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错的安慰啊。”月岛萤苦笑。
“别想那么多了。”黑尾说,“学艺员还算清闲的职业吧,毕业以后就好了。”
“我不知道。我最开始也觉得学艺员很轻松,也很适合我。去实习后,发现过去全在打杂,搬东西也叫我,抄藏品名录也叫我。不是因为我是实习生才这样,而是大家每天做的都是这样的工作。”月岛萤忍不住说,“你刚工作时也是这样吗?”
“是啊,刚开始都是打下手。我们办公室里,新人的办公桌都排在最中间,就是为了方便前辈们使唤。排协内部的作风你也知道,我刚进去的时候每天要最早到,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烧水给前辈们泡茶冲咖啡,还因为不会用咖啡机被训过。晚上加班,前辈的晚饭也得我去定。每天下班后都要去陪酒,不同级别的人去几次,怎么喝都有讲究。我是新人,倒也不用管这些,反正有人站起来,我就得陪一杯。谁的酒杯空了,我就得去斟满……”
在黑尾若无其事的语气中,月岛萤把自己想要诉苦的事,想要抱怨的话一瓣瓣收了回去。“你也不告诉我。”他柔软地埋怨道。
“见到你的时候,不想提那些事。”黑尾温柔地说,“现在我也是个小前辈,不用再干那些杂活了。我现在工作很顺利,你不用担心。”
“毕业后,你就能来东京了吧?”他换了话题,“我现在就盼着你过来,然后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
“现在那个不是挺好的,换什么。”月岛萤闭上眼睛,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未写完的作业和报告,东京在此时显得太遥远了,“我累得很,先不说这些好吗。”
“好,好。”黑尾对他一直是百依百顺的,“让我再抱你一下。下次再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把车停在角落里,埋在月岛肩上。
“我要回去了,真舍不得你。”黑尾低声说道,抬起一点头,去吻月岛萤的嘴唇。
月岛萤闭上眼睛,接受了这个吻,听到黑尾在他唇边喃喃道:“我爱你。”
在此时此刻听到这句话几乎让人流泪。因为睡眠不足和学业压力,月岛萤太阳穴处的血管一跳一跳地疼,月岛萤预感到,即使对黑尾的到来感到非常崩溃,这也可能是他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无法分清自己眼睛的酸痛是用眼过度,还是别的原因。月岛压着鼻音答道:“我也是。”
“看准了再放,好好好,一,二,三——慢点慢点慢点。”
月岛萤依言缓缓蹲下,和馆长一起将托着的花鸟山水筝稳稳放到展台上。正逢仙台市博物馆休馆日,博物馆要检修一批展品的托架和挂钩,月岛萤跟着仙台市博物馆的助理馆长和另外几个陈列部的员工一同完成。他性格细致,有一副日本人中难得一见的高挑身材,哪怕是收藏室最高的储物架也能踮踮脚就取下来,又是运动员出身,身体结实,手非常稳。大二的时候在藏品保管部当了一次搬运工,被负责人大呼好用,从此成为各部门抢手的红人,一有搬东西的活必叫上他,有时候宫城县美术馆和自然历史博物馆缺人手了也会过来借用。
这架花鸟山水时绘筝长1.85米,由石村近江所制,距今已有近四百年的历史,是仙台市博物馆的珍品之一。木制琴身极有分量,月岛萤不敢怠慢,放下时已被手套和口罩闷得一身汗。
“下学期你就毕业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助理馆长笑吟吟地说,“毕业时间也好,正好赶上我们馆招人,毕业就可以直接过来了。学艺员资格考到了吗?”
“等开学考。”月岛萤说,“做完这次实习,我的学分就修满了。”
“不容易啊。”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向下一个展柜。这些杂务月岛萤已经做得极熟,他搬起藏品,馆长就默契地不再说话,等陈列部的员工检修完毕放回藏品,才继续说下去。
“你上次问我去东京的事,我去帮你问过了。”助理馆长说。
“您说。”月岛萤郑重道。
“东京的工作条件确实是非常好,国际大展多,政府补贴高。如果你能进国立博物馆这种级别的大馆,还有机会去海外的博物馆联合办展。这些机会都是仙台给不了你的。”助理馆长跟他一条一条盘算,“但是,东京那边的招聘情况和宫城不同,那边遍地美术馆博物馆,表面上机会多,但竞争的人数也多。除了像你这样的大学生,还有很多人专门去通信制大学上课来考学艺员资格。你都来我们馆做过这么久实习,心里也清楚,博物馆这种文化行业都是好几年才对外招聘一次,一次也就招一两个人,机会其实非常少。月岛,以你的背景和条件,不管去仙台哪一个博物馆都是比较稳的,就这我都不敢跟你打包票,只能说比较稳,更别说东京。如果你想去,我不会阻拦你,但也希望你考虑清楚风险。现在学艺员也不如外界认为的那么稳定。你家在宫城还好,你不是东京人,想去东京,万一到期没能续上合同,想立刻换个博物馆工作会很艰难。”
这些情况月岛萤也都清楚。自从2004年《劳动者派遣法》修订后,日本地方政府的补助金被大量削减,没有足够的预算支付薪金,大量业务被转交给非正式职员处理。非正式职员的签订的都是有期限雇佣合同,如果合同到期却没能续上,只能面临失业的困境。如今仙台市的各个博物馆中,售票窗口的员工签订的都是非正式聘用合同。他点点头,“您说的这些我也有了解过,谢谢您这么上心。我一直也不是认定将来一定要去东京,只是如果可以,总想尝试一下。”
“仙台也没什么不好的呀。”助理馆长笑笑,“还能打排球不是吗?我是很想劝你留在这里,如果你不在仙台蛙了,我儿子会很伤心的。你们队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你,还有那个副队长户泽春山。”她看月岛萤的表情怅然若失,不知在想什么,以为月岛萤还在失落不能去东京,便安慰道:“你如果很想去东京,将来也不是没有机会。可以先到仙台工作,以你的经验,大概一两年就能从助理升为正式学艺员,然后就有望自己独当一面了。我们以后肯定有和东京那边合作的机会,你到时候申请外派过去,也能体会在东京工作生活是什么感觉。”
“像这样的机会,大概多久会有一次?”月岛萤立刻追问道。
“这要看展览内容,几年一次吧。你这么年轻,总能遇上的。”
“不会有在东京常驻的机会吗?”
助理馆长误解了他的疑问,笑起来,“嗯,安心,不会耽误你打排球的,尽管放心叫家人来看你比赛。”
“谢谢您。”月岛萤真心道,“说实话,我现在也有点迷茫,不知道该不该留在博物馆工作了。”
“你在博物馆做了三年实习,快毕业却不想继续了吗?”助理馆长感兴趣地问道。
“我不知道……”月岛萤难得茫然地承认了,“我从大学刚开始就做好了规划,学期中修学艺员短课,假期申请博物馆实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进博物馆工作。但是现在,这个工作好像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怎么说?”
“我以为的学艺员,好像不是整天搬东西的……”月岛萤犹豫着说,他这时的神态,难得显出了一点稚气又迷茫的学生气。助理馆长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月岛萤窘迫起来。
“好久没听到这种话,真是年轻人会有的担忧啊。成为社畜后都没有人再想这种事情了。”助理馆长笑完,“也是你实习的时机不巧,假期时都是我们的开展时间,没能让你体验策展的过程,真是对不起。”
“不,不,您说什么呢。”月岛萤赶紧鞠躬,“可能是我最近压力太大了,对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
助理馆长摆摆手,正色道:“萤君,我在仙台市博物馆工作了二十年,每一年的假期,都有想要成为学艺员的学生过来申请我们的实习生。我可以说,你是我遇见的最细心,也是最有条理的一个人。从这点来说,你很适合博物馆的工作。学艺员的日常由无数琐碎的任务组成,我们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见证、承载了日本历史上珍贵时刻的文物。这些藏品都极其娇贵,容不得最微小的差池,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纸质的书信对湿度的要求是什么?木器和漆器又需要在怎样的温度下储存?我们该怎样把文物们的故事,把我们的历史传达给前来参观的人们?你已经体会到学艺员工作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就是它的枯燥和乏味。我们私底下都管学艺员叫杂艺员,正是因为什么打杂的活都要干。对外,我们是藏品的发声者,要好好替它们讲述它们的故事,这是学艺员吸引人的地方。对内,我们每天做的就是日复一日地检查收藏柜的各项指标,记录各项藏品的状态,更换挂钩,采购光照灯,这些都是我们的任务。如果你不能适应其中机械性重复的部分,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助理馆长诚恳道,“萤君,我在博物馆工作了这么久,看得出来,如果不是真心喜欢,谁会愿意额外上十几门课,每个假期都过来实习。过度重复的工作有时会让人忘记初心,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份热爱,萤君。你是非常清醒,非常理智的孩子,不需要别人哄骗你。不管是学艺员工作的特点,还是东京和仙台的优劣,我都跟你讲得很清楚,好好考虑,然后做出你自己的决定吧。好了,早点回去吧。”
“我知道了,谢谢您。”月岛萤真诚地说。
这番对话并没有解开自己的困扰,他也无法跟馆长讲明,自己最苦恼的,并不是职业发展。在询问馆长去东京工作的难易前,他就已经有了预感,关于未来的打算,黑尾一定不会想听到自己的答案。
从春高后两人正式开始恋爱起,他们一直聚少离多,很少有吵架的机会,偶尔起了争执,也都顾念着两人难得一见,不愿将珍贵的相处时间留给争吵。月岛萤高中毕业时,尽管黑尾没有明说,但他心里非常清楚,黑尾一直希望自己能选择东京的大学。在那时,月岛认为距离不是问题,不管从哪方面看,东北大学都是更适合自己的学校。如今他遇到了相似的处境,留在仙台的博物馆当学艺员是最适合的道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黑尾,东京一事很可能要无限期地推迟下去。
他在脑中模拟着该如何告知黑尾,这次,他脑海中的黑尾不再像一贯那样温和体贴,而是充满了急切与不解,那个幻想中的黑尾追问月岛:为什么不去东京?东京也有很多博物馆和排球队啊?总能找到一个的吧?难道未来我们还是只能在周末见面?这样长时间的异地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月岛萤在心里苦笑一声,和大学时期不同,周末和假日才是博物馆的工作高峰期。
这时,他脑海中的黑尾没有再催促他,而是换上一副可怜神情,幽怨地看着月岛:阿月,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一下吗?我很想念你,我希望你来,和我一起生活。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以往,月岛喜欢看到示弱的黑尾,喜欢看到那个对外一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黑尾对自己露出幼稚和依恋的一面,可是如今他的示弱却突然变了味道,黑尾的要求反而让他恐惧。月岛萤下意识在脑海中大声反驳黑尾:你为什么总让我为你考虑?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吗?我的家人在仙台,我在仙台的球队打球,我喜欢仙台蛙的氛围,也享受每一场比赛,等大学毕业,我就能重回正选的队伍。我还是很喜欢博物馆的工作,我已经熟悉了这里每一件藏品,也可以接受枯燥无味的日常,可能没有比这更适合我的事情了。我已经有了这么适合我,我也很喜欢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办?要我放弃掉这一切吗?
你这么想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你自己不到仙台来?
他被自己的恶意吓了一跳,想像戛然而止。他很庆幸那些发泄的气话只针对想象中的黑尾,而非现实中的。在心底他明白黑尾有着同样的无奈,正如把自己留在仙台的一切理由,黑尾在东京也有家人,孤爪研磨在东京,排协的总部在东京。黑尾明白博物馆对自己的重要性,自己也明白在排协的工作对黑尾的意义。更何况自己的工作还未起步,而黑尾已经在排协站稳了脚跟。他为此一定付出了很多说不出的努力和心血,黑尾极少对自己提起工作中的烦心事,上个学期,他突然到来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对月岛吐露最多的一次。
月岛萤不敢面对幻想中的黑尾。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打断了他的怒意。
月岛萤接起电话,明光在那头兴致勃勃地问他:“萤,在做什么?”
“我刚结束实习,现在在仙台市博物馆门外。”
“啊?博物馆周一不是闭馆吗?”明光问了个傻问题。
“闭馆了我才要去干活啊。”月岛萤一下不耐烦了,他没有心情应对明光,“你有什么事,能不能快点说。”
“没什么,打电话问候问候你。黑尾在不在?”
“你有事自己去找他。”
“哎呀,就是顺道关心一下,我最在乎的当然是弟弟你啦。你假期没过去?真是难得。”
“我哪有时间过去,我们都好久没时间说话了。”月岛萤没心情聊天,他强压着脾气说,“哥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挂了。”
“别挂别挂!”明光从来不在意月岛萤的冷言冷语,“我这不是看你好久也没个电话,来和你聊聊嘛。我要是不打给你,你也想不到联系我?”
“我数到三。一,二——”
“哎哎哎哎哎,别挂,别挂!”明光大叫,“说有事是确实没什么事,就是,你最近都不给家里个电话,假期也说住学校不回家,爸妈都很担心,想给你打电话被我拦下来了。我以为你在东京呢,想着你打电话要是被黑尾接了解释起来也麻烦。爸妈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种刺激,所以我来问问你实习咋样,工作准备得如何了,回去也好跟他们交代。”
“我没时间去东京。”月岛萤无奈,“我每天都忙得要死,不是实习就是备考,上学期的课程论文都没写完,哪有时间去。黑尾要来都被我赶回去了。”
“啊?”明光立刻忧虑起来,“萤,怎么这么辛苦,你有好好吃饭吗?每天几点睡觉?可不能熬夜啊。”
我都几个月没睡过好觉了,你现在问?月岛萤忍着没说,答道,“能休息时我会好好休息的。我自己有安排,你不用管。”
12/16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