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游好喜欢钟情眼里这份光。
所以那一年圣诞节,她拿着“父亲”的名片,忐忑地走去市中心最高的商业写字楼。
透明的观光电梯缓速上行,周佳念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诧异地看着远处群山阔海。
车水马龙的高架,行人如织的天桥,像一条条血管与脉搏,流动着跳动着,炫耀着这座城市的勃勃生机。
原来这也是她生活的城市吗?俯视着或明或暗的灯火,周佳念微微愣了眼。
又无由来想到,如果她与谈厌不只是受困于那个看似辉煌的半山别墅,能多向上瞧一眼,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呢?
电梯到达楼层,金属的门张开,门外,温和却机械的女声向她询问来意。
“我找……”周佳念尴尬地拿出名片,念出‘父亲’的名字,“我找周京业。”
接待员隐约讶异,大概觉得她给出的称呼过于直接。
“嗯……小姑娘,”她上下打量着周佳念稚嫩的脸和白净的校服,“你和董事长是什么关系呀?或者说,你找他做什么?”
周佳念把名片捏得很皱。“我是他女儿。”
接待员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但职业素养让她很快调整了表情,“明白了,”她对周佳念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您和我来。”
周佳念木偶似的跟着。
她不记得自己绕过层层叠叠多少关卡,一路上被楼内陈设惊艳多少次,又被多少人行注目礼。
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坐在桌后的男人恰巧背离了夕阳的光。
周佳念发现,她好像永远记不住父亲的脸。
即便几个月庭审,她们应当见过面,可就像精神受创一般,她的大脑拒绝记忆任何有关“父亲”的信息。
身后,接待员走开,轻轻带上门,桌后的男人饶有兴致地望过来,却沉默。
周佳念有些没底气:“你说……没钱可以来找你。”
周京业也没和她多废话。“说个数。”
“五万。”显是怕遭到拒绝,周佳念的声音又小下去,“我想买一个相机,镜头……镜头比较贵……”
“买相机做什么。”
“送给我的朋友,”周佳念深吸一口气,“作为圣诞节礼物。”
周京业转着一支金色的万宝龙,没再说话,像在思索周佳念这话的可信度。
周佳念真后悔自己是一个人来的。谈厌和周京业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易燃物,一个是机器板,放一起短路着火,她周佳念是最遭殃的那位。
缄默许久,周京业忽而撂下钢笔,问她:“朋友?是那个保姆的小孩?”
周佳念有些讶异。
周京业怎么知道的?
她点点头。“嗯,是她。”
“她们家还真是,会做生意,”周京业喃喃,这几句只他自己听得见。“知道以情以理,知道商人本性。”
他从抽屉里极快地抽出一张卡,夹在指间,注视着周佳念走近。“拿着这张卡,明天早上钱会到账。”
周佳念还未应声,也未接过银行卡。
是周京业忽而松手,任凭银行卡掉落在地上。
‘啪嗒’
周佳念愣在原处。
“——不要变成和你妈妈一样的人。”周京业坐在椅上,冷眼看着周佳念压下眼里的隐忍,低垂着眼,弯了腰,咬牙捡起地上的银行卡。
周京业冷声说:“不要变成和谈厌一样,不管事、不赚钱、不独立……要钱要得理所当然的人。”
周佳念半跪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张难捡的卡。
她听见自己说,“……好。”
不知多久以后,她捏着银行卡,魂不守舍地坐上地铁,走回家。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周京业的话。
她忽然觉得,周京业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一个普通又常见的傲慢男人,高高在上地评价自己的金丝雀妻子。
又突然想,钟情说得真没错,男人总是这样,把强势独立的女人打成“悍妇”,得到一个娇妻,却又嫌弃她不够独立。
回到家前,周佳念藏好银行卡,收拾干净满面清泪,才打开家门。
“小年糕!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钟情听见动静,趿着拖鞋跑出来,满脸担忧地拉住她的手,“七点再没回来,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周佳念顺势抱了抱她,没心没肺一笑。
“钟情,要圣诞节了。”
钟情‘嗯’了声。“你有什么打算?”
周佳念弯着亮晶晶的漂亮的眼,眼里没有一点先前的哀怨或委屈。
她抱着钟情,抬起眼:“我打算,送你一个特别棒特别棒的圣诞礼物。”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段相机的回忆杀没写完(囧)明天那章继续
第27章
周佳念最后选定一台单反,配两副定焦和风景广角镜头,五万块钱正好花光。
这是她考察了许久许久,旁敲侧击又四处问询,才选定的相机。
钟情瞧一眼礼物包装盒,先拿手指抵住周佳念的腕。“这很贵吧?”
“嗯,”周佳念直言,“可我就是想送你一个特别贵特别厉害的,这叫‘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把礼物盒塞在钟情怀里,小狗翘尾巴似的说,“让你以后做喜欢的事情的时候都要想到我。”
“佳念,谢谢你……”钟情抱着礼物盒,也抱着周佳念,还是犹豫,“但这个钱……”
“哦,向周京业要的。”
“周京业?”钟情一愣眼,着急追问,“他没作难你吧?”
周佳念摇头。“就是和我说了一些我妈妈的坏话。”
钟情慢慢思索着,有些松口,又感慨:“五万……好贵呀。”
可周佳念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这相机。
她于是说,“贵也值得。你喜欢就值得。”
钟情认真望着她:“我以后工作,从第一份工资开始攒,攒够了还你。”
“可以,”周佳念笑嘻嘻,“哎呀,快拆吧快拆吧,然后拿新相机给我拍一张,快快快——”
那台单反的第一张照片,是穿着校服的周佳念,站在被简单布置过的圣诞客厅里。
槲寄生下的少年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两只手张牙舞爪地向前伸。分明是圣诞节,她戴着小小贝雷帽,倒更像万圣节里TrickorTreat的讨要糖果的小猫女。
——所以周思游怎么也想不明白,钟情为什么会‘无法拍摄人像’。
毕竟十七岁的钟情,大大小小的相机里,定格了太多少年周佳念的样子。
严肃的,搞怪的,笑的,闹的。
穿着校服的,穿着睡衣的。学校里,教室里,别墅里,花园里。
虽然周思游也记得,圣诞节再往后的几个月,谈厌知道周佳念去向周京业要了钱——尤其知道周佳念把这钱花在哪里——她确确实实生气了。
她站在周佳念与钟情的面前,阴沉了脸端详这台相机。
两个女生大气不敢出。她们真怕谈厌把这台相机砸了。
可显然,那段时间的谈厌脾气有所好转。仔细瞧完相机,也只是抿起一个古怪的笑,瞥钟情一眼。“别紧张,”谈厌把相机轻轻放回桌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这话语气很怪。
但谈厌说话向来如此,尖锐刻薄,不顾及旁人情绪。
是以那时,周佳念并没有多纠结。
——直至思及此处,周思游愕然惊觉,谈厌平淡的嘲讽后,钟情再也没拿起那台单反相机。
所以钟情‘无法拍摄人像’,说到底,还是和谈厌有关系么?
教堂长椅上,周思游隐约失神。
她想到葡萄酒庄后,钟情在车上,熏醉的一句,“谈厌没有说错,我确实是一个……”
一个什么?
周思游缓缓靠上椅背,眼神和心思游离在教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谈厌,到底对钟情说了什么?
便是此一刻思索,周思游听见教堂圆顶,噼里啪啦的响动。
好似一瞬的天崩地裂,花窗旁玛利亚的浮雕沉默的双眼,也在这一霎时被照彻。
若有灵动。
于是满天皆是水晶一样的雪籽,洋洋洒洒,抢在天光倾泻前,从空中落下。
耳边是不绝的人语,风里却是空前的宁静。透明的雪籽成了吟唱的跳动的乐符,定格在空中。
巴洛克的珍珠,花窗前轻盈的斑斓的水晶雪籽。
望着这些无以言说也无法复刻的景色,周思游的心弦紊乱,叮咚,叮咚,是凯尔特海边的风笛,控诉谁不甚理智的思绪。
最终,周思游不过在这些绚烂的光影里,见到姗姗来迟的钟情。
摄像组停下拍摄。
“小钟导——您可算来啦!”丁烨笑嘻嘻迎上去,“来看看、来看看,成片有没有达到您的要求。”
钟情于是向她们走过去。
路过周思游时,她稍稍一点头,礼貌一笑。
两人错身。
——‘为什么无法拍摄人像?’
这个问题在周思游喉口打了转,问不出来。
少年时,不论什么犹疑,随口就能问。如今呼啦啦地,她们被隔得好远。
她听见钟情与丁烨讨论镜头,讨论采光,讨论视角,讨论很多很多她插不上话的专业的术语。
周思游索性走出教堂。
被天光照亮的刹那,她恍然发现,《无色彩虹》的拍摄已近末尾。
早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各奔东西。
方铭兴冲冲给周思游抱了新的本子,一个仙侠,片场在横店,与青川湖十万八千里。
钟情又是什么安排?
或许拍摄结束,导演应该还要在后期制作上忙碌一段时间。不过那已经与演员们无关了。
也与周思游无关。
周思游看向黄昏的教堂,靠坐在教堂外草地,沉默好久。
然后干脆躺了下去。
几天后‘姜近’确实有这么一幕戏,是电影谢幕时的场景。她平躺在草地上,远处是日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蓬勃的太阳从山背爬上来,被日光灼伤眼睛也不移开视线。
周思游想,平躺不是偷懒,是提前体验姜近的那种超脱。
她于是盯着远处白云如雾,青山荒芜,群木枝上冰雪销融,心里想着姜近的独白,也时不时掠过自己从前说过的许多话。
她不知道教堂里的拍摄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回过神时,周围已经闹闹哄哄。泡沫板摩擦在草地上,道具组的运输推车拖拖拉拉。
好吵,她想。
才要闭眼,却忽然觉得阴影侵袭。向上的视线被遮挡。
钟情站在草地上,垂着脑袋,盯紧周思游,语气似笑非笑:“怎么翘班偷懒?”
不是偷懒——周思游本想反驳。
开口却是:
“小钟导要惩罚我吗?”
钟情没应,只伸出手,要拉她起身。“起来。”
周思游抬手捉住她的腕。
——却不借力站起,反而使坏,将钟情也往下带。
钟情猝不及防摔在她身上。
“喂……”
周思游没说话,扶住身前人的腰肢,视线在她眉目间逡巡。
四目相对,周遭很闹又很静。静到听见呼吸交缠,纤长的眼睫忽闪,带起心动的风声。
静到听见远山,初春花开的动静,花苞生长,绿芽成新。
也静到,让她们听见耳畔扑通、扑通。
扑通。
是两颗心脏紧紧挨在一起的声音。
第28章
两个人相差的距离,是再半厘米就鼻尖对鼻尖。
钟情微微愣了眼。
面前,周思游压下漂亮的眼尾,眼底一闪狡黠的光。
下一瞬,钟情只见这双眼无限接近自己。
大脑空白一片,她仓促地一躲。却没避开,反而额头撞了额头。
“跑什么?”周思游压着嗓音问,“我又不吃人。”
钟情没好气:“为什么把我拽下来?”
周思游轻轻捉着钟情肩膀,示意她抬头看向天空:“你看那山头。”
钟情听话地望过去。“怎么了?”
周思游:“山后面有夕阳。”
钟情:“嗯。”
周思游:“夕阳好像冒油的咸鸭蛋蛋黄。”
“…………”
钟情翻了个白眼,撑着手掌便要起身。
周思游弯着眼笑出声。
钟情直起脊背时,周思游终于收敛笑意,摆出正色。
她抬手,拿食指勾一勾钟情衣领,再问:“丁烨说,你不再拍人像了。为什么?”
钟情似是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吓了一跳,却还是小声回答:“就是……不爱拍了呗。举起相机对准人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心悸。更无法确认构图与韵轨。”
却听对方冷不丁发问:
“——是不是和谈厌有关系?”
“谈厌?”钟情些许讶异,视线在周思游面上划过一个不自然的折返,“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忽然提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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