江清客还想再问一些问题,却被柴房外面的声响打断了。
-
“老子要换一个!都多久了,肚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们搞了一个不会生崽的娘们,还不给我换一个?”
似乎是一个中年男人,还掺杂了一点女人的啼哭声。
“你讲点道理,这么好的娘们儿,怎么会怀不上!是不是你儿子自己的问题!”
林海不耐烦地捏灭烟灰,脸上的肉一抽一抽地蠕动了两下,吐出两口唾沫在脚下,棉鞋压在上面搓了搓,直到看不出什么了,才压着嗓子继续说着。
“富贵,叔说话是不是听不明白?当初是你非要选这个的,不是我逼着你让你选的。”
“现在出了问题,又回来找我了?”
林海抬头嗤笑。
“肉也吃过了,汤也喝完了,你们这是想吃霸王餐啊,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这几座山头的娘们可都是我林海家弄回来的,我身上背的是什么,你们都清楚吧?别来惹我,会说话就好好说.....”
“我做的可是人命的买卖,没你他妈上集市里闹一通就能退的道理。”
“是啊。”
李建树推开房间门走出来,“要不还是趁早上医院看看,不然真是自己儿子的问题....闹这么大一出,多不好看啊....”
“山里人家隔得远,我们卖一个就能吃一年,平时闲得很,就爱到处走动,别哪天喝多了酒,把你儿子的事说出去....”
富贵爸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乎被气急了,把手上的女人狠狠往地上一推。
“今天你们就是要给我父子俩一个说法,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你们不走就不走,谁耗得过谁。”
李建树点了根烟,吞云吐雾的看着赖在门口不走的父子两人。
“我们全部身家都拿来买媳妇儿了!做买卖也不能怎么做啊!卖我们不会下蛋的鸡....我们以后怎么办!”
富贵爸使劲地拍打着富贵,示意他说两句话,富贵红着脸,喊道,“我就是要换媳妇儿!她生不了,我要换能生的!”
“你们要是能找到媳妇儿,还用得着来我们这里买媳妇儿?”
李建树叼着烟,脚尖在泥沙地上打转,见富贵没把话往死胡同里带,也就缓了缓语气,笑呵呵道:“不是我不讲道理啊,富贵。”
“这样,我给你们想个招儿。”
“什么?”
一听有办法,富贵和富贵爸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李建树和林海对视一眼,神情里都是心知肚明,他蹲下身,捏起跌在地上的女人的下巴。
“你瞧瞧,这个姿色放在这里还是很多人愿意给她花钱的,女人嘛,都是这么一回事,看你们怎么用了.....”
女人似乎意识到了李建树接下来的话,疯狂地摇头,“不要....不要....”
李建树轻柔地拍了拍女人脸上的灰尘,接着说道,“等你们赚够了钱,再来买一个就是了,干什么要做这么伤和气的事。”
这明里暗里的,说的很明显了。
富贵和富贵爸种了一辈子的田,做了一辈子的老实人,从来没想过把自己媳妇拿出去卖的。
这事是要被邻里亲戚戳着脊梁骨笑话一辈子的。
李建树似乎知道两父子在顾忌什么,继续劝道,“那男人尝过你家媳妇的味道了,还会说什么吗?”
“那些老太婆要说就说,她们还能活几年?等你们口袋里的钱大把大把地多起来,这个脸上啊,才是真有光了。”
“到时候再来买个新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你们不就有人伺候,有人养老了?”
富贵显然有些动摇了,看着地上的女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求求你,不要。”
女人抓着富贵的裤腿哀求道,“我...我已经认命了.....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求求你,别让我去....”
见男人不说话,女人又去抓富贵爸的裤腿,嘴巴蠕动了好几下,艰难地喊了一声,“爸.....”
“求求你了....别让我去...”
富贵爸别开眼,全由富贵拿主意的姿态。
可是在富贵眼里,不会生崽的女人就是没用的女人,在把女人送回来的那一刻,富贵就没有把她当做个自己的媳妇儿了。
女人看明白了两人的意思,颓败地瘫坐在地上,视线落在院门的石墙上,手指死死扣在泥灰中,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
她的勇气早就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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