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不睡啊。”明光着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事呢?你这样下去,别说爸妈,我也不放心。那你找工作呢?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忙完?”
“我怎么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你……”
“那我问你,你问够了吗?”月岛萤脱口道。
“什么?”明光在那头愣住了。
话一出口,月岛萤就知道自己说错了。然而,这时的他好像抽离成了一个冷冷的旁观者,面对倒塌的积木堆,只想踩两脚,把一切摧毁得更加彻底。怀着毁掉一切的心情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报复性的快意,月岛萤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咬得清晰无比:“我说你问够了没有?我讲过多少遍了这些我心里有数,不用你管。你到底要我重复几次?”
即使是兄弟两人疏远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没用过这种语气和哥哥说话。月岛萤等待着,甚至期待着明光生气,批评他这不是该对家人的语气,这种话不该对家人说,最好再告诉爸妈,让他们两人也来把自己批判一番。但是明光笨拙地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电话两头是兄弟两人各自的呼吸声。良久,明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萤,你还好吗?对不起,我不问了。是我没考虑到,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吧。”
月岛萤鼻子骤然一酸,他控制不住地蹲在地上,“对不起,哥哥。我也不想这样。”他捂住眼睛,感到自己的掌心一点点湿润起来,“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我就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三月初,月岛萤拿到了仙台博物馆的入职通知。毕业后,他可以直接进入仙台博物馆,作为助理学艺员工作。
月岛萤在料峭的春寒中,从仙台出发,来到乍暖还寒的东京,敲响了黑尾的家门。
他没有如以前一样直接进门,而是站在门口,客气地问道。
“前辈,我可以进来吗?有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第8章
“很可笑吧,提分手的是我,放不下的也是我。前辈要嘲笑就笑好了。”月岛萤说道,带着盈盈闪烁的、令人心碎的神情。黑尾从未想过月岛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站在原地,几乎连呼吸都不敢了。此时的月岛萤仿佛一樽精美的布满裂纹的水晶像,再多挨上一口气,就会在顷刻间碎满一地。破罐破摔地开口后,月岛萤没有再隐瞒丝毫,他此时的坦诚,很像海啸来临前,因为大幅后退的海潮而裸露在外的海底岩地。
“我真应该早点和你分手,最好中学毕业,或者更早的时候。如果我早早和你分手,再多认识几个人,也许就好了。可是我的生活里只有你,我的一切重大瞬间都是你,我接着打排球是因为你,成为运动员是因为你,我申请入学时有你,毕业典礼上有你。我的每一点值得纪念的瞬间都是你!”他突然发狠,重重将黑尾搡在地上,黑尾不敢动弹,此刻的月岛萤恨得像是想掐死自己。
“你让我怎么过下去,前辈,你让我怎么办。”他用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语气说道,“你还能去和人恋爱,我已经做不到了。除了你之外,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有,也没法再有别人了。”
“不是这样的……阿月。”黑尾徒劳无力地说,“不是的……”
“原本早该说请的,也是我心性不坚,不该在你家里赖着不走。”月岛萤说,黑尾在此刻见到了他破碎的心,月岛萤叹息着,好像整个人已经烧成了一捧灰,“不会再这样了。太可笑了,已经过去这么久,居然有一瞬间我自己还觉得,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一切都……算了。”
“阿月,你听我说。”
“不用了。”月岛摇摇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来东京。”
他第一次看见了黑尾的神情,黑尾也再一次直面了月岛萤的脸。月岛萤看了一眼,就立刻撇开脸,说道:“前辈,你如果是可怜我,那就趁早滚。”接着,他意识到什么,冷冷的,自嘲般笑了一下:“也是,走的人该是我才对。”
“你要去哪里?”黑尾艰难地说道,他知道自己灵巧的舌头足以说服最挑剔的赞助商,然而此时他的嘴里却像含满了砂石,磨得唇齿鲜血淋漓,每说一个字,都像口中含血一般。
“东京这么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月岛萤闭上眼睛。他拉开黑尾的房门,明明是一个轻松无比的动作,他做出来,却像带着无与伦比的决心。
在月岛萤怀着死一般的决意告白的全程,黑尾都像被夺去了心神,被月岛萤袒露的情感震得动弹不得。一直到房门被摔上的声音砸向他的脸,黑尾才像骤然惊醒似的,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他的一颗心全乱了,浑身上下都像被打散重装了一遍,连怎么走路,怎么辨别左右都不会了。他对着门把手扭了半天,才意识到扭反了方向,冲出门。才发生过地震,居民楼里的电梯还没有启用,黑尾急急忙忙地从楼层侧面的逃生楼梯往下跑,看到月岛萤始终在他底下半层楼的位置,这个距离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了。
“阿月!你等一下!”黑尾在后面叫道,“我们把话说清楚!”
月岛萤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往下急走。一层的地面如坠落前迅速放大的景色一样张开在他们面前。眼见月岛萤就要逃走了,黑尾脑子一热,直接从二楼翻了下去。他跌坐在地上,终于抢先一步拦在月岛萤面前。
“你疯了吗!”月岛萤神色都空白了,揪住他的衣领。真好啊,他还能从月岛脸上看到这么急切,这么鲜活的表情。
如果他们能品尝到的只有苦果,如果这一切都只会带来苦果。
那么让一切降临。
黑尾扑上去吻了他。
他们的分手非常平和,没有发生任何月岛萤预想中的糟糕走向。
他还没有开口,黑尾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说吧,你有什么坏消息想要告诉我?”他的语气故作轻松,眼神却殊无轻松之意。
在自己讲述完后,黑尾的沉默长到令人心惊。他等待着黑尾狂风骤雨般的反对,等着他和自己大吵一架,大闹一场,甚至等着黑尾如自己幻想中那样,质问自己,哀求自己,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黑尾只是沉默着,目光了然。他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缓缓说道。
“其实你早就想好了,对不对?你只是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月岛无法反驳。他的男朋友实在是太敏锐的人。
听到自己的话时,黑尾的表情像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潮汐,一层层从黑尾脸上退去,露出底下的无措,受伤,惊讶,悲哀,再像涨潮一样涨起,覆盖上黑尾努力维持的镇定,从容,还有体贴。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依旧在努力体贴月岛萤。
他不忍心去看黑尾脸上的表情,再看下去就会动摇。在此时,他只能像一个提前设定好的程序,按照代码输出台词:“我只是看不到结局。我们两人都不会为对方改变,我也不想看到你为我放弃你已经得到的那些……未来这样的时刻只会越来越多,我不想闹得太难看,我也不想和你吵架,我,我实在不愿意和你吵。如果有一条更好的路,我都不会这么选。我真的不觉得有办法了。”
在一句句讲述的过程中,月岛萤一层层坚定了自己的心,他最终说道:
“我真心祝福你,前辈。”
黑尾苦涩地想,他又开始叫我前辈了。
“你有了一份适合你的工作,我也有了我的。见到你时,我还是很快乐。”
“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知道了。“黑尾说,他从未恨过自己和月岛之前的默契,月岛萤不说话,他已经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了。
“我们以后都不能再见面吗?”他悲哀地问。
“最好不要。”月岛萤说,“因为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前辈。”
如果嘴唇是两人的缺口,将这缺口贴合,能够弥合两人间的裂隙吗?
这就是你说的不要再见面,不要再联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简直想质问月岛,但这已经没有必要了,他已经从这个吻中品尝到足够的痛苦。
他紧紧地抱住月岛,将月岛的脑袋扣在自己肩头,力度之大仿佛要将他揉碎在自己怀中。月岛萤全身都在颤抖,他颤抖得如此剧烈,哪怕是一个不着寸缕身处严寒的人也不会抖得比他更加厉害,仿佛他的身上正在发生一场小型地震。在这个晚上,黑尾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了他。
“跟我回去。”黑尾铁朗说。他攥住月岛萤的手臂,强硬地往楼上拖去。
在此时还用这么大的力气大可不必,黑尾恐惧月岛再一次离开,而月岛萤已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只能无力地,像一支被抽去支撑的藤蔓,被黑尾拽上楼。他试着从黑尾手中抽回手,但那一点动作就如妄想抵御风暴的草叶。这个人全身上下只剩嘴是硬的,月岛萤一边跌跌撞撞地被黑尾拉回去,一边徒劳而倔强地说,“我不要你可怜我,前辈,你不要可怜我。”
黑尾的心都快被月岛搅碎了,“我怎么会可怜你。”他痛苦地说,“求你可怜可怜我吧。”
他的语气中饱含的酸楚和无奈让月岛骤然闭了嘴。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如果你不爱我……”
“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愿意相信呢?”这次是黑尾用几乎要哭出来的语气说道。
四层的楼梯很短,他们来到黑尾的门前时,月岛萤低声说道:“我相不相信,那又如何呢?”
这一刻,两个人中被打碎的人变成了黑尾。或者说,这一刻,月岛萤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见到了黑尾身上的裂痕,听到了黑尾浑身上下的骨骼发出的寂寞而痛苦的尖啸。在那之前,黑尾把自己的碎片隐藏得太好。两人都是伪装自己的行家,他们的假象把对方都骗过了。
“你爱我,你一直都爱着我。”黑尾铁朗在片片碎裂的声音中执着地说,“我不在乎你怎么想,相信这件事对我已经足够了。”
他追月岛萤出门出得急,没有顾上关门。这省了他开门的功夫,他将月岛萤推进房间,单手反锁上门。从进门后,月岛萤的态度就非常顺从,黑尾认得这种顺从,当人认定不论做什么,现状都无法改变时,表现出的正是这种听之任之的无谓的顺从。月岛萤已经从方才的崩塌中冷静下来,那些激烈的情绪就像血液无法从凝结的伤口流出一样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对着自己曾经的爱人露出平静而悲哀的神情,说道:“你也知道,想和我在一起,不考虑这些是不可能的。”
黑尾沉默着,深深地看着他。“但是你爱我。”他说道,再一次吻了月岛萤。
明明接吻是让人呼吸不畅的事情,可是当他吻住月岛萤时,却好像突然从极深的海底浮上来,猛地能够喘息了。如果一个人曾怀着这样的心情吻过自己的爱人,将这个吻从生命中割掉的疼痛会更甚于割下一片心。抱着月岛萤倒在床上的时候,他能听见两人相贴的皮肤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和月岛分手后经历的那些吻和性一下子寡淡了,变得索然无味,像写在沙上的字,可以轻易拂去。这份预感如难以逃离的厄运般出现在他心头:从此之后,他再也无法为了单纯的肉欲或者排遣寂寞而和人做爱了。哪怕只有这一次,只要有过这一次,这一切将如烙印一样烧穿他的皮肉,留下永世不灭的灼痕。他已经怀着这样的痛与爱与人相拥过,和这次拥抱相比,剩下的一切都会被迫变成赝品。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呢?”黑尾低声说,“伤害我让你很开心吗?”
“这是我们迟早要面对的事。”月岛萤侧过头去,不愿和他对视,说道,“我可以和你做,做几次都随你。可是如果我们不会有结果,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黑尾看着月岛萤悲痛欲绝的脸,无奈地埋在他肩头。他的脸触碰到月岛薄薄的锁骨,掌心按着他背后纤薄的蝴蝶骨,锋利得像刀,割得黑尾的心汩汩流血。“为什么要说没有意义,我现在抱着你,这不是意义吗?”他悲伤地说道。说出口的一瞬间,黑尾感受到月岛再次因为自己的话颤抖了一下。良久,月岛萤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拥住了黑尾。微微散乱的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前额。黑尾一手垫在月岛的脑后,让他扭过头来,另一手的手指轻轻拨开月岛额前的金发,看到一双湿润如蜜的眼睛。此刻,没有月岛萤伶牙俐齿的掩盖,那双眼睛中的决绝和抗拒都不见了,变得疲倦而温柔。“我一直都拿你没办法。”月岛萤低声道。
“嗯。”黑尾应道,他的指尖绕着月岛萤的头发,像呵气一般轻声道,“……你的头发都长长了。”
“已经过去这么久,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了。”月岛萤用和他眼神一样的声音说道,“你瘦了。”
“但是你变结实了。”黑尾很淡地笑了一下,“第一个晚上我就想说,你食量比以前大了,这很好。让我看看你。”他的手指一枚枚剥开月岛萤的纽扣,月岛萤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这是一副熟悉而陌生的身体,有着纤长优美的轮廓线,光洁如月光下的大理石像。三年乃至更久之前的他对这副身体有着近乎狂热的痴迷,如今黑尾有了更清醒的判断,他的迷恋不是因为美,而是出于爱。在爱情的目光下,一切瑕疵也会变成美玉。这是世间最精妙绝伦的魔法,能将一切不足妆点为无可替代的特色,又能将一切转瞬即逝的迷恋变为无法自拔的沉醉。自己沉迷月岛修长美丽的躯体,但如果有朝一日这副身体黯然失色,面目全非,自已对它的爱意也会如永恒燃烧的圣火,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衰减。
“当然,我有好好训练。”月岛萤说,他抬起一点身子,让黑尾能够将他的上衣完整地解下,推到一边,“你把衣服脱了吧,上面沾的血,看得我心惊胆战的。”
黑尾依言解开纽扣,腰侧的衣物因为粘稠的血液贴在身上,脱下后,沁在皮肤上的血迹留下一片干涸的痕迹,被月岛轻轻地用指甲刮掉,刮下一片棕褐色粉末,“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如果你出事,我真不知该怎么……”
“我也是,我也是。”黑尾握住他的手,“不要再想了。”
月岛萤也握紧他的手,翻下楼梯时,黑尾的手撑在地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月岛看着黑尾手上的伤口,突然开口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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